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房（二）

　　拉下窗帘，闭了房门，王二狗将那日历之上代表着时间的“13号”剪了下来，粘到了介于1号病床与3号病床之间的2号病床，于是，这1号与3号之间的地点，便平生地多出了一个13号。王二狗这样做，只是想让这个病房之内还有阿进的影子吧！就像一切都不曾有过甚么变化一样——时间犹如静止了一般，让一切都不再变化——王二狗像个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闭目塞听地跟自己讲起了故事——就如阿进同他讲的那般：
　　“其实我很想知道阿进为什么要非死不可，我很想知道死究竟是个什么事儿。而人活着，就永远也不会体会到死，如若要经历死，便只有去死——同阿进一起去死。”一想到这儿，王二狗便是不寒而栗。休论死，自个儿还有一大堆活着的事没有解决呢：
　　“我活着，有什么不好的？又有什么好的？算来这几天的住院，光是治病就花了五万。这样一来，家里十万的存折上，就只剩下最后五万了，那可是女儿小北上重点小学所需的费用啊；而打2800元一针的干扰素又已经花却了两万，这可是妻女往后两年的生活费啊；这般下来，存折上最后的三万元，也只够我十来天的消耗了。如今的我，必须得一天一天地算着自己的将死之日了！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活着的人，都是不想死的人，我还是不是人了，竟然说出这种话！对，活下去，活下去，活一天是一天！
　　“不过说到‘呸呸呸’，这倒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年我八岁，同父母、两个姐姐住在一间三楼的出租房内。而那三楼的楼下——二楼，住着的便是房东。我要说的，是这房东的儿子，彼时十八岁的一个男孩。一日，三楼的我，望见了在二楼阳台上吃泡面的房东儿子。那个年头，泡面都是稀罕东西，而这个从出生就注定腰缠万贯的房东儿子，他手中吃泡面的钱，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房租。我的爹娘靠血汗赚来的血汗钱，不知是经了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买泡面的钱。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因为他那天生就该享受的特权？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铆足了一大口口水朝着他的泡面之中一口‘呸’去。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的，我嫉妒房东一家的不劳而获，而且在我看来，这种社会关系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所以我对这种关系表以敌对。而那房东的儿子，当然满足于这种对其百利而无一害的社会关系——所以在他看来，我这种人，做出了这种事，并不稀奇，甚至是该被原谅的。于是，他也就原谅了我！那天的事儿，他一直都没有同我的爹娘提及一句。我的爹娘不知道，不代表他不知道，他知道，这是他该尽到的社会义务，是他在享受着这个社会优质资源时唯一可以履行的义务。而我却一直不肯领他的情，因为我觉得，他履行了他的义务，我再领他的情，便是同他一起认同了这等社会关系，莫非我就非得照着这等社会关系走下去？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是往那泡面里面吐了一口口水吗，他至于把那整桶泡面都扔了吗？
　　“这个问题我现在想来，却又有了大相径庭的见解。那桶泡面，不仅他不会吃了，即便是给我，我也不会吃。道理很简单，因为那泡面里面，不但有我的口水，还有他的口水。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吃人家的口水。这让我想到了口水战。所谓的口水战，从一开始就表明了大家共同的立场——我是不可能沾你的唾沫星子的！于是，人就都活在了自己的口水之中，只把自个儿的话听了进去。这样想来的话，任何一个想活着的人，都不会因为人家叫你去死你就去死；而任何一个想死的人，也不会因为他人的只言片语便回头是岸。对啊！我一直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啊！并不能因为阿进的死——并不能因为我想了解阿进的死而……”王二狗口中的故事就在此刻戛然而止——每天都会定时给王二狗打干扰素的护士，推开了病房的大门，来到了王二狗身下，将酒精均匀地涂抹在了他的身上，把针头刺进了他的身体中。
　　“2800！2800！一针就是2800啊！怪不得护士让我一直放松，我就是绷直了身体放松不下来啊！这要我如何释怀得了啊！一针便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我辛苦了一个月，就是为了打这一针？我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等死的那一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来，这是你的芦荟，小心点放着，小心又被隔壁的小猫给糟践了！”另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把一盆娇脆欲滴的芦荟，交到了给王二狗打针的护士手上。
　　“芦荟？小猫？我？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态关系——以芦荟为代表的植物，生来便决定不了人家的生死，就连自己的生死也决定不了；而以小猫为代表的动物，可以决定许多生命的生死，却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它们从不会自寻死路；最后，以我为代表的人类，既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亦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而我，有幸是人，还是猫，还是那芦荟——这都不重要了吧！决定不决定生死不打紧，要紧的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便有了生的权力。活着，是天赋的，与别人无关——活着，就谁也不欠谁的！我可不会像阿进一样，放弃活着的权力！
