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三)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02 14:19:05 字数:3666
“小北!去帮我拿笔和纸来,我要写诉状书!”王二狗语令道。
“叫你去拿笔和纸,你听见了没有?还不快去!”王二狗复催促着。过了半晌,便又厉声厉气地再三催切道:
“你怎么回事啊?拿个笔和纸也得花半天的时间?”
“爸!这家里哪来的笔和纸啊?”小北嗫嚅道。
“放屁!一个家里连一根笔和一张纸也找不出来?给我继续找!”
得了父亲的勒令,小北只好继续瞎忙活着,好不容易等到最后,才仓促地筹来了父亲需要的东西:一张从旧杂志扉页上撕下来的纸,和一根没有了笔筒的圆珠笔笔芯。
“胡闹!胡闹!真是胡闹!你要我拿着这种东西写诉状书?那岂不是要让人家笑遍你家的十八辈祖宗?”王二狗一气之下,将那被称作笔和纸的东西一并仍得老远。
“爸!现在没有多少人在家里用得上笔和纸了,咱们如今都是靠电脑写字了!既便捷又智能,你过来电脑这儿。”儿子拽过王二狗,来到了电脑跟前继而说道:
“你就在这儿说,我来打字,不一会儿工夫就可以完事了!来,你来说,看你是要从哪儿说起。”
王二狗顿了顿,虽然也不曾想过多少次,但一想到那件事儿,他还是不禁一阵战栗:
“就从他……对了,那个开旅社的同行,他叫什么名字?”
“陶金荣!”
“哦!就从陶金荣是怎么威胁我和你妈,怎么叫人到咱们旅社行凶,怎么用开水活活烫死了你妈,怎么一板砖把我打晕了二十年说起。还有,还要好好说说他是怎么在事发后找歹人过来恐吓你们,怎么在这二十年来逍遥法外的一切事情经过!说清楚,写清楚,你要一字不落得给我记下他所有的罪行!好生生的一个家啊!就这么被他给糟贱掉了!我就这么被他们一板砖给打入了混沌之中、蒙在了鼓里,但我可不能让大家和我一样,让事实在他的暴行之下继续被蒙蔽下去!这二十年来,二十年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你说我活着吧,可我的思想却一直处于麻痹状态;但你说我死了吧,可我的身体却还有着知觉!真正可以被称作生命的形态是这样的:思想同身体一般有血有肉,知会疼痛。我这二十年的痛苦,不能被抹煞,就像法律不容践踏,真理不容扭曲一样!”王二狗说得声泪俱下,直到自己回过神来,这才伸手抹开了老泪纵横的那张老脸。
“爸!写完了!”
“这么快?”还不及王二狗抹却泪痕,一张A4打印纸便递到了王二狗的手上。
王二狗是初中文化,在当时来说,也还算个识字多的人,可如今,他却连这诉状书上的一个大字也认不出来。这些字全都是一个模样——它们是何等惊人的相似,竟都是这般出人意料的平静。
“胡闹!胡闹,你们这是胡闹!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啊!每个字都是一样的平静自若,莫非咱家的不幸就像这字一样,毫无肺腑可言?”言罢了,王二狗便冲着周遭的墙壁之上一个挥手铁拳,而他,却是要为他的鲁莽,付出代价的——他的手骨折了。
面对这个坚硬冷漠的世界,你当然可以用你的身体勇往直前,但这便代表着,你是愿意付出失败的代价的。
王二狗托着骨折的手臂趴在地上直打折腾,三个儿女见状,便一同前来劝道父亲:
“爸,算了吧!打印纸写的就打印纸写的吧!人家法院的人,也没有谁会去在意你写的东西是有何等的悲怆!现在的要紧之事,是要给你这骨折的手臂打石膏!”
王二狗刚想伸手阻拦,不料却被这骨肉相连的骨折臂膀给疼得只有嚎啕呻吟的劲儿了。
翌日,王二狗便去医院打了石膏。他的手受了伤,脚却似乎得力了不少,不一会儿工夫,便从医院赶到了法院。
王二狗趁着早,便向那法院递了诉状书。临走之时,还不时地拖延道:
“同志!同志!我再问问你,这诉状书递上去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得到答复啊!”
