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四）

　　即便钱还没有下来——但，在路上。
　　“四十万！拿五万给老伴儿的坟头翻个新，买个好的碑。我自己嘛，留五万养老就足够了！其余的三十万就给三个孩子平分好了！这些年我欠了他们太多太多，这十万，就算是买个安慰吧！”王二狗像是交代遗嘱一般，喃喃自语。
　　不想此时，那三个孩子早已把他甩得老远，独留他一人在这后方踌躇着。
　　末了，那三个孩子似乎已经商量好了什么似的，六脚齐头并退地往着王二狗的这边退了回来。
　　“爸，这四十万，你打算怎么个分法？”大女儿先头问道。
　　“爸，要不听我们一句劝？我们三个刚才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对吧，弟弟？”小北拽过儿子。
　　“对，对，对。爸，我们是这样想的，这四十万，咱们三个平分，不过你可别往多了想啊！像往前，咱们生活无论过得多么拮据，我们也都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你，如今有这四十万块钱了，你养老的活儿，就更不必提了！包在我们姐弟三个这里！你的那份钱，就当是我们给你存着的养老费。”
　　“你们是怎么协议的我不知道，我的那份钱可以不要！但你们必须要从中拿五万出来给你们妈的坟头立个好碑！”听罢了王二狗的要求，儿女三人心照不宣地连连点头，末了，便又齐头并进地将他们的父亲甩开了七八米开外。
　　还不等到王二狗多虑，往前回来的第一人——大女儿，便满腔愤懑地冲着二狗退了回来道：
　　“爸！你说，你说说看！我作为他们的大姐，那三十五万，我拿十五万，过分吗？从小到大，我又是给他们两个当爹又是当妈的，可谓是含辛茹苦也说得不为过！给他们洗衣、做饭、缝衣服，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把好菜都留给他们，走在外面，他们累了的时候是我轮流背着他们走路的！就连他们从小到大作业本上，签的也是我的名字！爸，你说说看，说说看，我比他们多拿五万，过分吗？”
　　王二狗凝神望着这个面色黄土的大女儿，不禁应和道：
　　“确实不足为过啊！”
　　“爸！他们两个都说自己要拿十五万，可我才是最应该多拿那五万的啊！你想想看，咱们三个之间，就属我有孩子，这孩子还没有爹！我多拿这五万块钱，就当是给孩子拿的学费，不行吗？”见大女儿妙招奇出，小北也撇过了头，不甘示弱。
　　这方下来，王二狗便犯了难，他不知如何是好，可至少，于小北的诉苦，他却是不能不听的。
　　“你好在还有孩子呢！你们看看我，至今连婚都没有结！我的两个好姐姐啊！我可是个男人，不像你们女人一样，没钱也结得成婚！我可是要为咱们王家传宗接代的！现在只要有了这钱，我就可以结婚了！你们做姐姐的，就懂得帮衬帮衬我这个做弟弟的呗！”儿子也同他的那两位姐姐一般，冲着王二狗赶了回来。
　　听过了弟弟这般的巧言雌黄，两位姐姐不禁面面相觑，这两人四目刚才一对了上，大姐便应声道上了一句：
　　“你还知道你是个男人啊？既然你是做儿子的，你想要多拿那五万也行，不过你得履行你这个做儿子的义务，以后爸养老的费用，你就得出大头！这不过分吧？我们公司的老黄，可就是一直靠着自己的儿子接济着的啊！”
　　“对，我家隔壁的李大爷，也是靠着他的儿子在养老！”小北闻声便附和道。
　　人性，其实就是一个筛子，它让人不可避免地把那些比我们优质的人从我们的生活之中过滤掉，我们能够接受的，便是我们的周遭之人，比较之于我们而言，都是大为不及的，这便是所谓的优越感。
　　“什么老黄，什么，什么那个李大爷啊！我可不认识他们！我更不认识他们的女儿！我只知道比起咱们这旁边的几户邻居而言，我可算得上是孝子了！爸瘫在床上没有知觉的时候，都是我在给他擦身子、洗澡的！”儿子且说着自个儿的功绩，且不忘了朝着父亲那边不断地使着眼色。
　　人就是这样子的，只会给自己戴高帽，却不会往自己头上拉屎，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可能那样做的。
　　“要想让我一个人给爸爸养老，你们就得把那三十五万全都给我！”儿子斩钉截铁道。
　　“什么？你要一个人独吞那三十五万？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白眼狼，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给你开的家长会了？你忘了又是谁给你当爹又当妈的啊？”
　　小北随即便接过大女儿的话茬儿道：
