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九)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0-14 08:45:12 字数:4515
这一餐尽兴,这一天尽兴,三个抗日将士吹牛也吹得痛快淋漓,一直吹到傍晚才尽兴而散。
阿青还陶醉在鱼肉的美味之中,舔舔嘴唇后悔说:“真可惜,我把小一点的鱼都送人了。”
时川听到这话竟恨起阿青来:“真急死人了,你辛苦摸来的鱼怎么可以随便送人呢?你真假高,谁还比咱们穷呢?再说,要送也不要送吃的,钞票财物送人不心痛,吃的东西送人心痛哪。”
其实阿青知道时川心痛的就是吃的,故意逗他,同时也有意向他提醒自己的存在价值。
“改天你替我再摸几条大的。”
“不知道哪一天利市。”阿青煞有介事的说。
时川盼望最近某个日子会利市。生活有了盼头,时间就过得快。
阿青因为吃得饱而显得异常兴奋,在道坦里摸来摸去,凭空骂娘,一声声叫得半天高。时川真看不惯阿青突然显现的傲气。看来下末之人有朝一日翻身,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坏。“你奶奶的,你骂鬼!”
“对了,我真的想骂鬼。”阿青的心思似乎被时川言中。
“鬼在你心里。”
“我把你个半仙鬼!你不要讲鬼话。我练嗓子,碰到鬼打墙时,比念大悲咒还管用。我这样经常骂骂动,可以吓唬吓唬别人,吓唬吓唬孩子,外人不来宗祠,你就清静,你的宝贝就丢不了。再说,我爱骂就骂,不像你不像将军不像秀才,不俨师姑不俨道人。”
时川无言以对,心里老是惦念着墙洞里的“耕云古卷”,经阿青这一说,心里踏实多了。阿青知道时川没有异议,骂得更起劲了:“……比崇祯皇帝还差,迟早吊死煤山。”
时川都不知他何所指,对瞎眼却有士别三日之感。想想阿青,要是亮眼学点文化就好了,我如闲云,他如野鹤。时川觉得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是个不错的创意,越想越认定自己是闲云,瞎眼鬼本来就仙风道骨,不是野鹤是什么?
时川动手做《闲云野鹤赋》,说阿青是野鹤,唱莲花落的瞎眼人却像做新郎官一样不自在,仰着头“看”天空,拍拍脑门,“嘿,闲云野鹤。嘿,你是闲云,我是野鹤。嘿嘿,也不过都是鸡巴一条。”
阿青经常骂娘,就很少有人光顾宗祠,这倒真的清净。从此,耕云宗祠附近经常听到一阵阵阿青像狗吠的叫骂声,不分昼夜,也毫无固定时辰地发作。时川在闹中取静,着手练字,用毛笔写字,写过的纸浸到水里,墨迹浸淡了,把纸捞出来放到挂在屋檐下的竹篓里风干,下次再写,这样反复使用,直到纸碎得不能再写为止。他一丁点碎纸也从不随地乱丢,也舍不得丢,最后,这些实在不能再用的碎纸晒燥了还用做引火柴。
第五章匾文化
老屋园阿准家打了一对新番薯篰,央时川写几个大墨字。陈老先生乐癫了,这是他劳教复出后别人第一次叫他写大墨字。他根本不在乎润笔费,也不谈这个费字,就应承替人家写。他哼着京曲欢快地磨墨,墨磨稠了,将大毛笔的墨蘸饱,再掭一掭笔,对着笔尖呵一口气,似乎运了劲,然后笔走龙蛇,一挥而就:“阿准志壹玖陆柒年立”。写好后,直端详横端详,得意洋洋地问阿准:“唔,阿准哪,你都是学堂生了,这几个字识不识啊?嗯?阿公是未读过正式学堂,十几岁开始看药书学文化的,不比你老师差吧,我想你老师的粉笔字跟我比还差得远呢。什么时候叫你老师来跟我比试比试,嗯?”
一时兴起,他端着破额砚,操起如椽的大笔去了后畔垟亭,在照镜的上横头已褪色的“有求必应”牌匾写上“听春亭”三个斗大的字。后畔垟亭只有樵夫耕农歇息路过,实际他们无所谓写上什么亭,你爱怎么写他们都不管,只不过感觉雅一点罢了,口头上还是叫后畔垟亭。回来之后,破额砚里还有些墨汁,挖空心思还要在什么地方写几个字。站在耕云宗祠正厅前端详良久,最后在中间门楣上写下“为国干城”四个大字。
耕云宗祠祠堂下的陈继蒙侧歪着头看时川。“仙人,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时川不解:“黄埔生说些话也古怪,什么意思呢?”
