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十五)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1-07 13:38:31 字数:5610
阿青知道时川在有意疏远自己。为了重修旧好,也为了挽救时川,他差遣时印把时川骗到耕云宗祠。为了怀旧,阿青掏出当年时川替他写的《声称申办状》让时印“欣赏”。时川看着感到脸烫,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写的,那时没读多少书嘛。”说着伸手抢过来,“唏”的一声把状纸撕成两半。不待他再撕,阿青呼地扑过来擎住时川的双手,“不要撕!”便抢了过去。
阿青心痛东西被撕,忘了初衷好意,忍不住挖苦时川:“别人都讲你是文癫你晓得吗?”
时川红了眼,眼珠像油炒一样发出亮光,同时呼吸急促起来。时印怕他又要跳水,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先生,你可千万别往坏处想啊。”
时川还真的想跳水呢,苦于后生时印千斤锤一样垂着自己,几次想往外冲都被时印拽回来。没有办法,他就在耕云宗祠发表即兴演说:
“休矣,吾虽耻以术鸣,吾时川一世英名,竟遭尔等羞辱,以致名声扫地乃尔,呜呼。我是铁血男儿,我不学文化谁学文化?我学不起,谁学得起?你们懂得了什么?房子多造几座少造几座有什么关系?路多造条少造条有什么关系?桥多造条少造条有什么关系?……那是时间早迟问题。文化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一旦破坏了也就无法建立起来,你到哪儿去找?像《山海经》上的怪兽一样,你能想象得出与真的一样吗?你还能造得出吗?说起来文化灭绝比物种灭绝更糟;物种可以杂交产生新物种,文化则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你不继承,时间一过就越来越模糊,成为千古悬案。你别小看我,瞎眼青,单论医治小儿科,温州除了八仙楼,其他概不如我时川的善庆堂。”
“哼,你也有谦虚的时候。你百样摸,干千样,千样没有一样精;一天千个阵,第二天倒在床上烂树段。”阿青还是要揭他的短,他若有所悟,总结性地说,“头头会,厨厨饿。本事十刀半的人,每餐都吃不饱,百拙之夫倒可以发大财。”
时印夹在中间不好意思起来,看时川心情平静下来便松开了手,同时称时川先生太有水平了。时川认为时印能够虚心学习,自己必须尽心教导:“其实我文武兼备,还精通医卜星相。跟你说白了,医卜星相是四大技术,也是四大骗术。重五节喝雄黄酒,这实际上就是医药人施的鲁班法。雄黄这东西吃下去就中毒。以前,过重五节,医药人便叫人家喝雄黄酒,还叫人家用雄黄拌炒胡豆、蚕豆,耳朵窝搽雄黄等。人吃了雄黄过不了多少日子,中毒发病,普天下的医药人就有活干了。为此我写一篇稿寄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年电台给我稿费一块二,正好打两斤过年肉。”然后要教时印一些偏方以及医治毒蛇咬伤的方法,“……本来么,被毒蛇咬伤首先要紧的,也是最有效的,就是外科处理伤口:用刀划破伤口,挤出毒液,用火柴烫,用碱性水或清水洗等。世界上的人偏偏迷信蛇药。虽然重楼、天南星、满山黄都是比较好的蛇药,但谁会身上天天带这些药呢?其实凡是毒蛇出没的地方,每种植物差不多都是蛇药。这话怎么说呢?不是我讲疯话。当你被毒蛇咬伤时,在迅速处理好伤口后,胡乱就近摘些植物的叶咀嚼,吞下叶汁,吐渣敷在伤口,不停地嚼、吞、吐,直到口中感觉有苦涩的味道,就说明已解毒了,没事了。在东麂岛时,有个人被蛇咬伤,他的家属跑到学校里找我,我根据齿痕认得是无毒蛇咬的,那人却怕得痉挛,呼吸困难,如同要死的样子。我到现场后故意让他长时间呻吟。家属一再求我救命,我故意显得很有把握的样子,说莫慌莫慌,会家不忙,有我在就不要紧的。等我慢腾腾地吃完点心后,用一包满山黄杂灶泥灰泡茶给他吃了,嘿,就好起来了……”
