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者（二）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父母一面，他们还没有陪伴我，便直接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这个世界。听老人们说，他们在我出生后没几天便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双双殒命了。关于他们别的消息，我也无从过问。许多年来，我都尽量不去想我的生究竟和他们的死有多大的关系。
　　亲戚们后来便把我托付给了父亲的哥哥照顾，我叫他大伯。
　　回到家里，我看见穿着西服和拖鞋的大伯，正在努力吸着最后一口只剩下烟屁股的香烟。这让我想起了他在挤牙膏的时候，通常也是这样。邻居们都以为他的拮据都是为了我，殊不知，他是把挤牙膏的钱节省下来买了香烟，再把吸烟屁股的钱节约下来买了牙膏。
　　见我走了进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想必是外面关于我的谣言早已不胫而走，传到了大伯的耳朵里。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谣言传播的速度——它比人要走得快得多。而我这一只抬起的脚，也让这谣言于他面前成了真。我想，这谣言大抵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王家的王二狗不知是招了什么邪，成了神经病了！无缘无故地跳着走路，疯了疯了！这八成是给他那个大伯给逼疯的！
　　听了这话，大伯自然是不乐意。因为，我给他戴不上高帽，至少也不能够往他的头上扣屎盆。身为下一代人，我知道我们这代人希望上一代人给我们留下什么，无非就是金钱；而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上一代人究竟是要我们报答他们什么。总之，我唯一可以给大伯带来的，便是痛苦，正如他给我带来的一般。
　　“二狗！你没病吧？没事儿你在街上乱蹦乱跳个什么？你没事儿不会好好关心一下你的工作啊？人家隔壁的狗蛋和你一家公司的，人家怎么就升了职加了薪，而你却没有呢？你不能学习学习一下人家吗？多赚点钱，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多赚点钱来孝敬我！哎，算了，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的，可我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啊！”大伯按熄了那根烟屁股，同往常一样，把话题转到了要我给他养老的问题上。
　　“他们之所以能升职，全都是有水分的！”
　　“水分怎么了？有水分不是很正常吗？”大伯夺过了我拿在手中的橘子。
　　“但你知道那里面究竟有多大的水分吗？”我踉踉跄跄地从板凳上立了起来。
　　“这个时代，有谁会靠能力升职的？这个时代，又有谁会像你一样无聊到在街上被人当小丑围观？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什么时候想过为我着想一次？”
　　“我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从今往后，你就跟我好好做事。我把你养大，你给我养老，这是你跑也跑不掉的责任！”大伯余音未落，我便提脚走了出去，连鞋也不用穿——我打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有脱鞋。
　　既然家里和外面是一样的，那我还是到外面去好了，至少外面比家里自由得多。
　　我出门的那一刻，似乎依稀还听见大伯的叫骂之声：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有本事出去，就别跟我回来了，再回来，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独立走过来的。于是乎，大伯的这话，自然就少了几分叫游子刺心的痛。
　　我长得越来越大，受到的呵护便越来越少。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冷漠了！于是，我便加快了独行的脚步，努力使自己的身体，暖和一些。
　　可比起否极泰来，物极必反的情况，在我们的生命之中，似乎出现得更多。
　　单脚要比双脚更容易摔倒，于是，我摔倒了，倒在了街头，倒在了那个卖红薯的铁炉子旁边。我眼前这烤红薯的铁炉子，已是满目疮痍，锈迹斑斑了，没有人知道这炉子，究竟脱掉了几层的皮。总之，我已是猜不出它外面究竟涂过什么颜色的油漆。而使我记住它的，却不是它的颜色。我记忆之中的它，就一直是这样没有颜色的样子——它就是一直这样，和它的主人一样，一直都是这样，三百六十五天，从不休息地出现在这里。
　　我觉得，这就是让人最为感动的事儿了：当你看见以前你看来毫不起眼的人和事，如今竟重现于你的眼前了，在一瞬间的惊喜之后，你不得不为这些在岁月之中坚持忍受着平凡的人和事而动容——若不是他们熬过了那些个千年一日的枯燥岁月，你如今，是不可能如此义正辞严地活在回忆之中的。