“去那边看,去那边看,那边的墙上不是贴着公告在吗?上面写得一清二楚,你不识字啊?好了好了,下一位,下一位。”那看起来像是个管事的人冲着王二狗呵斥道。
打从方才去医院开始,王二狗就感觉怪怪的:这本是意在救人的医院和法院,如今怎么都商业化地追求起效率来了。是否人不到死的时候,他们就不救了么?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无妨,至少他们不会落个见死不救的骂名。这种让人听起来思想上会激起巨大冲突的时代巨变,在眼前的这些人看来,却是再寻常不过了。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不可能知道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时间改变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在改变着这个世界上的人——让他们潜移默化地以为,这便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王二狗已经被命运糊弄过一次了,而当下,他还得被糊弄一次,这就是生活:有白天也有黑夜;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也有被人蒙在鼓里的时候,且被蒙在鼓里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接连不断的。王二狗殊不知,一个在他看来惊天的阴谋,正在别人的筹划之下。
陶金荣接到了法院的传单,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法院审判长的那里:
“审判长,那个事儿不是已经解决掉了吗?怎么法院的传单还是寄到了我家啊!在那件事儿上,我可是给了你……”
“行了!你上次洗黑钱的事儿!确实已经被摆平了!可你现在看仔细了!你现在可惹上了一个大麻烦了——命案!这可是命案啊!而且有着这般长的年岁了,你拒不伏法,逍遥法外了这么多年,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审判长煞有介事道。
“什么?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陶金荣不知所措道。
“对啊!你还做了这等伤天害人的事儿?这可是连我也不知道的啊!”审判长莫衷一是,语义双关。
“不打紧,不打紧!这有什么事儿是您解决不了的……”
“错!不是我,是钱!”
“对对对,这世上有什么事儿是用钱解决不了的啊!”陶金荣附和道。
“这话就对了!钱就是权力!你看你上次洗黑钱的事儿,还不是钱给摆平的!你对外人怎么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可不像钱一样,什么都摆平得了!”审判长继续含沙射影着。
“这个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如今的这行情……”
“二十年了!时间太长了,不好办啊!这样吧,一年十万,二十年,你给我两百万,这一切就没事儿了!”
“好!审判长就是痛快!那我不日就把钱打进您的账户里!对,还是那个账户……”陶金荣临走之前,还不忘同那审判长狡黠一笑。
王二狗接到了法院的传单,也赶了过来。
“二狗啊!首先呢,对于你的遭遇,我也是深表同情啊!只是,这事儿都过去二十年了,办起案来,很是棘手啊!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现在有证据证明那些杀你妻子的人,就是陶金荣派去的吗?”审判长把王二狗拽到了他的办公室,如履薄冰地问着。
“这……事后他叫人恐吓我彼时年幼的子女,不许他们报案……”
“这证据可不够充分啊!二狗啊二狗!你说你二十年前都不足以证明陶金荣雇凶杀人,时隔二十年,你又如何能证明呢?”审判长背对着王二狗,狡黠地笑了。
“那……那……那岂不是让他就这么逍遥法外了?”
“不,不,不!法律就是权力,你要相信法律。在法律面前,一切的罪恶都将被绳之于法,没有谁是可以侥幸脱法的!”审判长一本正经地同这个农村人介绍着道貌岸然的法律。
“只是,毕竟时隔二十年了!所以调查起来,很是需要些时日啊!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有消息了,我再通知你!”言罢,审判长便叫人将王二狗轰出了门外。二狗似乎还想抓住一切的机会再为自个儿辩解几句,不料刚抬起手,就又被那骨折的疼痛之感,给扯回了现实之中。
“好吧!就一次!哪怕就相信生活这么一次也好!”这话,却早已不是王二狗第一次说了。
不日以后,出其意料的,王二狗和陶金荣便双双接到通知,来到了法庭之上。
“下面,我来宣布王二狗、陶金荣案的受理结果!”审判长不容商榷的宣判之下,还飘回着王二狗一行人不知所措的疑惑:
“小北,现在的法庭怎么什么程序也不走,就直接宣判结果了啊?”
“爸,你问我,我问谁啊?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同所有人一样,小北并不知道一切为何都会在荒诞之下进行着。可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没有人真的想去知道,一切,也就无需有个答案了。
“被告人陶金荣,雇凶杀人罪名成立!法庭宣判,判处被告人陶金荣有期徒刑十年,另外,赔偿受害人王二狗共计四十万元人民币!退庭!”审判长一个大字也没有多说,而审判组,同那法庭所有执法人员一起,也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是什么破法庭,怎么什么程序都不走就直接宣判结果……”还未及陶金荣言毕,他便被两个法警给拖下了庭去。
“审判长,这是怎么回事儿?咱不是都说好了吗?我钱都打进了你的账户了啊!”陶金荣于法庭之下,诘问审判长。
“陶金荣啊陶金荣!我什么人没见过,就你一个陶金荣,还敢跟我耍小心眼?说好了的两百万,你却只给我打来了二十万!这世上,还没有谁敢戏弄我的!”审判长说完这话,便不容商榷地走开。
待到审判长走远了,陶金荣方才意识到问题之所在,倍感无辜地嚷嚷道:
“我不是故意的!审判长,我不是故意戏弄您的!我是转账的时候,少按了个零啊!”而这零,却成了陶金荣这辈子,意义最为深刻的一个零。
茶,越搁越凉;人情味,越品越淡。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有趣:改变一切的,恰好正是那些看起来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王二狗一家人,亦是不知所措。
而正是在这不知所措过后,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了自己究竟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