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十六)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1-10 17:26:20 字数:4867
第四十四卷硬骨头战斗队
第一章黑帮分子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轰轰烈烈地展开,继鹰刚被装模作样地评反,又因煽动“乌蜂”坏分子们搞包产到户,被大队干部抓住把柄而定性为黑帮分子。
“黑帮分子陈继鹰滚上台。”开会时有人高叫。
庆枢等叫黑帮分子陈继鹰滚上台来,陈继鹰并不惧怕他们,他反过来叫他们保皇派滚上台来。口号喊人家滚上台,却没有台。在耕云宗祠前的晒谷场上,大家干喊,谁的声音好谁占上风。大凡用声音比试的,继鹰吃不了亏。
黄昏,建强一班人传信叫继鹰来三队仓库辩论,继鹰并不推辞:“走就走嘛,我继鹰虽然识字不多,难道怕你这些书生?”
他们所指的三队仓库就是原先追远书院的讲堂。这里在五十年代曾办了几个月的农业中学,现在是跃进大队第三生产队的仓库和关牛的地方。
继鹰迟一步到,发现仓库内早有准备,他们临时搬了一张八仙桌,几条四尺凳,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仓库里还搁着三只没髹漆的白木棺材,人影映在棺材上,棺材的大影子映在墙上,很大很大。一班人在烟雾与灯影中隐约,空气里弥漫着烟臭。透过烟雾,看见二十来个人在抽烟。他们坐在四尺凳上,将那张退了色的八仙桌围了二圈。桌上除了那盏煤油灯,还有一个壶水,一个口杯。煤油灯是土制的,马口铁皮包着棉纱做的灯芯,灯焰时不时地沿马口铁皮接缝向下跳跃出一道蓝焰,像是穿山甲舔食蚂蚁的舌头。继鹰借跳跃不定的灯光好不容易才完全认清这二十多人,他们是庆枢等人。除庆枢外,他们年龄大都三十多岁,建设、皮鞋昆、建强、建华几个自称红卫兵小将的,则只有二十多岁。建华还是读高中的学生。这班人自称革命派,在村里也算有点文化知识的,自我感觉比别人优越。此刻,他们正在听庆枢讲话。庆枢正组织他们部署怎样展开下步斗争,发现继鹰已经进来,顿时关了话匣子,一言不发。
继鹰站在外围看看这班人的嘴脸,感到厌恶。这班人齐刷刷正是前天斗地主岩襄的全套人马,莫非他们斗腻了地主,要会会我陈继鹰?唔,不要怕。在这班人前面尤其不要露怯。他们欺软怕硬,前天斗岩襄时建强还用鞋甩打岩襄的后脑。岩襄的堂侄女叫他们不要打,他们说:你替他求情把你也抓起来斗。堂侄女的未婚夫在台下捋着袖子当场骂开了,骂得性起,上台要打死他们,被人家拉住了,他们竟然一声不吭。可见,这班人也如毛主席所说的,都是纸老虎。
红卫兵小将建强咄咄逼人,站起来首先针对继鹰说话:“我们这场斗争就要在你黑帮分子陈继鹰头上开头一刀。继鹰你要老实坦白交代。”
“我不晓得有什么罪。”继鹰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回答,也不深究所谓的这场斗争是指什么斗争。
庆枢拉起官腔:“我兄弟在县公安局当干部,呃,我家一贯是革命家庭……”
“‘西门大官人’,”继鹰有意叫他的绰号,本想揭穿他兄弟是开车的,觉得他兄弟人品还不错,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就改口说,“现在不是讲兄弟的时候哪,西门庆!”
庆枢说:“第一,你阶级立场不清,与坏分子家庭的女人谈恋爱,还娶她做老婆。第二,你扩种田地养鹅养鸭,这里有你煽动分田单干,包产到户的材料。第三,你私藏黄金印,还看黄色反动小说。”
继鹰说:“还有没有?”