时川突然想起什么,用圆珠笔在破纸上写了一通。“还是先记下来再说吧。我的草药及学术思想起码会对现代科学有一种逆向补充。在某种意义上说,将来的人应对我表示宽容和理解,因为我还不至于对人类丧失信心。我还不至于像尼采一样抱着街头瘦马的头让畜牲来倾听他的嚎啕。但在我有生之年,国人的道德观念无法达到我理想的时代。”
阿青打起了呼噜。时川又要时印学做诗。时印看时川写在地上的那些无标点的直行诗,看不到几句就看混了,不知哪几个字凑合拢是一句,又不敢问时川,怕他讥笑训斥,只好又从头七个字七个字地数过来,或试着五个字五个字地数过来当诗念,但半天也念不出什么意思来,只是眼皮看得很累。老头子却陪着一点也不觉累,看来只要有人看他的大作,他可以长日长夜不睡不吃不喝。时川说:“只要我看到你脸带笑容,说明你已看懂了,理解了;读不懂我的诗,你的脸色肯定阴阴的,呆板。”
听了这话,时印倒看起时川的脸色来。他发现时川渐渐地变成干瘪瘦小的老头,不再像蒋介石了。
时川确实老了,但他的头发依然墨黑如漆,耳朵也很灵光。最不可思议的是无论看怎么细小的字他都不用戴老花眼镜。他没有老花眼镜,也许因为他没钱买不起眼镜所以压根儿就不需要眼镜。
自从这些填鸭式的教学活动之后,时川他常到大队会计室、学校等有文化味的地方看报刊杂志。他看报刊都带笔带纸的,有好句好内容及时记下来,瞅准时印有空,还不失时机地向他灌输新文化、新思想。
时川在芙蓉被人称为癫的活字典,后来又升级了,被别人称为癫的活辞海。对此,他感到很满足,他笑得满脸皱纹,笑得很有感染力。村里有好些闲人倒不怕他纠缠,不怕他烦心,都喜欢与他聊天。
时印烦闷时也希望时川来聊聊天。恰在这时,时川不请自来,耳旁响起他的声音:“人是最可恶的动物,最具掠夺性的动物。看到天上飞的鸟,就想到它可能出多少肉;看到一棵树,就想到出多少板材、枋料;看到奔腾的流水就想到它可以发多少电……”
聊到医药秘方,时印说:“先生,我想你还是应该趁活着的时候把药方献给下代的。”
时川不在乎时印的天真:“现在我身体不行,脑还相当好。本来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假如现在也像以前开心的时代,我就把药方献出来了。现在人人都在为自己着想,哼,娘希匹。我不甘心在生让人利用,但也不忍在我死后失传。想起来我是伴随着一个世纪的纷争活过来的,我要逃避,我要安静,再不想卷入刀光剑影里了。当年有人阻止我参加反共活动,我没有听他,因为我是铁血男儿,神枪手,现在想起来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啊。要是我不再出山,李秀英或徐爱柳两个中一定会有一个与我白头偕老的。所以,我想特地请你把我写的《耕云尺牍》藏到山墙洞里去,将来给下代或下下代享用。”
时川边说边写着什么,时印觉得好笑,一看时川的笔迹就觉得好笑,他的字每一捺都非常夸张,粗得像章草。这一捺如大腿迈出一大步一样,使时印得到启发: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逃。
在时川及其医术受到世人冷落的时候,一个叫瞿里特的人却对他刮目相看。瞿里特原籍芙蓉岩下的下园村,是个接骨的私人医师,诊所刚从岩坦搬到芙蓉路廊里来。他的业余爱好是养蜜蜂,喜欢结交寿星和奇特的人;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提着蜂蜜去拜访这些人。刚到芙蓉,他第一个要拜访的是时川。久闻瞿里特大名,他曾将人家被打稻机轧断的大拇指,从稻堆里寻回来接上,取得成功。时川打心底佩服他,把自己所掌握的偏方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他。经过瞿里特的发掘整理,其中有几个药方确实好,遗憾的是若干草药用的是别名,没有彩图,而时川也已忘记了,一时难以确认。
时川转悠到瞿里特的骨科诊所前,没头没尾地就说开了:“二次世界大战死了五千多万人,现在世界上核弹头有许多,可以毁灭地球好几次哪。”顿了顿,“啊——不说了不说了,一天三起大事干,吃饭拉撒睏。”
