稻草人（一）

　　关于生死，关于何人的生，何人的死——与我无关的那些人的生死之事，我已是听过了不知多少次，如今我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和我同名同姓的“王二狗”的生死之事，我听够了！我也不再需要多听一次了罢！这就像喂养供人食肉的家畜一般：别人之所以喂养它们，是因为想要吃它们——给它们食物让它们生，是为了让自己有肉可食，是为了自己可以生——让它们生，实辄是要让它们死。这就对了！听人摆布，终归免不了牺牲为他人的供品，唯有听自己的话，才有机会活下去！
　　于是，我不能再任由这些满脑子的他人之言语左右自个儿了！于今，终归是到了听我自己说两句的时候了！
　　“二狗，来，同我一起敬领导一杯！来，端起你的酒杯！”三杯酒水下肚的阿进，这边又再劝起了我同他一同推杯换盏。
　　“我不喝酒！”我推却了阿进的酒杯。
　　这是一场阿进组织的宴席，宴席之宾亦是屈指可数：身为同事的我与他，再加之可以随性给我们安排职位的领导。
　　阿进，从前是不会喝酒的，同我一般，是不会喝酒的！这可不单单是我说的。
　　“我原来也是滴酒不沾的，不单单是我，二狗，这你也知道。可我如今不一样破了例？”阿进这边嗫嚅了一声，那边又举杯喝了一阵。
　　酒这种东西，看起来既纯又透明，实则，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又难测的东西。阿进从前也是这样以为着的，诚然，能让时光倒流的唯一法子，就是回忆。而阿进，此刻似乎又不愿意忆起这事儿。在领导面前，在酒桌之上，是容不得他打半点马虎的。
　　末了，阿进又背着我与领导推了几杯。
　　我在想，阿进多年来不曾与他那交往多载的女友完婚，莫非全是因了他此前的因酒误事？我来不及暗自思忖，便有心提醒了他一句：
　　“阿进少喝一些！免得你待会儿回了家你的女友又得生气了。”
　　“生气？生气也不是由她的！”阿进缓过了神，煞有介事地同我解释道：
　　“她才不会因为我喝酒而生气呢！她要是生气，也是因为我不跟她结婚而生气！”
　　“莫非这些年来你们始终不结婚，是你不愿意？”我狐疑而道。
　　“可不是吗！结婚！结婚！结这么早的婚作甚？连个房子也没有，结了婚，我们该往何处去讨生活？她倒是好，不在意这般的生活。由她来说，这是平淡之日子；可于我而言，平淡，就是平凡！哪个男人是甘于平凡的？我一天给不了她丰裕的物质生活，我便一天不能与她完婚，这不是给她幸福，是害了她啊！”阿进说完这话，才真正静下了心，与我交心而道：
　　“二狗啊！你不知道，我当日拒婚，亦是不得由衷啊！我撇下她的希望，孑然一身地逃离我们的出租屋，来到大街上。我以为，只要尽量离她远一些，这世上所有的不得已，也就可以离我远一点。怎么样，你也觉得我这般的想法甚是幼稚吧？明明活在这个世界上，却自以为是地以为可以抛弃这个世界。人啊！只要还活着，就连一刻的与世隔离也做不到！我以为离家出走，就可以忘却我无力完婚而带来的悲怀，可街上的人家打开了自家大门，一阵天伦之乐的人声鼎沸便伴着傍晚的饭菜之香传到了我的鼻子里，如今我又是如何逃避得了？莫非我只有屏住呼吸才可以不再去在意他们？而我能屏住呼吸才几刻啊！你知道吗？我那天的最后，来到了自己的小学门口，一股莫名的忧郁便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可我如今都三十岁了！却还不曾毕业过！我像个孩子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从前便是如此，莫非要一直这样下去？我是否还得像往前一般，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了六年级毕业，也只见过自己的父亲数面而已。终于见到了自己最亲的父亲，还得畏头畏尾地上去问上一句——你是爸爸吗？我是否还得像我的父亲一般？让我以后的孩子像我一般？我是否就一定得为了生计而踏足他乡，远离家庭？我是否就非得让我的孩子几年才见得上自己的父亲一面，让自己的父亲成为自己记忆中的一尊无有言笑的雕像？谁能明白，生离，并不比死别要来得容易多少！而对于这些，我除了向隅而泣，又还可以做些什么呢？那时的我怕是都要上了不惑之年。我的一生，又还是可以做些甚么改变呢？既然生离比死别还要困难！那我活着，还不如去死了算了！二狗啊！我当初在大街上，就是这般想的啊！我在小学门口到处打转！我转了整整一个下去！我在干什么——我要去死！我要去为自己找一个适合自己去死的地方！二狗啊二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般得意过：我要去找一个适合自己死的地方，而我所到之处，都是适合我死的地方——这个世界啊！