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房（一）

　　听完了独行者的故事，王二狗又从阿进那儿听了不少别的故事。
　　阿进，是个爱讲故事的人，而他讲得最多的，又数“13号”。
　　“吃吧吃吧！反正最多吃到13号就没得吃了，现在不吃何时吃？只是这鸡蛋，咋会变得这般小呢？”阿进送完前来探病的妻女，便不禁捣腾着他那饭盒内的一块咸鱼和两个鸡蛋，末了，还不忘絮叨一句：
　　“这人都在变，跟人打了一点交道的东西也都跟着变，这鸡蛋变薄了、变小了也没什么稀奇，奇怪的是，这土鸡蛋愈来愈小，洋鸡蛋却愈来愈大！”
　　这阿进，是与王二狗同住在这肝病医院的患者，是个年龄约莫三十来岁的农村汉子。王二狗是2号病床，他是1号病床。与王二狗一样的是，这阿进也是肝硬化患者；不同的是，他比二狗还要早两天来到这里。望着眼前这被病魔折腾得羸弱不堪的阿进，王二狗时常感觉自个儿是在照镜子：即便看到的不是真的自己，却也让人乍看之间，分不出你我。
　　这是阿进同王二狗讲的最后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一个最真实的故事。因为故事的主人公，便是讲故事的人——没有人是可以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
　　阿进与王二狗都知道：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世间之事什么时候才可以到头的。既然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结束，那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显得无甚重要了。于是阿进便将这故事的头，从他开始确诊肝硬化以后说起：
　　“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和我妈住在一起——一所刚建起不久的乡下新房里头。故事，也从这房子里头的一切说起。我和妻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我母亲和我那五岁的女儿住在一起。从我女儿四岁起，我和妻子就忙着说服母亲把孩子交到县里的幼儿园里去读书。毕竟，人家的孩子都是这般大的年纪开始上的幼儿园。可我那母亲却一直不从，她说她们那个时代，即便是不上幼儿园也无妨，何苦要糟蹋钱把孩子送给人家来管？我知道，母亲是舍不得孩子出门。因为孩子一走，家中便只剩下了茕茕孑立的母亲一人。我深知母亲的孤独，却更为孩子的前途灼心不已。直到我确诊肝硬化以后，我和妻子，便心照不宣地采纳了母亲的建议，把早该上学的孩子留在家中。这是我生平以来做出的最是艰难的决定！这也是我所做出的最为羞愧难当的事情——孩子上学的钱，都已用在了我的病上。
　　“妻子也曾几度劝我把这刚建起不久的房子卖掉供养我的病。而这劝意每每提起，却都被我给拒绝了。我活了三十年，没住过新房子不说，可我不能让我年近六十的老母也不住。可能我那六十岁的老母会说，她这六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可我却不能这般狡辩，因为对于六十岁的她来说，如若是再不享福几载，恐怕日后便再无甚么机会了！
　　“我那六十岁的老母或许有些痴呆，但却不傻。从孩子上学的那件事起，她便铆足了力气来三番打探这一切的原委。而我的苦笑，妻子的哭泣，孩子的闹腾，终究是没在母亲面前守住秘密。为了不拖累我，为了要我义正辞严地卖掉那房子，母亲主动选择了退出。母亲甚至究竟是在夜里还是清晨走的，我也不得而知。从病魔染上我的身体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就尽量冷落着母亲，好似只要她安静得不说一字，便是对我们最大的鼓励了。于是乎，她安静了，我们也就平静多了，以致于忽略了她的存在。那是上个月的13号，我在家里后院的河里面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一声不吭地就跳河了！其实到现在想来，母亲到死，也在为我着想——她就死在了家门口！或许她是有意不想看到我变得疯子一般的模样到处寻她吧！都说生命都是从水里来的，母亲如今却死在了水里！她似乎是想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可人啊！谁又知道自个儿究竟是从哪样的虚无之中来的呢？谁又知道该往哪一片虚无里面栽下头去呢？人就是这样活着的吧——总是一副看起来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一直都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当我意识到这个曾经让我感觉活着真好的人，如今却死在了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望着那冰冷的河水，再回头看看那个还不及刷白、铺上地砖的看起来坚固却不堪一击的家，我在想，母亲这般做法，该是不想拖累我的吧！