“先就这些,老实坦白吧。”
“现在是机关瘫痪,农民单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庆枢说:“你发屁,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取得伟大胜利,刘少奇为首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已被打倒,永嘉多次被中央和省里点名批判,说永嘉是包产到户的策源地,是三自一包的黑样板,你继鹰矮人国作为刘邓路线的代理人,也要打倒批臭。”
继鹰大笑:“哈哈,错了,错了,你们又要干蠢事了。”
一班人不知继鹰说的是什么意思,用惊疑的目光看着他说话。庆枢用顺口溜投石问路:“街上做生意,农民分田地,赌棍挂花会,敌人搞复辟。”
继鹰听了顺口溜一下子有了灵感:“你们这些人干的蠢事还少吗?光流血冲突事件就不计其数。岩头上村支部书记金衍木的手下开枪打伤了闹社的群众,几百人背起锄头、棍棒围攻他的房子,要跟他拼了。县里为了稳住群众不发生群体性事件,假意将金抓捕起来。可是实际上是明抓暗保,县里把他请到上塘县城里保护起来,还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表扬了他,大吹特吹他的方向明确,立场坚定。还有县里派工作组到渠口乡福利村整党,要纠正包产到户,社员不肯,乡里组织了一百多名民兵来镇压,结果民兵也被社员赶跑了。工作组还是不死心,召开大大小小会议强调要纠正包产到户。社员潘阿挠想不通,爬上后山跳崖自杀了。工作组住在书记家的,社员就把潘阿挠的尸体抬到书记家里赖人命。社员把工作组的全部衣物被褥抱去扔到茅坑里,有人还要把工作组的人也扔到茅坑里,工作组若干人看征头不对就逃,逃到县里就再也不敢来了。1957年7月,永嘉县人民法院对带头闹包产闹散社的枫林镇徐存权、徐贤远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和三年,到了过年那会儿,法院又撤销改判了,以‘反革命集团’的罪名,分别判处徐存权、徐贤远有期徒刑二十年。二十年哪,徐存权上中农出身的,就是因为在群众大会上公开叫喊‘包产到户就是好’,骂了镇委书记徐定高,‘打倒徐定高,土地要自耕’,就判了二十年。结果他‘爬牢洞’了,惨死在牢房里。同时被判刑的还有好多。再看看杏岙乡党委书记郑丙汉,在杏岙乡上泛村坐镇纠正包产到户,当场被农民用锄头脑砸死。再看看孤山大队长潘孝丘不准别人闹社,被潘寿西砍裂了头颅。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事实,过去没几年啊。现在,你们又要与我搞这一套,还真的要在我的头上开刀是不是?”
继鹰滔滔不绝地让人听起来像在威胁,却是句句不假,一班人一时说不上话来。皮鞋昆似乎心里早已想好一些要说的话,站起来高声说:“继鹰,今天我来揭发你。你煽动我们大家搞包产到户,分田单干。你吩咐我们,若是公社领导来检查,大家就叫‘番薯给牛吃了’。大家听到这个暗号就纷纷集中到一块干活,装出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样子给领导看。到了收割庄稼时,大家也把收来的粮食担到生产队公房里过秤倒在一起,然后重新按过秤的量分粮食,还做了假账。你这种鬼把戏倒做得滴水不漏,连瓜类也严格按程序走。可是鬼作多羹饭总会吃到的,有一次你在杨山湾坦,阴谋被公社人武部周大华同志发觉了,你鬼头贼脑的,把他叫到一边说,我骗你,你去骗上级,我不会为难你的,你就当未看见。周大华不肯,硬要把杨山湾坦的番薯拔光。你号召大家说,公社干部前脚把番薯拔了,我们后脚就把番薯插回去,跟他们对耗到底。你反革命气焰非常嚣张,还叫嚣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事你还想抵赖吗?”
一班人呼了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继鹰坦然承认:“这些事是我排阵的,但我认为无罪。如果这也是罪的话,就不是共产党了。我正经种田,老实清正,你们还要对我镇压,嘿嘿,后生儿,对象寻错了。”
“你还说公社干部没有人性的,那么好的番薯也拔得下手,是畜生。这话你说过没有?”
“是的,我说过。这么好的番薯,都成活长出叶子了,他都下得了手,不是畜生是什么?!”