已经没有适合我活着的地方了！人，就是这样的！活得不耐烦了，死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是从何时起，死变得比活着来得要容易得多：人痛苦挣扎了一辈子，若不是死，他们此刻不会变得如此放松。是的，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都说这个世界虚假，但我看人还是有说话算话的时候：人啊！说死就死了——我就这般如一个死人一般，如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乞丐一般躺在马路边上，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可以放松的一刻。我想死的心，让我终于离死近了一步。真的，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的，也不以为它有什么好的，只是觉得它太过陌生。二狗，你不用劝我改变这样的想法，谁也不能！世界虽然只有一个，世界观却有无数。不是每个人都适应得了这个世界的。我渐渐意识到，习惯，并不必成自然。有多少人活了那么久，还不是想死？这就是人生啊——你活得越久，便觉得离死越近！二狗！如若你要问我是如何从那般将死之身里活过来的，我只能说，人只有在吃完了一切可吃的东西的情况下，才会自食其力！”说到这里，阿进意犹未尽地举箸吃了两口菜肴，又举起了他的酒杯，比方才又再醉了一分似的，透过看似透明的酒杯望着我说：
　　“二狗啊！一切！看透了就没事儿了！你看，我一个将死之人，还不是活了下来吗？人生在世，要活下去，便要有钱啊！没有钱，就会像我当初一样，虽然饿不死，却也无心活下去！如今活着的人，哪能不喝上两口的呢？来，和我一起陪领导喝上两杯。”
　　我活着，并非是看见了别人都活着，倘若我和人家一般活着，那人家死了，我便该与他们一同去死了吧！去死的，会说活着没意思，而在我看来，一味学着人家去死——这种活法，才真没意思！这就是生活：你要是学别人一样活着，那么你就已经死了！我不想等到我老的时候，用符合我年龄的羸弱无力来向人讲述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啊——那该是可以叫我为之一振的东西！
　　阿进话音未落，我便撇过了他，起身欲行。
　　末了，只见阿进同我一起走到了门口，一把揪住了我：
　　“二狗！不讨好领导，你如何升职加薪？如何有钱？如何活下去？没有谁是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不由自主地被抛到世界上来的：这个世界需要你的时候，便把你抛了出来；待到你了无用处的时候，再把你抛弃掉。可即便如此，只要活着，你就还是个有用的人！连钱都不要了，你是真想死了吗？”
　　“我只是去上厕所罢了！”我想也来不及去多想，便来到厕所，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即便是我的心声，我也生怕被人窥听去了：
　　“我可以理解阿进为什么会这么在意生死。毕竟，除了生老病死，其他的一切，都是小事；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亦正在于此：阿进为何把钱看得比生死还要重要？或许，是阿进的观念该改变了，抑或是我的观念，总之，一切总不能就这样下去。人的观念，就和人的生活一样，总不能一成不变的吧！生活，每天都是同一个样子的话，只会让人连那些难忘的事都记不清是在哪个时候发生的。倘若观念亦是如此，人便不会觉察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变化了吧！”
　　我关上水龙头，又重新回到了餐桌之上。
　　“你回来了？”阿进阿谀道。
　　“我看你是喝醉了吧！我又没有离开过！”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喝醉了？你说我喝醉了？我才喝了半瓶白酒而已，怎么会醉呢？”
　　“你就是醉了！”
　　“我没有醉！”他不甘示弱道。
　　“那你来看一看，这是几？”我在他的面前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胡……胡闹！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啊！”他极力回避着我的问题。
　　“那你再说一说，一加一等于几？”我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