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二）

　　“老伴儿啊！你说咱们的孩子如今怎么会在过这种日子啊！”
　　“是的啊！我也不曾想过，他们竟然会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面！”王二狗嗫嚅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同自个儿说话，而还不等到他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个同他说话的“人”，还未出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是谁？你是谁？是谁在说话？”王二狗冲着房间里那个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人”厉声吼道，可除了他以外，这房间里，确是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这回，王二狗才意识到了真正问题的所在，赶紧忙着叫回他的那三个子女问个究竟。此刻出现在王二狗眼前的，自然便是他的儿子。王二狗急忙开着嗓子冲着他的儿子吼嚷着，无奈这如今城里的高楼大厦皆然平地起，这般不甚遥远的距离，却是足以阻绝住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王二狗想起了方才儿子留给自己的手机，只是刚才没有留意这手机的用法，直到自个儿捣腾了半天，也不见个所以然，眼见眼前的儿子都已起身准备离去，二狗又扯着嗓子远远地冲他吼道：
　　“回来！回来！快回来！”
　　“儿子！你快回来，我有急事问你！还有你的大姐和二姐，赶快把她们通通叫回来！”王二狗从手机拨通后的那一刻起，便不禁同电话那头的儿子叫嚷个不停。
　　“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儿子不刻便赶回了家中。
　　“我问你！你妈呢？你妈她人呢？为什么从我醒来到现在，就是不见你妈的人？你妈她上哪儿去了？”面着父亲尖锐的问题，二狗的儿子一时间不语。
　　“我问你话呢！你哑巴了啊？我问你！你妈她人呢？你倒是回答我啊！”如果王二狗此时的腿脚是方便的，那他的儿子便一定已被他按倒在地了。
　　“爸！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你快说！”
　　“爸……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我记得，但我只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妈二人的旅社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无意之间得罪了我们隔壁的一个同行。那人隔天便来咱们家要咱们赶紧搬家，不然后果自负，可我和你妈本就是开旅社的，咱们什么人没有见过啊？岂会因为人家三言两语的威胁便伏地就范？自从那人不再同我们‘说理’以后，我便渐渐感觉到，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贼。因为他往后的每天都会贼眉鼠眼地冲着我们的旅社东窥西探。只是我并无任何证明他是贼的证据，以致于我每天只能提心吊胆着，纵然对他加紧防范，也无济于事。是的，比起语言，行动是更容易解决问题的。那人于我们不再交涉以后，不过几日便采取了行动。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咱们旅社平日里被人敲开的门，那日却被人给生生地砸开了！紧接着，门外便冲进来了七八个手持砍刀、板砖的彪形大汉，你妈闻声见势，便大声嚷嚷着叫我快跑。当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也嚷嚷着让她快跑。可这时候，我们早已被人围在了家中，谁也逃脱不了！你妈赶紧拉着我一起在那些彪形大汉的面前齐齐跪下求饶。我和她一同牵着手向他们求饶着，说尽了那三十年来近乎所有的好话，而我与她相牵的手，却在一刹那被那其中一个大汉手中的砍刀所斩断。我想拉她一把，可我彼时却连她的手在哪里也看不见啊！他们有两个人按住了我，其余的人便冲着你妈的身体拳打脚踢着，好似一刀致命还不解气，便连番无休止的报复接踵而至着！我跪着的双膝毅然崛起，冲着你妈的身旁跑去，而我见着她的最后一面亦是模糊着的——她的脸竟早早已被那些孽徒用开水浇烫得再无完肤。我愤怒了！我彻底崩溃了！我用嘴冲着身旁的那两个孽徒狠狠地咬去，迎接我的便是一记打在头上的板砖，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王二狗拉着儿子质问道。
　　“本来你和妈妈一样，是再无生还的可能的。好在你运气好，侥幸活了下来。医生说你只是被板砖给拍晕了，而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却是不确定的。”儿子颤颤巍巍地回答着。
　　“你说什么？你说你妈她……”王二狗本以为自己会因这个莫名的悲剧而嚎啕大哭不已，却忿然想到，原来这二十年来，自己早已活在了没有妻子的生活之中。即便那生活是沉睡、混沌、虚无的，而即便是在那样艰难的生活当中，他也是活在没有她的世界当中。既然这二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刻的悲悯了吧！
　　王二狗记得，王二狗又如何舍得忘记？在那二十年不见天日的生活当中，自己无数次地目送着自己的妻子离开，去往那个比这个虚无世界更加神秘莫测的世界之中，然后他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便只得转身离开。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你的时候，那你即便是扭断了头，也是无济于事的。而地球是圆的，这个世界是否想告诉我们：即便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终有一天，也会在世界的那一头相遇。王二狗就这样默默想着，他不知道在此刻，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人正同他一样，毫无征兆地便涌动起了满腔的洪流之情绪要找人倾诉，可自己却不知该找谁倾诉。一方面，他自己生怕没人倾听他的倾诉；而另一方面，他又怕他的倾诉，被全世界都给窥听见了。于是，他便只好一声不吭地同自个儿“自言自语”着——这便是别人眼中他的沉默。