建强火了:“看来水牛不牵水里不拉屎,抓起来斗呐。”
眼前恶气像潮水一样滚压过来,继鹰自然又想起老乡长郑卿川教他的杀水之计。不,应该用杀火之计,孔明许多战略都用杀火之计。他一个箭步扑上前,端起煤油灯啪地一声摔灭在地,随手掀翻八仙桌,黑暗中转身就逃。他一气逃到鸿燕庄二伯住的二楼楼间里。正好时川在楼上,两人不知哪来的劲,顺手把楼梯抽上楼来。二十几个人赶到楼下,大嚷:“老实点自动爬下来,否则包围起来使用强制革命措施了。”
时川对继鹰说:“千万不要听他们骗,现在我们下来一定会挨他们打的。”时川来劲了,高声向他们叫喊,“目标鸿燕庄,目标鸿燕庄,请求火力急袭十五分钟。完毕。昆仑明白,昆仑明白。完毕。”
继鹰也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有二伯这个老兵在场,什么也不怕,便高声叫道:“听着,我楼上有三桶氨水。”
楼梯口确实有三桶氨水,因老婆子女还在楼下,有所顾忌,口号提到氨水,实际上扔下来的是瓦片。两人朝人群扔了几片瓦片,只听瓦片碰击地上石头的声音,似乎未有击中谁。继鹰再次加重语气说:“氨水扔下了,要命的给老子退开。”
那二十多个人中,有几个说时川又疯癫起来了,跟疯子斗没什么名堂的。大多数人却认为时川叔侄俩只是用话吓唬人,并不撤退。显然,就这样撤退的话,太没面子了。
大脚女人董秧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她认为情况不妙,僵持下去肯定发生对自家不利的情况,比如人被殴打,房子被毁等。她抽身爬到正栋屋脊下面,推开一沓小青瓦,扳掉几条瓦椽,打开了一个“天窗”。然后,她一跃跳到楼面上,不费什么力就提了一只氨水桶上到屋顶上去,还把氨水桶举得高高的,作势要砸下来。楼下道坦里有人眼力好,微弱的光线中看出那真是个氨水桶,一招呼二十多人便四散逃窜,一忽儿逃得无影无踪。
玉菊吓得发抖,待三个人都下楼以后,心有余悸地说:“这下闯大祸了,祸闯出薛刚一样了。”
“怕什么,我继鹰连日本人都不怕,还怕谁?”为了稳住老婆,他故作镇定地说,“你怕也没用的,你再三忍气吞声也没有用。看来阶级矛盾没有调和的余地。”
继鹰骂了一通脏话,为自己出出闷气壮壮胆。时川却一针见血地说:“继鹰,有些事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从前你开了那么多番薯地,都可以压几千藤的,刚开起来就被集体打拢,你辩几句连人都给他们打了。旧年芒种过后,你只拔几把秧准备插在新开的山湾冷水田里的,却被庆枢捺在秧田里呛水。新近你只担一担人粪壅自留田,又被打了一顿。这样下去还要做人吗?”
玉菊忙为丈夫找回点自尊而辩解:“那班人像虎狼一样,分明就是白匪嘛,他一个矮人还有什么办法?”
时川认为自己与继鹰目前力量实在单薄,长此以往难免吃亏。大丈夫立世要有一帮弟兄做硬头靠山才行。他突然想起前些天有人跟他提起北京造反队的事,就说:“听说温州有个北京造反队,专门为被压迫的对象撑腰的,继鹰你就去找他们吧。这里有我这副老骨头在,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继鹰犹豫起来:“到温州……家里也……”
时川说:“你放心走,这里有我在。我在阵地在。我一定坚守阵地,决不让他们冲进来。”
玉菊苦笑一下说:“他普通话都不会讲,识字不多,人家怎么会理他呢?”
继鹰怕欺,玉菊这一说他倒不以为然。“号称‘北京’造反队,是‘北京’哩,哪能没有翻译?再讲受压迫的人都像我这样的,哪有几个有文化有靠山的?”
“进城要路费,需花费的。”玉菊心细。
“哈嗤,怎不动动脑子,捉一篮儿鸭卵不就解决了?”继鹰说得十分轻松。
第二章硬骨头战斗队
继鹰在温州市府里找到北京造反队。他与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谈上了话。继鹰问:“咱种田人土佬,呃,讲话直来直去的,讲来讲去你这个北京造反队是做什么用的?”
一个温州人作了翻译,另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回答说:“这么说吧,现在那个走资派、当权派,那个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压迫人民,我们要组织造反派向他们开火。”
“你们有能耐,我们老实农民,都是贫雇农出身的,没有能力,怎样开火呢?”
头头提示说:“这还不容易,你那边被压迫的人多不多?”
“多啊。”
“这就好办了。你去把这些被压迫的人串连起来,组成个什么战斗队就可以了。”
“枪呢?”
头头笑了:“不用枪用口辩呀,摆事实真相,摆道理呀。”
继鹰听出点眉目,一听用口辩心想就有三分舒服,却故意把头摇得像卖绡鼓一样:“不敢,不敢,被他们打了怎么办?”
“放心,我们北京造反队支持你,哪,这里我们写封信给你带去。”
继鹰拿着北京造反队的信,也不知道该送给谁看,但他知道这是护身符,是尚方宝剑,是锦囊妙计,总之关键时刻拿出来一定可以救命的。一路上琢磨着,要串连被压迫的人倒有的是,要取个响亮合乎政治形势的名称倒难了,大家都是大老粗,名称取俗了,首先就给人家耻笑,别人一定会说,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嘛,取个战斗队的名称也把别人的头颈筋听闪了。
安澜亭到清水埠的瓯江渡轮里,两个卖肉人粗着嗓门在谈话,声音压过渡轮机房哒哒哒的马达声。“我阿爸真霉,今天煺头老猪娘,骨头真硬,斫肉刀刀口都剁卷了还劈不开。”
“啊,对了,”继鹰心里说,“我阿爸他奶奶的就取‘硬骨头’的名,就叫‘硬骨头战斗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