　　“咱们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啊！三十五万，你要一个人独吞？你想都别想了！”说罢了，两位姐姐，便露出了生物之本性，像两只被夺了食的流浪猫一般，朝着他们的弟弟又是扯又是挠的。
　　人是可以为金钱抛弃一切的，只要在他眼里，金钱是可以替代甚至超越一切的。
　　“够了够了！你们要是再动手我就还手了啊！放手，你也给我放手。”儿子拼尽一切，试图从他那两位姐姐的撕扯之下逃离出来。
　　“来啊！来啊！我看你还没大没小了！连你姐姐也敢打！”
　　“对，我看你敢不敢打我们！”她们的撕扯，也并未因那三两句的阻挠而罢手。
　　“你们够了！松手，都松手……”王二狗突进重围，于是，三个人的战争，便成了四个人的混战了。
　　“够了！”——儿子捡起脚下的一块板砖，朝着混乱之中拍去。
　　“啊！”——王二狗应声而倒。
　　被那一计突如其来的板砖拍得不知所措之后，王二狗便被送到了医院。
　　而正是这一计板砖，让病床上的王二狗，清醒了不少：他自己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而问题便在于，他是否真的就认识过这个世界？
　　还不及得出了结论，王二狗便被病房外的争论声给引去了神。
　　“都别吵了！我看这样吧！从给妈妈立碑的那五万里面再拿一万出来，一共三十六万，咱们一人十二万！”小北提议道。
　　“姐，我认识一个卖碑的朋友，一万块钱就能买块很好的碑了！至于坟头，咱们自己动手就可以翻新，再买几块瓷砖在周围一围，跟新的一模一样！”
　　两位姐姐面面相觑，不刻便又惊又喜了起来。
　　“这一万块钱可不能全用完了，爸爸这次住院还得出钱呢！弟，爸是你误伤的，住院的钱得由你出！”大女儿提议道。
　　人总是这样子的：给房子贴上了门牌号码；给狗戴上了项圈；把金丝雀关进了鸟笼。人总是想把一切都占为己有。是的，人可以禁锢住任何东西的自由，就像钱可以使人为之终身劳役一般。所以为了钱，人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其实五千块钱就够了！五千块钱的碑也够好了！”儿子推辞道。
　　“五千块钱一个碑，一万块钱只够买两个碑啊！爸现在可还在医院里呢！”小北的一句话，正中了这三人的要害。
　　王二狗听罢了，不禁闭目塞听，万事不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苍白的、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是该痛苦呻吟的，哪里还容得下王二狗的苦笑？王二狗可不信！继续故作强态地苦笑着，可也不知是他的头，还是他那骨折了的手，反正他此刻的全身上下，都一并疼痛难忍了起来，那强颜作出的苦笑，也终究还是变作了接连不断的呜咽与呻吟。
　　此时此刻，王二狗开始后悔起来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清醒过来？此时的他，突然对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身体连同思想一起失去知觉，向往起来了，只有那样，才不用这般麻烦地闭目塞听着。死，确实来得比活着要容易得多。可见，活着的人，都是多么的不容易！
　　“难啊！”王二狗喃喃自语着，随即便用他那骨折了的手臂，扯下了自己身上的氧气管，任由病房外的那些个人影、人声，渐渐……渐渐……渐渐消失……
　　王二狗的故事还在进行着，这只属于王二狗，也只有他才经历着的故事，也必将永远进行下去！王二狗有一个一直都解不开的心结：他接受不了他眼前的这个时代。而我，却和他以外的所有人一样，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时代。如果我接受不了这个时代，我想，我也会同王二狗一般用唯一的、极端的方式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可我毕竟活了下来，于是我在想，人正在做着这样的一件事情：接受着一些本不该被人所接受的事情。我想，这绝非是人类的进步，却也完全谈不上是退步，而这问题，也毕竟是全人类急需解决的问题。
　　我也在好奇，为什么说到什么东西，我都要让其主人公为“人”，而非是阿猫或阿狗。或许这就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差别——人最聪明，也最爱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