　　他的儿子领略到了他的沉默，还有脆弱。一个人的脆弱，会同他的坚强一般，因受人的关注而显得同样突出。
　　“哼！你以为这些年来就你过得不如意？我的生活，又何尝有一天是过得安稳的？我从小没有了妈，我也不敢说我还有爸，而爸妈给我留下来的，却只有一个阴暗的童年！直到现在！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还活在没有父母所带来的疲惫当中！前几个月，和我交往了六年的女朋友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生意人走了。往前她父母嫌我穷，不让他们的女儿和我在一起，是她，是她和我定下了山盟海誓说要和我青丝共白头的。是我疏忽了，她始终是她妈生的，本性难改，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她跟那个有钱人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穷！我没钱！我为什么没钱？因为你一毛钱都没有留给我不说，你每个月的护养费、生活费还得我们姐弟三人凑着出！爸啊！你知道吗？每当我看见街上那些享受着天伦之乐的家庭的时候我就在想，那原本也是我该有的！”儿子的一腔肺腑，彻底打破了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沉默。
　　“咱家当初不是有好几亩地，十几头牛，十几头猪……”
　　“那些东西顶个屁用啊！你知道现在没有十万的车，没有百万的房，哪个女人愿意跟你结婚？”王二狗听过这话便被惊得目瞪口呆，一顾着咋舌。他在惊讶于现代人思想之先进的时候，现代人也在惊讶于他观念之陈旧。
　　“没办法，既然没有钱，就只好降低婚姻的质量，以后随随便便娶个村妇糊弄一生好了！”儿子像一条狗一样垂头丧气着。
　　“结了婚又如何？你真要是结了婚，还不得和我一样离婚？”闻声而去，说话的是刚刚踏入房门的小北。
　　“小北，你说什么？你离婚了？”王二狗惊乍道。
　　“离婚了？还不是得怪现在的那群臭男人！爸，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社会，可不像你们那个时候一样，一个男人一亩地，一把锄头就可以过一辈子了！男人有了钱，自然就想提高婚姻的质量，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的黄脸婆啊！”面容娇好，容颜犹在的小北奚落道。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还有一个孩子吗？你们都有孩子了，那孩子他爹怎么还……”
　　“爸，这事儿你可得替我保密，我一直都对咱家的孩子说，他爹死了！”
　　这接踵而至的二人还没让王二狗喘过气来，大女儿便也一同赶来凑上了热闹：
　　“爸！你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啊？干嘛非要把我叫回来？你知道现在你耽误我一个小时，我可以少挣多少钱吗？我需要用钱！家里的柴米油盐、水费电费要用钱，你的护养费、生活费也要用钱，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不是我物质，是这个社会，仅靠精神粮食，是不足以维生的！”
　　王二狗望着这三个倏然离去，又相继回来的孩子，不禁慨叹：原来人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着的，向着生活的苦海走去，到头来，再带着一肚子的苦水回来。
　　王二狗望着这三个实在是陌生得很的面孔，又不禁怅然：我实在没有必要去认识他们的模样，就像我不必去认识他们的生活一样。
　　只是，有件事是二狗不得不在意的——穷。穷，会让人疯，让人变得荒唐！
　　“好了！我找你们来，不是听你们诉苦的！我是想问你们一些事儿！刚才我在这房里听见了你们妈妈的诉苦声！紧接着，她又同我说她的房顶漏水，你们倒是和我说说看，这些年来你们妈妈的墓碑，是不是有什么残缺了？”王二狗一声令下，却是三方不语。
　　“你们倒是说话啊？”二狗复问道。
　　“当年你和妈妈做生意赚得那点钱，都用在了你们的医药费上，哪还有钱给妈妈做墓碑啊，早些年给她买的一个便宜货，前几年就经不起风吹雨打……”
　　“你说什么？难道当年那个打我们的同行，没有给我们付医药费？没有赔我们钱？没有受到相应的法律制裁？”
　　“你们送医院的第二天，他们就找人来恐吓我们，说这件事他们已经找熟人摆平了，我们要是再敢多一句嘴，就让我们也……不过爸，毕竟这事儿都过去二十年了，我看就算了吧！”
　　“老子日你先人的！算了？人家骂你一句，你转眼就忘了？有的人打你一巴掌，我看你都得记一辈子！更何况如今是有人杀了你们的妈妈啊！要是你们说理说不过人家也就算了，说理这等事儿，你一张口，就有人来抬杠，可写东西就不同了，你们就不会写诉讼书吗？你写东西的时候，是没有人来干预你的自由的。你写的东西，都可以是真理，那你还有什么不敢写的？你们啊，做什么事都喜欢找借口推辞，借口一天比一天多，可你们却从不嫌多！”
　　“爸，这个世界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
　　“我还就不信了呢！来，扶我起来，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个什么样子！”言罢，三个儿女便把王二狗扶到了阳台之上。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世界，王二狗必然先是一惊，继而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埃，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
　　“还不是这个样子？”
　　人总是喜欢拍下自己身上的尘埃，却丝毫不顾及其他。这种行为，说难听点是自私，可我以为，如今的人，能做到这种意义上的洁身自好，便足够了。当然，这话说起来，似乎并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