人感觉自己会拖累家人的时候，便感觉自个儿是多余的了！既然是多余的，那原本抑或是早就不该存在了，这时候，便是早死早解脱了！生，是老天赋予人的权力，而死，到了这个时候，似乎就成了人不得不为家人尽到的义务了！直到现在我还在想，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幸运的！可为什么老天又要让我们这些幸运的人都有着一个不幸的命运呢？它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公平吗？可这个用钱买命，有钱就有命的世界，何来公平可言？每当无数个疑惑涌上头来的时候，我就会劝自己：这个世界本身就有很多问题，而这，却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总是会在黄昏的时候，看罢乡间夕阳西下的河流与山野，觉得人活了一天，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美景的罢！而当我看见看透了生死的母亲的时候，我发觉，我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而活！是看透了生死的母亲让我也看透了生死：只要是看透了生死的人，都知道，看透了生死，就意味着你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个故事以后，阿进又同王二狗为这个故事做了或长或短的序。而这序，却都是他进了医院，见了王二狗以后，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这都不是王二狗所要听见的，王二狗很想知道，阿进为自己的故事，究竟是做了怎样的序——他很想知道阿进究竟是怎样看待生死的。
　　这一直是让王二狗头疼不已的问题。每每打起针来，阿进都要作出十分痛苦狰狞的面容来。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忍得过病魔的折磨，却经不起那针头的锋芒。直到同这个与自己同龄的汉子接触久了，王二狗才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这对病魔无关痛痒的干扰素，一针就得好几千，还是多针不见得起效。此刻，王二狗似乎知道了阿进打针时候的眼泪，是为何而流——倘若再是这般下去，阿进的妻子，便要卖掉那所阿进买给母亲，母亲又留给阿进，阿进又要留给妻女的房子给阿进治病。
　　这一天，给阿进打针的护士，望着痛哭流涕的阿进，不禁一声叹息道：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病啊！真把人给折磨死了！”
　　这个世界有病——这话听起来让人警觉，却不足以叫人反思。住院这些天来，王二狗一直在想，阿进所受到的，是比大自然可以给的，更大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只有人为！所以人，一直在受着同类们所施加的痛苦。阿进是这般痛苦的忍受者，而王二狗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整个人类，又会不会都是这个样子。
　　每每打完针后，阿进都要向王二狗喃喃一句——13号。
　　13号，是医生给阿进做出的诊断：倘若这些干扰素无效，那么这个月13号，阿进的肝硬化，便很可能转化为肝癌。其实，即便是真到了13号病情恶化了，阿进也还没到那种非死不可的地步，而他每日每夜所絮叨着的13号，似乎已经成为了要他必死无疑的宿命！
　　这个医院，已经在王二狗的注视之下，在那些写着“新病床”的床上，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了不同的病人，没有谁会对这个“新病床”提出任何异议。
　　王二狗也听惯了阿进的絮叨，便不再把那13号当回事儿。
　　只是这不断更替着的病患者的呻吟声，总是让王二狗不寒而栗。肝病这种东西，等你有知觉的时候，便已是病入膏肓之时，所以当你听见了这些病患痛苦呻吟的时候，当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一切也都于事无补了！
　　这一天，13号。王二狗不再听得见阿进在耳畔的絮叨了。整个医院的楼上，都望不见阿进的人，而阿进的人，却到了医院的楼下——从六楼一跃而下的楼下。
　　这就是生活：好的事情，从不会在你的期盼之中到来；而坏事，却总是不期而遇——或许，这次的13号，算得上是如期而至的特例吧！
　　王二狗从窗口望去，看着那个血迹斑斑的阿进在他妻女的嚎啕大哭之下纹丝不动，王二狗竟然涌起了一股蓦然的敬畏：直到死的那一刻，阿进也没有让他的家人落到个疯子一般四处寻他的狼狈地步！
　　这个病房从此便安静下来了，从现在开始，安静下来了！
　　病房里没有了讲故事的阿进——安静下来了，半晌都是王二狗自个儿的胡思乱想，而王二狗的生活，从来未像此刻一般风平浪静过，也永远不会这般风平浪静下去。没有了同自己讲故事的阿进，王二狗便自个儿跟自个儿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