“真奇怪,你怎么会想到写这四个字呢?”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这是《诗经》里的诗句。干城就是盾牌与城墙,比喻捍卫者嘛。”
继蒙提示说,“你以前在哪里看过‘为国干城’的匾额吗?”
“只是记不起具体位置了。”时川自言自语,“好像是洪宪元年立的呢。”
“你这又是疯话了。不过也难为你还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其实老宗、耕云宗祠都曾挂有‘为国干城’的匾。”
“是的,是的。老宗里好像有个这样的匾,靠在中堂北首,坐北朝南的。”时川极力回忆一阵,好像记起什么事,“军阀混战的时候,徐树铮挟兵称雄,胁迫冯国璋总统。冯总统没有办法解救,只好通电各省咨询解救办法。这电文之中倒有‘为国干城’的提法,他说各省督军、省长……诸君子为国干城,同负责任,要披肝沥胆……”
“不要说得那么远了,”继蒙想说又不想说,停顿一下还是说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天下也真有凑巧的事。你看看祠堂里水墨画的龙,你仔细看看那里面隐藏的四个字是什么。”
时川去看墙壁上的水墨画,画面上竟有“为国干城”四个大字的凹印,遒劲有力,极象孙文亲笔。“活见鬼了,世上竟有这等凑巧的事?”
继蒙用手拢了拢前额的头发说:“世上的怪事多着呢。这匾是当年浙江都督朱瑞转赠给家父的。”
时川听后老半天才合拢嘴,没有话可以解释,只是说:“都是英雄所见啊。”
荒田无人耕,耕起有人争。未过几天,几个红卫兵组成的文宣队把后畔垟亭时川写的“听春亭”改成朱红色的“红星亭”,在粉墙上涂写了毛主席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都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红卫兵还把杨山湾口的萧王殿改成“后山亭”。之后,他们来到耕云宗祠,看不懂“为国干城”是什么意思,猜测那意思大体上是为国家干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总之吃不准是革命的还是非革命的,问时川又觉有失面子,示威性地在长塘亭上钉一个牌匾,牌匾漆得彤红彤红的,上书“红卫亭”三个金黄大字。
这个杨山庵木料拆来建造起来的长塘亭,是个两层阁楼式歇山顶方亭,四棵金柱,十二棵檐柱,南北两端仍保留原三官爷墩的模式,用两条石板桥分别通往北首长塘街和南首相仁堂屋前的道路。
时川将手揣在怀里,肩头一端一端地踱到长塘亭,端详片刻,自嘲地笑笑:“啊——真是有趣得很。”有个红卫兵当场朝他瞪眼,时川又说,“啊——,好好好,让你让你,啊——走走走。”
他迈着台步走出石阶桥,来到长塘街。这时,车门外传来兑糖客用打糖锤敲击打糖凿发出的丁零当啷声。丁丁,丁丁儿丁丁,那敲击的是《定军山》的调子,他快步迎了出来,在老宗横头见到久违的哈声猫师傅。上前叫声师傅,问他吃饭了没有,师傅并不作正面回答,时川脑里浮现耕云宗祠阶檐坎上的二岩灶。
师徒相见,时川感到心头热热的。师傅的牙齿已掉光了,本来就声音嘶哑,掉了一个门牙后,说话漏口风,口齿更不清了。他的两个耳朵孔各用一个一分钱的硬币蒙着。一分钱的硬币俗称“单分头”。哈声猫自我介绍说用这单分头蒙着别人骂他就听不见了。实际上,这单分头并没有影响他与别人交谈,似乎阻挡不了噪音,因此并没有影响他的听力。可是看上去师傅很老了,只是童心未泯。他从长塘街走过,边走边来个芙蓉人名大联唱。
师徒俩一路有说有笑地走进耕云宗祠,见过阿青。大家寒暄一番后,师傅对徒弟说:“四年前我回到横峻,农场的分部早已散了,横峻恢复了以前茅草的茂盛。可是我们还不放心,因为犯不着与劳教分子们争地盘,我们就到反岗去。横峻名头太大了,已住不得人了,反岗那里才是‘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的地方。长庵将我的新茅棚取名且庐,我却把那地方看做西天,看成永嘉的西藏,总之是净界。你不想跟我一起上山?”