他在骨科诊所前徘徊,看有人聚过来,他就打开话匣大谈国内外形势。受报纸的影响,他说出来的也是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我们无产阶级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打起来了,打起来好,打起闹好啊,这个世纪是流血最多的世纪。我时川参加大小几十次战斗没有被战争吞下去,还能幸存下来……”说到战争流血,他脸色一变,低头呆了一片刻,“啊——不说了不说了,不关我们的事。”
还是瞿里特有经验,告诉时川不能在诊所附近走动,更不能闻到或看到血红的东西,也不要谈什么战斗。他把这一看法打了许多比方,婉转地分析给时川听。时川懂了,毕竟他是个文癫,还有自制力,从此再不来骨科诊所叨扰。
第五章大活现成
运动一茬接一茬,一茬比一茬严厉。马昭说,我们松一松,阶级敌人就来攻,比如时川这流氓。
在时川看来,以前阶级敌人是地富反坏右,他习惯把它说成五盆菜;到了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闹猛起来,五盆菜变成九盆菜:地富反坏右叛徒内奸工贼加上知识分子臭老九。而时川口口声声说自己始终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不是流氓。按纯概念的角度理解,流氓就是不务正业,专门放刁撒赖,施展下流手段的人——大队干部号称“西门大官人”的庆枢才算实足的流氓!
一茬接一茬的运动,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同时,自然有许多人念念不忘时川家的黄金印。而目前黄金印的知情者无非就是时川、继鹰叔侄俩。为了不至于让他们叔侄俩串供,庆枢等人有意挑起群众斗群众,一帮人瞎起哄就把继鹰打成当权派、牛鬼蛇神给抓起来。
时川似乎寻到了斗争的对象。他改变了跳水的地点,跑到岩头丽水街,跳进丽水湖,然后水淋淋地起来跪在公社门口作报告:“作为上层建筑的政府行为的扩张,在咱们永嘉,在如何实现与经济基础矛盾的非对抗性,并有领导、有步骤、有秩序地解决时,不能回避政府与传统宗派行为之间存在着的某种价值的紧张关系,这也是暧昧的关系。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继续,永嘉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讲。这并不是上纲上线的什么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或是一条路线与另一条路线的斗争。永嘉人好斗,与其说有什么堂皇的传统,不如说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种劣根性……”
岩头公社的干部也听不太懂时川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时,芙蓉六房陈继敦当岩头公社红卫兵指挥部的负责人,他提醒说,时川一定是冲着继鹰的事来的,以后有的是麻烦了。
是啊,继鹰一直安安分分的,怎么是坏分子呢?继敦提得很及时,县里正好要搞有错必纠,搞评反,区委书记李铁德、公社书记郑洪福正要寻个典型人物来评反,经继敦这一提,继鹰便真的评反了。他成了岩头全区惟一一个被评反的人。评反那一天,李铁德与郑洪福都来芙蓉村,在二房祠堂开了评反会议,还让继鹰戴了红花,照了集体相。
这继鹰整不死,时川却又遭殃。
都说不准右派翻天,可是继鹰的评反让时川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幻想。经打听其他地方也有右派评反的,这更使沦为乞丐的时川重新燃起希望。他想象自己也可以评反恢复工作重执教鞭的,可是村里陈马昭,文教线上周梨荣、李帛发和朱家省正当势,硬是拗着不给评反,不给自己恢复工作。时川越想越急,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再也不能把持自己,他大叫:“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评反一事看来完全没有希望了,时川一直大叫大喊,火气似乎越来越大。他从耕云宗祠叫到鸿燕庄,再从鸿燕庄叫到耕云宗祠,大叫要杀人,附近的小孩都远而避之。阿青则有意气他:“你去杀嘛,在这里嚷嚷什么?”
