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八)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0-10 15:07:33 字数:4508
耕云宗祠门台外的桐树开花闹了一阵子,现在桐花都快掉光了,溪卵石铺的院子地面上,撒满从围墙外桐树上掉下来的白花,间在岩缝里抽出的牛筋草中,看起来整个院子像一幅米碎花纹的大布。正在看书的时川感到稍微有些热。中午雾气散尽,太阳晒在背上,透过军装和衬衫,以致全身都有汗星。一阵细风吹过,空气变得干燥暖和,时川感觉呼吸也特别顺畅了。
马昭见时川在看书就挖苦他:“时川老头子,你还看书,看起来带坟里去?”
“那倒不是,美国人。文化文化,有了文才会化。你未看到大队干部没文化的苦衷吗?”见马昭无话可说,时川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想来你还真是不用看书学习的。其实我还可以进一步地告诉你,放眼望去,有几个领导干部文化水平特别高的?”
庆枢毕竟是个副书记,时川这话明显伤妨着他了,不禁责问:“时川,你不用老三老四的,你保证用不着领导干部了?”
“哼,用着的时候再说。”时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什么事不得干二次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马昭问。
“什么意思?什么事不是走了歪路,回头再改的?”
马昭确实不甚懂得时川的意思,还是用威胁的口吻对他说:“现在搞运动,你真要在运动头上顶风作案,倒行逆施,与人民为敌吗?”
“得了吧,中国哪一场所谓的什么鸡巴运动不都是错误的?”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时川辩解说:“你还是说错了。我在祠堂角里几乎天天闻到书籍与棺材板混合的香味,如果谁要这香味,我可以连同所有的痛苦加在一起无条件地奉送给他。我是见了棺材也永不流泪的人。”
庆枢恶狠狠地对时川说:“明天到老宗接受批斗,要写交代材料的。”
听说要批斗,还要写交代材料,时川便不再接嘴,将手中的本书夹到腋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第四章闲云野鹤
时川眠梦思想要吃野生棉菜,可时令早已过了清明,凭经验他知道北面寨墙的阴面有些棉菜还比较嫩,还可以吃,便寻丝扒缝采了几棵来。他把棉菜洗净,揭开锅盖,锅里有一碗许的冷饭,然后拿锅底在水浚的水面上转了几圈,迅速舀了水,水刚好沦漫着冷饭。他拿锅底在水上转圈其实是习惯动作,心思是荡开水面可能存在的杂草屑,其实水浚里的水很干净,很清,拿锅底一转,水面反而有了些漆黑的烟灰。舀了水,他用手把棉菜扭碎,抛到锅里。不用刀切菜是时川的习惯,他认为凡是菜,用刀切过就不好吃,刀臭的。
二岩灶那两块搁置铅锅的石头被烧得墨黑。烧的柴棒还青,时川蹶着屁股用嘴呼呼地不断吹气,并不时地擦擦被烟熏出来的眼泪。饭汤煮开了,二岩灶下的蛎灰坦也被烧热了,青柴似乎才被烧燥,火力刚刚旺盛起来。饭做好后,火力怎么猛对时川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而接下去要做的事是怎么灭掉炉灶里的火。
看火光中青柴梗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柴梗朝外不燃烧的一头则在丝丝地冒着白色泡沫和无色透明的液汁。柴梗的前头烧成红色火种,时川看到一股力量,那样子好像打烫了的机枪枪杆一样。他喃喃地朝阿青说:“有了,有了。”
“有什么?”
“明天要我写交代材料,我就把在上海江湾的狙击战的事情写一写,蒙混过关。我的小分队守在罗店。日本人的火力很猛,全排只剩下我与广东大个子刘克了。刘克的机枪枪杆打红了,枪头好像往下挂,子弹打卡壳了。刘克对我说:排长,把你的机枪给我吧。他端起机枪冲出壕沟,把日本人撩倒一大片。我赶紧翻身从壕沟上的沙袋滚出去,拉着刘克卧倒在一个弹坑里。战壕被燃烧弹打中起火,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火药味、呛鼻的烟火还有人肉烤焦发出的香味。算我俩命大,接应部队及时赶到。本来上司叫我的排打狙击,就是要我的排当炮灰的,这下炮灰算不上,满身倒是泥灰、油垢,看刘克全身只有眼睛有亮光,在动,像个《中山出游图》里的黑鬼。”
时川把二岩灶里两根较粗的柴梗退出来,将冒烟柴梗头塞进被檐水滴凿出来的岩凼里用力左右扭了两扭,估计不会再燃,便将带着一缕残烟的柴梗抛在二岩灶边,供下一餐饭继续烧。
火灭了,脑海里的一些影像立即模糊不清了,时川问阿青:“我刚才说什么了?”