“师傅你不知道,我在芙蓉也有一套活法。我看到的天总要像草席一样翻卷,我看到的地总要像簸箕一样倾覆,水要漫过我的头顶;人在岸上就相当于在水里,水漫到头颈才有安全感。”
瞎眼青却自有一番心思,他问:“哈声猫老师,听说横峻有许多金子藏着,不知你这一辈花得完花不完。”
“花不完的话,手指缝中漏两子儿给你阿青花花不是很好吗?”哈声猫善于开玩笑,逗得阿青都笑了。
时川憋了好一阵,终于还是问到青花瓷上小圆点组成的文字是怎么弄上去的。师傅随口就回答那是用木工的车钻车上去的。师傅说完话立即觉得时川有什么事瞒着自己,问他问这个干吗。时川只是回答说没什么,打算将来把自己的英勇事迹也刻在青花瓷上。
哈声猫心里打了一个绾儿:“红卫兵破四旧,听说要把总部设在耕云宗祠,你替我多个心眼。一句话,见到什么值得刻英勇事迹的好青花,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弄到手。”
时川斗胆问:“恕我直言,师傅你想趁机会发四旧财?”
“不不不,不是的,我是来收殇的。”
时川回忆起什么,从前方三道士作法收了蚊蝇等害虫,收了一切害人的妖魔鬼怪,封在收殇缽里,埋在郑岙村口的路心岩下,记得那个路心岩比路上别的溪卵石明显白净一点,粗糙一点,经过十几年千万人踩踏和岁月的打磨,那个石头才磨得光滑而有旧色,与其它路岩毫无二致。师傅一定有个收殇缽,他的收殇缽一定在横峻,里面一定像乾坤袋一样丰富。可是芙蓉村还会有什么可收之物呢?我能否对师傅说:你帮我找一找铁血男儿的勋章好吗?你弄个铁血男儿的勋章来,我给你……——这不行,这不成了交易了吗?
哈声猫想把事情解释一番,看时川疑惑的样子,估计很难说透彻,很难让他全面理解,就半开玩笑地说:“我老来重新担起糖笼直奔芙蓉兑糖,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放心不下老宗等祠堂以及各堂点那些匾额。老宗里的匾都没有了,真可惜啊。”痛心地摇了摇头又说,“让红卫兵糟蹋,还不如让你师傅兑糖了,大家可以兑点糖吃呵。”
时川并不是很笨的人。“我懂了,其实这些牌匾都要采取拯救措施,最好都要收藏到横峻去,或者你们所说的‘且庐’、‘西天’去。”
哈声猫还是怕徒弟误解,有意转移话题说:“谈谈你自己的事吧。”
“我还有什么事可说的呢?敲梆敲了一阵也被废除了。我正寻思重新替生产队赶牛挣工分。大约我天生就是赶牛的料!”
哈声猫说:“三个木旁栏杆楼,三个一撇先生牛。你教书先生出身的赶牛最有趣了。唉,这世界总是阴差阳错的,你专长什么,这专长的事偏不让你干;你忌讳什么,这忌讳的事偏要找上门来。”
“有人害我,幸亏我文武双全,”说到这份上,时川笑了起来。“当年俞济时军长夸张灵甫的师为王牌师,我就心里不服,淞沪、南京抗战还是我的队部打得凶狠……”
“好了,天色不早了,暂不提你的赫赫战功吧。我还要到芙蓉几座老屋里转一转,改日再谈吧。”哈声猫担起糖笼往上座大屋去。
芙蓉大屋那张挂在大堂的《关老爷看兵书》的画已不翼而飞,“望重青云”、“留田义泽”、“司马第”等匾额也已不知去向,连书院门上“惠迪吉”的匾额也不见了,整座大屋只剩下“聚星堂”一方匾额。据哈声猫考证,这“望重青云”匾是温州府因陈公士栾夫妇布施众多,常施粥饭于穷人,造桥补路造凉亭而赠的;这“留田义泽”匾是温州府因士栾助田一庄,创办养育堂而赠的。哈声猫想起来又是肚肠连粪一起痛,一座大屋,光这些匾额也是无价之宝了,一旦毁在红卫兵的手中,真是愧对先人啊。
有个女人拿出一尊香炉与兑糖客兑糖吃,要对一瓶重约二斤的糖粒。兑糖客哈声猫故作舍不得的样子,说这尊香炉兑半瓶糖还差不多。经过讨价还价,兑糖客狠狠心说,一瓶就一瓶,便勉强地把香炉兑过来。哈声猫感到不虚此行,连夜上了横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