庆枢以此为借口,叫红卫兵把时川抓走。红卫兵将时川的大拇指用尼龙绳系着,反剪他的双手倒扣在背后,然后塞进一块块砖头。这与当年括苍绥靖处吴万玉的老虎凳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红卫兵说:“现在我给你一条条加码,我要你叫我阿爸,你就得叫我阿爸,我要你叫我阿爷,你就得叫我阿爷。”
“士可杀不可辱,认你们黄毛小子当上辈人,痴心妄想!”
红卫兵看他嘴硬,继续加码:“除非你交出黄金印,否则骨头就要断了,你将成为废人。”
时川哈哈大笑:“我是铁血男儿。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场批斗用刑结束,时川主动用橡皮膏蒙住自己的嘴,意思是我不说话了,你们也不要与我嚷嚷。
一段时间下来以后却觉得贴橡皮膏的办法不行,有许多弊端。橡皮膏成本高,贴久了就不胶黏了,会掉下来,需要不断地掉换;橡皮膏不透气,会导致嘴唇糜烂;吐痰、吃饭时,要撕下来才能解决问题,而撕下来的时候嘴唇很痛。时川想起一贴中药,如果只放半夏不放生姜,吃了之后就成哑巴的。他真的开了药方,叫时印按方子撮药,煮汤给自己吃。他吃了那贴自己配制的哑药以后,果真哑了。然后用手势打哑语向别人宣布,自己哑了,不会说话了。这下省心了。
你时川成哑巴了,话虽然不用你说,这活罪却一样难逃。红卫兵小将将瓦砾头捣成碎末,撒在月台的石阶条上,让时川跪在上面接受批斗。时川被剃了和尚头,头颈里挂着花岗岩麦磨爿批斗。他摸摸自己的头,觉得非常有趣,心想,这才像蒋介石呢。
将时川斗得死去活来,他也不吭声。糟糕的是那哑药不太纯正,过几天声音就渐渐地恢复过来。但他还是装做哑巴,而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装作耳朵也听不见,假装聋了,并暗下决心:“我时川吭一声就不是铁血男儿。”越斗凶,他的心越显得坦然、平静,蝉噪林愈静嘛。他认为经过炼狱,才使人趋向成熟。心里说:“要斗就斗吧,只怕你们陪考的陪死。”
闭口不说话已经一月有余,时川在长塘街发现人多,熬不住只好开口说话。为了掩饰曾经装作哑巴带来的尴尬,干脆大声发表演说:“嗳,我开口说话了。”
别人好生奇怪,这癫人不是哑了吗?怎么突然开口说话了?未等别人反应过来,时川又发表演说:“我恨楠溪,恨楠溪的人。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一个人肯拉我一把,楠溪欠我的太多了……”
再没有人肯理他了,他也没有了听众。他只好跪在地上默想:我没有别人逃台湾的机遇、勇气和能耐,这虽然也有什么阶级立场讲法,但我这样斗苦,还不如尽早尽快判刑劳改,祈求判个有期徒刑,否则就是无休止的斗争,就像劳教、管制、学习一样,就是无期徒刑。可是,要是再上四海山,再去宁波拦海塘的话,宁愿死了,因为当年我是个后生,不比现在老态,现在去了一定送命。为此,时川做了多次的生存求证,一次次否定了自己在故土或原来几个劳教过的地方有生存最基本条件的可能。生存条件达到极限,等于死一样,不存在九死一生的可能。
继而他又否定一切,并深深认识到,只有彻底否定,才能彻悟,大死一番,绝后苏息,才能大活现成,再生真空妙有之境。他清心向上苍求告:让我这个铁血男儿早日上昆仑山涅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