阿青说:“你说的是打仗的事呀。”
时川若有所思,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才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确实跟阿青说了非常重要的事。
“咋不说了?”阿青催促说,“说呀,你一讲打仗,我连女人也不想了。”
时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下。揭开锅盖,饭汤冒着热气,时川呼呼地吹开水汽,看了看,盖好锅盖,转身就要端回鸿燕庄。
阿青说:“今天乞得几块好番薯,半仙,拿去煮番薯汤吧。”
“嗯。”时川应答,同时想,阿青有几块好番薯,也要有福同享,分点给自己,自己这一锅的饭汤端回鸿燕庄独自享受就显得不合情理了。趁瞎眼鬼未察觉自己要走,便折回来拿了他的碗,分了一半给他,自己盛了另一半吃了。一个人的饭食分两人吃了,等于只吃半餐,两人都觉肚子空落落的。阿青说熬番薯汤,时川将阿青丐佬袋里的番薯小心地倒出来。
熬番薯时,阿青认真地朝时川说:“我收时印做义子了。只是时印这呆子,他奶的,偏偏看上溪南卢正虹。正虹的姐姐与继鹰都谈崩了,卢家老说两地历来争水道结怨不做亲的。这样看来,将来恐怕谱上红线又画不下去啰。”
“咦,你这一说还真说到点子上去了。时印要是能够娶卢正虹,咱们可是亲戚呀。”时川有所发现。
阿青看到希望,顿时兴奋起来:“真的,卢正虹的妈妈春兰是你妹妹,你是她娘舅嘛。娘舅最大,摆喜酒的话,你坐头桌头位的。什么事都娘舅说了算,我看这事就交给你去撮合啦。”
“不不不,现在后生的事哪能老的说了算?咱们得合计合计,从长计议。”时川说这话时,想到了正虹的姐姐艳霓曾与继鹰谈过恋爱的事,竟觉一丝燥热。看墙头,一条翠绿的瓜藤上开出一朵耀眼的黄花,墙外桐树已显得浓荫密匝,一切迹象表明,仲夏天气已悄悄到来。时川说了“从长计议”的话以后,就不再搭理阿青。阿青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瞎眼青,你怎么啦?”
“你做娘舅的这个忙都不肯帮,时印这门亲要是黄了怎么办?”
“呵呵,你太当回事了不好,青年人都有青年人的处世方式。你叫我帮什么忙?时印还用得着我送情书吗?真的笑话,依你阿青这副德性,只怕你好心办坏事啰。”
时川这一说,阿青似乎心宽了,为了笼络时川,擦了擦瞎眼说:“好,改天我请你吃鱼。”
阿青瞎眼的水性在楠溪堪称一流,尤其摸鱼技术比鸬鹚还好,不用任何渔具。他对楠溪的狮子岩潭、石桅岩潭、半月沉江、兆潭、象岩潭的水底地形了如指掌,潭里有几条大鱼他都有数。他摸起鱼来不分昼夜,反正昼夜对他来说都一样,夜间还清静。不过他也有很多忌讳,日子时辰不好不下水,早上有女人与他打过招呼不下水,把昨夜的梦圆出来不太吉利不下水,凡遇到不开心的事不下水。为此,别人给他起了个雅号叫“懒鸬鹚”。他不摸则罢,要摸就摸大鱼,时川也曾吃过几次他摸的鱼。
天蒙蒙亮,阿青就来喊时川,“半仙,水底攻呐,水底攻呐。”手提一大串鲫鱼,一条乌鲤。
时川知道这“懒鸬鹚”昨晚摸鱼去了,他摸鱼无非想笼络人心,想在义子时印与正虹的亲事方面买个人情,希望自己指点迷津。这鱼不吃白不吃。“鱼先搁着,你去户上乞点酒糟来,我去拔小葱。”
听时川前脚迈出耕云宗祠的门台,阿青喊了一句:“今天鱼多,你有朋友的话多叫几个热闹热闹。”
岩墩,寨墙,荒坦,到处都有野生小葱。小葱生得细小,不比人工种的家葱好采摘,却比家葱香。有些长在松土里,还可以连葱缍拔起来,葱缍白色,圆圆的,如白蚕豆。
