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二)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04 12:44:53 字数:3664
“王二狗!你够了啊!你这是在把我当傻子吗?我说过,我可没喝醉!你戏弄不成我的!再说了,我醉了没醉,岂是这一加一的问题便可以试探得出来的呢!”见他疑惑已出,我便絮语而并道:
“一加一等于二,这是一个相对而言非常可信的真理。既然这是一条真理,那么以这条真理为依据,你若是站在这真理的一边,便是证明得了你是清醒着的;倘若你与这真理背道而驰,你自然便是糊涂的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不住地问你这个问题了。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阿进听罢了我的话后,便离了他那不置可否的态度三丈之远,对这“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之答案趋之若鹜了起来:
“对对对!听你这么一说,我觉着我的回答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了!我早就知道的,一加一肯定等于二嘛!你可不能不信我的话,一加一就是等于二。”
目下,阿进算是明白了这最简单的问题,可是,他似乎也只是明白得了此番罢了吧!
“你……你……你们两个,喂!我说你们两个呢!当我不存在是吧!你们在那里嘀咕些什么东西呢!”喝罢了一整瓶白酒的领导,神魂颠倒地冲我俩吼着。原来,到此为止,他竟连这最简单的问题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之所以这样做,自然不是无意为之,自然是有原由的了——若不是他主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怕是半晌也把他作成个透明人了。
阿进见状,不紧不慢地同我解释道:
“领导喝醉了!”
“我没有醉!”领导又冲我们吼了第二次。
“我没有醉!”他试图以重复的方式达到强调的效果,可于如今的他而言,这相同的两句话,像作两个模棱两可的恍惚影子一般,要他一下子摇摆不定了起来:究竟哪句话才是我说的?我是否说了两句同样的话?莫非这两句话都是我说的?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被自己的问题茫然得失措了的领导,这番只好端坐下身子,专心一致地说起了他最想说的话:
“你们千万不要当我不存在!千万不要!我命令你们不要!”存在感这种东西,与生死并无干系,并不是说你活着,就会有的。
“我以前被人遗忘过!可现在不能了!现在也不会了!你们谁不知道我是谁,啊?阿进,王二狗,你们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领导指着阿进的人,念着我的名;指着我的人,念着阿进的名。
“知道!”阿进急忙回了一声,见我不语,便又替我回了一句——“知道!”
末了,领导这才耷拉下了他那同膘肥肉满的肚子一般的肥头大耳于那餐桌之上。此刻,他的全身上下之压力,都付在了他的头颅之上,显得那本就肥油满面的头颅,愈是沉重:
“我知道被人漠视的感觉!我以前就知道!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了看见了谁都心生艳羡的地步,穷得亲戚六眷都无人问津。没有人会去关心我吃了饭没有,妈个巴子!他们为什么见人就问人家吃了没,却从来不会问我一句这样的话?没有人在乎我吃了没有,他们甚至都不会过问我的存在问题!我吃了吗?是的!我吃了!我吃了什么?我吃了和他们吃的一样的东西——大米!只是吃的方式大相径庭:他们是整碗地吃;我是整碗地喝。你们这些年轻人,有谁受过那番的苦痛?即便是几斤大米,也得磨碎成了米粉冲水喝才行!我的个天啊!你们是不知道,米汤那东西,哪里可以替代得了饭呢?一碗喝不饱,我就喝两碗,两碗喝不饱,我就喝三碗……一直‘撑’到饱!”我望着领导的啤酒肚,默默听着他继续说着:
“但我相信,生下来就不如人,并不等于不如人。我小的时候成绩可好了,小学一到三年级这三年来,每年我都只上一个学期的学,其余的时间得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放牛种田,可即便如此,上进心还是让我在班里名列前茅。人家老师都准备破格不收学费让我免费上学了,可老师到我家里的时候,却被另一件事儿给怵目了——我的母亲那天死了!
“那天我还在田里插秧。便听见了背后的田埂之上传来了老师久违却不胜喜人的声音——‘岁岁,岁岁,你的妈妈出事了!你快回来!’这声音透过田野,传得愈加透彻。闻声之人,除我以外,都将目光转而投到了老师的身上。而我却在一怔之恍过后,呆若木鸡。我像个田里的稻草人一般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我忘了我要撒下手中的秧苗疾驰回家。
“‘岁岁,你听见没有啊!快跟我回家啊!’在我的这般恍惚之下,老师以重复的方式打破了我的恍惚,让这话语,起到了强调的作用——我像个疯子一般甩下手中的秧苗,梨花带雨地转身便是一番疾驰。而人在不幸来临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与你作对,逆向而行的大风,众人迎面而来的眼神,再加之脚下这拖泥带水的田地,让我的身体,都显得无力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即便是那般的拖泥带水,我回到家中的时候,我的母亲还有一息尚存。现在想来,我并不希望她可以多活那么几分钟。如若我来得再慢几分钟,抑或是她走得再快几分钟,留给我的,便是一副了无生气,枯燥泛白的遗容了吧!可就是母亲最后几分钟的临终道别,硬是穿透了时间之囿,绵延无止,让我的这一生,都活在了那几分钟里!