　　“末了，来了的人，都走了，进病房的那两位护士，也相继闭上房门出去了。我开始回想，自己刚才究竟是说了些什么——我要活下去？是，我是说过这话，可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在不必过分当真罢！就好比我许多年前说的那句梦话！
　　“在我刚刚告别父母的襁褓而独立的年龄，父母便把我的抚养权交替给了我的奶奶，而他们，则外出打工。其实说是尚可独立的年龄，彼时也不过是五六岁罢了，最多只算的是非在襁褓之中罢了。于是乎，生性腼腆的我，第一次和奶奶的对话，竟是在我的梦中，翌日奶奶对话与我道‘你昨个儿夜里喊了一夜的爸妈，该是在说梦话吧’——说梦话，是的，现在想来，我活了三十年，也就觉着彼时的那一夜我的生命是可以被认可的，因为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虽即是在那等模糊状态，却是可以感觉自己活在了最好的状态。但光说没用！事实上，那年的我，着实是活在梦中的。这种在梦里的胡言乱语，也只好说说罢了。倘若要当真把对父母的依偎作为人生活着的目的而活着的话，那不知道有多少人尽不到自个儿的阳寿了！
　　“于是我并不以方才我鼓励自己活下去的话为然，即刻便故作死态一般苟延于病床之上闭上双目，幽冥其中：人啊！这一辈子睡觉的时间约莫生命的三分之一。人这辈子可是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活在这种虚无缥缈，与死亡无异的状态之中的啊！这就是人吗？活着的时候，生命中还不时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于是我们便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活着——时刻提防着死亡的来临——连活着都不完全是活着了，活着竟不纯粹地沾染上了死亡的气息——如此活着的人，真是不容易，亦不简单！既然要活得纯粹，活着，肯定不够，活着必要睡觉，必要失去知觉，必是同死一同进行着，而要纯粹，只有去死了，而死就纯粹了吗？你死了，还有人记住你啊！你便活在了他们的生命之中，同他们的思想为一了！
　　“啊！生命竟是如此稀奇，我又何苦要去寻死呢——活下去吧！即便我生活的态度是所有人所不认同的态度，但这就是我的生活啊！”
　　“对了，王二狗，和你说件事，很重要，认真听！”不知是哪个时候，那位给王二狗打针的护士又推门而入了进来。
　　王二狗好似惊鸿一瞥，蓦地从虚无状态之中清醒了过来——他的清醒，让他记不清方才在虚无之中究竟说过些什么了。这，或许便是人为什么活在梦醒之后便不再记得自己梦到过些什么了吧！老天要让人明白：活得清醒点，忘记那些你胡思乱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如何，你还是活了下来，你还是要以现实的背景活下去！
　　“喂，2号病床的王二狗，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那护士催促道。
　　“我是13号床的病人！”王二狗纠正道。
　　那护士看也没有看一眼王二狗的“自制”病床号，便随意附和道：
　　“随便随便，都是一样的！王二狗，我来是要和你谈谈关于住院费的事情！你也知道，医院是最把你们这些病人的生死放在心上的机构，再说了，咱们医院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肝病医院！所以这住院费自然也要比别个要贵些。贵就贵吧！身体要紧！”
　　这是王二狗活了三十年来，听过的最为荒唐的话：你生了病，到了医院，你的生死便成了要紧的事儿了。可你要是没钱，即便病死在了家中，也不见得有哪个医院的人来过问两句。这让王二狗想起了奶奶当年走的时候，也是病逝的，她同二狗只留下了这样一句不到黄河叫人心不死的遗言：人啊！要么生，要么死，千万别病！
　　“喂喂喂，王二狗！好好听我说话，发什么愣呢！这可是关乎着你切身利益的问题！你来医院也有几天了，医师吩咐过了，你的治疗周期以内，住院费恰好是三万元，现在让你的家属赶紧把钱交齐了！知道吗？”
　　“必须得现在交吗？”王二狗畏头畏尾地问着。
　　“当然了！要是不交，我们医院是不会继续治疗下去的！这又不是慈善机构，大家当然都得遵守这儿的规章制度啊！医师说明天之前让你交钱，你就不能后天交！”这话让王二狗不寒而栗，因为这话竟带着几分阴森的死亡气息——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
　　“真的必须吗？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吗？”王二狗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你这人烦不烦！必须必须，你必须这样做！”说罢了，那护士便扬长而去。
　　“必须！必须！必须！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家里最后的十万积蓄也已花完，我不能再拖累老婆和小北了，我死到临头了！”王二狗说完，便抓起一把安眠药，准备一口吞下。末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惊慌失措地收起了安眠药，竟回到了家中。
　　“我要是死在了医院里，即便已经死了，他们一定也还会虚张声势地抢救一番的。这个抢救费，可不便宜，我不能死了还给家里人添麻烦——就死在家里吧！为老婆和孩子着想！”王二狗讲得头头是道，可一旦躺在了床上，当死亡临近的时候，人的求生本能便发挥了作用——王二狗一手把药喂到了自己嘴边，而自己的嘴巴，却是紧闭着迟迟不愿张开。
　　“我必须得这样啊！”王二狗一声哀嚎——毕竟，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这样了！
　　于是，这就是王二狗在垂死挣扎之中，看见的最后一幅场景了：
　　时间——13号；地点——13号病床；人物——并不能确定是谁，于是，谁都有可能是他——他就这么在1号病床、2号病床的病人相继死后，顺理成章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