时川在拔小葱的时候,也想不出该叫谁来热闹热闹,因为自己不是一个特别爱热闹的人,自从开始攻读“耕云古卷”以后,只是一味清静读书,更没有要热闹的习惯。他拿起菜刀煺鱼时,却想起了几个抗日遗老,便抓紧时间把鱼煺净,用盐水摸摸鱼身,晾开,就去叫鸣风和时恺来吃鱼。
时川煺鱼也只煺个形式,除了鱼鳃、鱼肠、鱼胆,其它肚子里的东西大部分都舍不得丢掉。晾一回,使鱼肉硬朗些,再用酒糟醉鱼一刻,然后杂小葱的葱缍放在锅里煮。耕云宗祠阶檐坎的二岩灶上透着烟火与鱼香,以致阿青口水直流,隔几分钟忍不住嚷一次要吃鱼。时川不依他,唱着“楞里格楞”,嗅着香味,脚抖抖,说鱼有百滚之味。鱼煮熟了,生拌小葱的叶,尝一尝还略带腥味,时川说这是大内正宗烧法,这鱼如何补身子,如何当药膳治病,治这样那样的病等等。
“你这个半仙,大内的屁都未嗅着,不要唬我呵。”阿青喜欢跟时川打拗撑,认真地尝了一尝说,“这鱼的味道还算可以,不过比财主人家的酒桌上的略好一丁点,楠溪山任何一个地方的酒席我都吃过。”
“你不要吵,讨饭人老是吃盆脚的,哪能吃出味道来?”
这时,时恺和鸣风到。随即四个人按摴麻将的座位,在小方桌四个方位坐定。时川沏了一大青樽的地茶(紫金牛),一人分得一大碗。待开胃的茶喝了几口,时川说一声“吃吧”,大家都动箸,都说“吃吃吃”,就开始吃了。
阿青首先吐了鱼头骨,时川拿起来检查,说:“上面还有许多肉哩,瞎眼,你都这等吃相,太糟蹋东西了,迟早会五雷击顶的。”
阿青就说:“好吧,这鱼骨头那么多,我干脆连骨嚼了。”说着,竟连鱼骨都格嘣格嘣嚼下去。
时川又厌恶地说:“真是俗人一个,兴致都让他弄没了。这样吧,咱们分开吃,你阿青坐分几条鱼你夹走,给我端远点吃。”
阿青满口答应:“那好,那最清净。”他像亮眼人一样,准确无误地夹了几条较大的鲫鱼,便端着碗走开。
支走了阿青,三个抗日将士以茶代酒,品着时川沏的茶,吃着时川烧的鱼,开始漫谈。
时川说了开场白:“咱们这一生都是从风风雨雨中过来的,以前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后来的事老是记不太清楚了。我总觉得自己干了许多事,却又是一直在稀里糊涂地干着什么事。今天叫你们来,就是想叙叙往事,请你们帮助我记起点什么。”
时恺轻松地说:“这有什么不清楚的?1929年建立中共温州独立支部,1930年楠溪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三军,刘英、粟裕率领红军挺进师进入浙南,我们浙南成为南方八省十四个游击根据地之一。1938年3月,浙南游击队在粟裕的领导下组建新四军开赴皖南抗日前线,咱们这批被蒋委员长抽了壮丁的人也被派去打日本鬼子。自从1942年2月刘英惨遇不测,龙跃到了浙南,直到1949年5月大军渡江南下,浙南全境解放。”
鸣风没头没脑地说:“安徽青阳老虎山俘虏了20多个日本鬼子,他们不肯走,就将他们双手双脚捆起来,像抬野猪一样,棍子套在手脚缝里面抬……”
时恺与时川都听得很有趣味,只见鸣风夹一块鱼肉吃了,又接着说重复的话,时恺打断他的话说:“我也一样,被抽壮丁,参加的部队是98军431团。那时长官把我这批新兵掺杂到各个连队,每个连补一个我这样的新兵。一入伍就分到枪上前线,别的连队的新兵都是担子弹的,我个子长得不高,老兵们都叫我小鬼,就叫我背一支中正式步枪,身上还背200发子弹,两个手榴弹,一条棉被及生活用品,也够重的。我们从仙居后山往金华、宁波方向行军。部队开到四明山东岭时,与日本人相遇。我们与日本人隔一丘番薯地,相距不足50米,双方展开激战。手榴弹套在指头上投过去,日本人随即捡起来扔回来。我的连队180多人牺牲了只剩100来人。当地的老百姓说,日本人也打怕了,从来没见过日本人遇到这样的抵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