“我抱着她的身体,说无论如何也要同她在一起。而她却回答我——‘在一起干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去死啊?’我记得,母亲走的那天,天空很蓝。那天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那样蓝的天空。那样蓝的天空,只属于那一天。那天的白云亦是如此,白得出奇,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白的云朵。那样白的云朵,亦只属于那一天。就像母亲一样,它们在不经意间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然后再在某一个你预料不到的时刻凭空消失。我就像变成了一个瞎子一样,看不见了那天的一切。或许,岁月真的可以蒙蔽人的眼睛——毕竟,我是真的看不见那样的情境了;而那样的情境,也真的不见了。
“可谁曾想过,我的母亲,她默默无闻地走完了她的一生。这平凡的一生,让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去在乎她的存在,即便是到了她死的时候,也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我恨,我恨,我恨啊!我若是早些出息了,便可以让我的母亲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儿子!别人都知道她的儿子是谁,自然就知道她是谁!
“既然一切到了如今的地步,我所能做的,便是让别人知道活着的我是谁,再让大家也知道我有过一个怎样的母亲!你们说是不是?”那个有着“岁岁”这个如此娇气乳名的领导,如今却朝着我们咆哮道。
我们并未作答,他亦未有追究,只是一人倒在了座椅之上,自言自语道:
“有谁明白孤独的滋味吗?”
末了,还是无人作答。
我并不刻意地望向窗外,便看见了楼下惜惜作别的二人——或许,这世上之人,都是如此的吧!我没有在意他们的性别、年龄、姓名,只是在看他们这样作别着:夕阳西下,太阳不肯离去,他们也不肯离去,可总有天黑的时候啊——天黑了,我送你走!
等我依到窗户边上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天也已经黑了。
在人的潜意识里,总是讨厌黑的东西,喜欢白的东西。人们对黑夜甚是如此,唯恐避之而不及,于是,到了夜里,人便都睡着了。而此刻的我,却分外清醒地知道,于我而言,方才的夕阳西下,是有何等的怀念。
就在前几天,我回到了阔别五载的故乡。你要问我记忆中的故乡是个什么样子,那我只答得出来一个外婆和两亩田。是的,我的故乡,多少年来,就一直只有一个茕茕孑立的古稀外婆,和她种下的那两亩田地。我并不以为这样的故乡有何不好,我的意思是,我并不以为我的故乡这多少年来都不曾变换过面貌有何不妥。就好比这个世界为例,打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一动不动地存在。我看见有很多人穷尽了一生都在不住地说着这个世界的不是,可它却始终还是它的样子。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为人而发生任何改变的。既然这样,那么我想,这个世界不肯为我们改变什么,我们又凭什么要为这个世界而改变什么呢?
我的故乡便是如是固执着不曾发生改变的,我想,我天生的倔强,亦是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味挺着过来的吧!
我是在夕阳西下的下午抵达外婆家的。即便我一大早连饭也来不及吃便踏上了回乡之路,我还是错过了在外婆家吃午饭的中午。以至于到了下午,我依旧是饥肠辘辘。我从一大中午便开始想:得忍忍,再忍一下,就可以在外婆家中饱餐一顿了。
而回乡之路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般顺利,五年没有回家,我竟连回乡的路也忘了。成功总是在失败的后面。在找到正确的方向以前,我走错了两个村庄,对着我这个“外地人”的惊慌失措,他村的老乡遥指出了我故乡的模样。
就在方才,我还在真假的讯息之中来回徘徊,记不住了故乡的模样,开始怀疑了故乡与故乡的那些人的真实。当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呼吁人要过上一个真实的生活的时候,我接受了他们的虚情假意。这就是说,或许只有虚假的态度,才是最真实的生活。而今,在那位老乡的指路之下,人的真假,村庄的虚无都已不在话下。我不敢说它有多美,但这原始的村庄与原始的生活,却着实震撼了我——我想,我是需要从这里一跃而下融入不远处的那个故乡的!如果你要说我的这一跃而下,是从生到死的过程,那我自然是无话可说。可我以为,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不顾一切地置身其中,我才可以知道,怎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活着。
没有想过太多,我便径直冲下了斜坡,一个劲儿地冲着眼前的故乡而去。
慢慢的,记忆之中那个不起眼的故乡的模样变得愈来愈大,轮廓变得愈来愈清晰,直到那一栋破旧如故的老家倏然立于我眼前的时候,那种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便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