　　活着是一回事，存在，又是另一回事。人总是这样麻烦，光是活着还不够，为了找到存在感，还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活着。可我如今看着这个在街头角落里，努力掩藏着自己的铁炉子，和它如今不知何处的主人，我在想，也正是这些让我们追寻着的、自己却隐匿着的、交融着回忆的东西，才是最有存在感的。虽然在这日新月异的城市之中，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可谁也不在乎他们是何等的破败，重要的是，他们至少还是一如既往着的。
　　我想，若不是终日屹立在此的他们，我是不会这般轻易地找到回家的路的。可我此刻却不能在此多留，若是这铁炉的主人出来了，她会接受得了我这个在她记忆之中一成不变的王二狗如今的巨变吗？想到这里我就不禁一阵寒颤，赶紧起身，朝着远些的地方走去。
　　来到了刚才的那家面馆，我看见那家面馆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禁起身朝那里而去凑个热闹。
　　“就是他，就是他！”
　　“对对对！警察，就是他！”
　　“刚才就是他在那里一只脚走路，没错，就是他，你看，他现在还是那个样子！”还没等我走到他们跟前，我便看见这群人拉着几名警察冲我吼道。
　　末了，不足一分钟，我便被这群人给包围了。人总是这样，见人家出了事，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过来，他们不是来奚落你的，也不是来帮助你的，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对此，我已是无甚可说，毕竟，我方才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见状，几十米外的十多名警察，也都一并朝我围了过来。他们大抵都是过来挡住那些看热闹的人的，只有四五名警察抽出身来，把我带到了街尾的一个角落之中。
　　一来到这里，那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警察不置可否地就从衣兜里抽出了一张诊断书，面色肃穆地同我宣布道：
　　“你就是王二狗吧！你今天在街上哗众取宠的事儿，已经传到了市长那里！搞得我们局长被他痛骂了一顿——市长说过，我们这个城市的百姓都是脚踏实地做事的本分人，如今出了个不务正业的歹人，这岂不是影响市容吗？你看，这都是你自找的。这是我们局长给你开的残疾证明，局长说了，我们这里只有普通人和真瘸子，没有假瘸子！所以……”
　　法律、秩序、规矩，其实这些东西都一样，都是为别人制定的。你手淫，才不算强奸；你用自己的钱，才不能被称作为抢劫；你无能为力了，自杀了，没关系，至少你没有杀人。所以，即便是活在这个法治的社会，最终受伤的，还是我们自己。
　　末了，我竟无意向外求救。我想即便是求救也是枉然。他们捂住了我的嘴，使我无法言语；他们把我拖到了角落里，没有人看得到我。
　　“你们看看，这就是王二狗！其实人家不是哗众取宠，人家是真瘸了！这就是他的残疾诊断书！”另一名协警把我的残疾诊断书，贴满了周遭。
　　人们竟然想都不想就相信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在那诊断书上看见了我——王二狗。
　　人群散去，警察们也回去交差了，独留被打断了腿的我茕茕孑立地躺在昏暗的角落里。
　　而此刻，看着我这个被打成畸形的腿，我竟然激起了一股扭曲的兴奋感——毕竟，这个世界都已畸形，那么扭曲的东西，也就显得正常了：他们打断了我的腿，但至少我没有失去我的这条腿；大伯也说过要打断我的腿，我如今的这个样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少挨了一顿打；最使我兴奋不已的是，我是左撇子，习惯用左腿走路，而他们正好打断了我的右腿，这样一来，我以后就不用改变走路的步伐了。这扭曲的兴奋感，让我忘了脚上的疼痛，我想，即便是大麻，可以给人带来的快感，也不过如此了！
　　我迫不及待地扶着墙角站了起来，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一个独行者了。
　　我走出那个墙角，却迎面碰到了她——那个卖红薯的、铁炉的主人，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妇女。
　　谣言的传播，即便是天涯海角也可抵达，看起来，她已是知道了一切。
　　“走，跟我走！咱们去医院！”即便再是强健，而她试图扶着我的，她的臂膀，却是如此的脆弱。
　　“我不去！”我躲过她的臂膀。
　　“你看你的脚！要是再不去医院，你会变成瘸子的！”我躲过她的眼神，不置可否。
　　“你一只脚，是站不稳的，是不足以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陪伴了我将近三十个年头、最了解我的她，如今亦是不解其惑。
　　我再也忍受不了心头涌现不断的委屈，倏然抱紧了她，让她感受到了我整个身体的战栗。我嚎啕大哭着，表现出了一副比她的臂膀更加脆弱的样子：
　　“我知道，我和大家一样用两只脚生活，会更加简单、舒适！可我不能！我不想和人家用一样的步伐，我不想和人家走一样的路！”
　　“啊！孩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啊！你该早些时候告诉我的啊！”她用她那单薄的身子包容着我。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我一直都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