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七)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0-07 10:40:17 字数:5222
时川看里面没人把守,溜到耕云宗祠,泛泛地看一眼,一大堆的书中似乎没有什么箩,书堆旁倒有一头篾箩,里面却只有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这东西他好像哪儿见过,心里害怕起来。这一定是巫婆穿的,巫婆一定长脸,长着两个兔牙,脸色惨白,如高跟鞋一样。想起董秧的嘱托,暗暗告诫自己思想不能开小差。他在书堆周围转了几圈,就是不见宗谱。大书堆旁边,却有一小堆透着火烟的灰堆,仔细看灰堆的残留外形,却真是几箩担的书籍,似乎是连箩带书烧掉的。
随后穿旧军装的造反派陆续进来,时川不敢伸手到书堆里掏,还把自己的双手反剪在后背,装作是悠闲看稀奇的人,故作疯相在大门口晃来晃去。造反派吃不准时川这个穿得更旧军装的人是什么来头,不敢训斥。
时川溜到鸿燕庄告诉董秧:“秧,耕云宗祠里的宗谱可能全烧光了。”
董秧叹了一口气说:“烧了?这么快就烧了?唉,这地方败尽了。还愣着什么?你赶快去呀,想办法偷抢些东西来,剩什么偷抢什么,尽量,嗯?”
“嗳。”时川赶紧往耕云宗祠跑,这次就近从后门这条路线跑,尽管距离短一半,人还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跑到长塘街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董秧既然是闪魈人,都说会闪的,为什么不自己出动呢?
瞎眼阿青在大书堆前左右转了好几个半圈,停下来用脚踢了踢,感觉是书。正好有几个造反派在谈论烧书的事,他就忿忿地骂开了:“他奶奶的,我以为又要鬼打墙了呢。烧快烧快,烧光了好走路。”
造反派知道他是故意骂起来给他们听的,示威性地点着了火。时川凑上前去跟瞎子说:“上座大屋那副金棋子……”后面的话故意不让别人听清楚。造反派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语,不待火烧旺就急匆匆地奔往上座大屋。
天气阴湿,书堆烧得并不旺,没有多少明火,火苗蹿了一阵就透起浓烟。一些跟祠堂砖一样厚的古书燃烧不完全,偶尔蹿出一朵火苗,在书堆上舔了一下又倏尔不见了。时川向阿青下令赶紧抢书。两人拿着各自身上脱下来的衣服乱甩一气,草草地灭了明火,趁着没有造反派来监管的机会,拼命将未烧掉的书本往祠内的地板下搬。
搬了好一阵,阿青仰头翻着白眼对着太阳位置琢磨片刻,说:“都12点24分了,肚子饿得贴到背脊上去了。”
“快快。你钻到地板下的洞里去,我把书递给你。”时川命令说。
地板比蛎灰坦地面架高五十公分左右,阿青爬到板下,将时川递过来的书一本本尽力往深处扔。
阿青瓮声瓮气地说:“时川,这么多书你准备用几世人看啊。”
“别吵,造反派晓得这事的话,你我都难看。”时川恨不得把所有的书都吞下去。想当年外公买一本药书都花一石谷外加一购桶桕籽呢;当年在上海古籍书店,有个战士还准备花一枚银番钱买下一本好书。可见书是值钱的玩意儿。
过一会阿青又忍不住叫:“你都闻到棺材板香了,还要这么多书干吗?”见时川不接应,继续说,“你晓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活?我看你黄泥都平头颈了,你还……”
“瞙瞊鬼!爬出来一脚把你踢死。”时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他想起董秧那么心痛宗谱,想找到一些宗谱的残篇,可一直没有发现宗谱的影子,心里正恼着,而要踢死阿青的话一出口便觉得可笑,自己的毛病就出在脚上,怎能一脚踢他呢?自己脚好的话,搬书也不用这么费劲、这么浪费时间了。
时间过去2个小时左右,书堆还在冒着浓烟,清文办公室的人过来一看书烧得差不多了,便安心地走开。
第三章藏书学习
宗祠北面山墙边,紧嵌着一榀梁柱木架。正栋柱、二步柱与上下横梁构成的一个方框里用水墨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只是承尘画壁看起来有些褪色,不怎么显眼了,造反派文宣队的人一直未有把它涂掉。楠溪流传着墙倒屋不塌的说法,本来梁柱木屋架与山墙隔个尺把距离才是正常的,这里却是紧密相连。当年时川未被抽壮丁的时候,哈声猫师傅叫他将那支“快一”枪藏到耕云宗祠水墨龙壁上。当时他走近这水墨画便有蟒蛇缠身的感觉,一对龙眼更是让人胆寒。他怕怕的发愣,一时看不出可以藏枪的机关,壮着胆子架梯子爬到墙顶上看,敲敲水墨云雾顶上那根横梁,有空响,原来竟是空心的。把托在梁下的斗拱拿掉,拔掉梁柱相交处的两个鸡舌,轻轻一推,横梁竟成薄板,翻了上来,两边上角头各有一个木转轴,原是扇上悬门。墙洞很深,墙厚足有两尺,大概是专用于收藏宗谱或其它字画墨宝的地方。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那支“快一”枪早已不知去向,这墙洞的秘密不见有人提起,可能极少有人知道。这次时川在火堆里抢书的时候就盘算筹划好了:将书暂存在地板下,过后再慢慢地转移到这隐蔽的墙洞里。
宗祠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件东西几乎全被人拿光、捣光了,只剩一张大桌、两张束腰花牙子大供案、一张放祖宗牌位的高脚大条案和一张拐纹琴桌。大桌桌板样子结实厚重,金粉揩漆桌沿和桌面磨得几乎只剩原木颜色;四支脚做成麒麟的脚一样,罩光漆已全部剥落,紫檀色的底漆已褪得暗淡污秽,看上去黑溜溜的,有些肮脏。这几样家当,单看样子也令人生畏,别人把它捣破烧掉也很费事,破四旧的人或许觉得太笨重,不值得一破,也没人生私心搬走;谁要是把这些祠堂里的家当搬到家里,那他家看起来准像个佛殿或祠堂。
第二天晚上,时川听外面完全静下来,便踅进耕云宗祠推醒阿青,简略地向阿青讲了他的藏书计划。
时川的脚有毛病,一抬脚就拗着,爬不上高的桌子,只好叫瞎子阿青代劳。他们抬来供案垫在地板底层,供案上面垫大条案。阿青爬到上面,再将一百来斤重的琴桌用一只手拎上去垫在最上面,然后,双手叉在大条案上,一用劲,呼的一声一下子人已抽身在琴桌上。他站着可以把头都伸进那条横梁做的上悬门里,任凭上悬门压在头颈上,都不当一回事。时川将一本本书递上去让他藏好。这样藏书一气藏了三个晚上,才把火堆里抢出来的书完全转移进去。
这下时川心宽了,也非常满足,取一个京剧的调儿,轻哼着“诗书焚后今犹在,到底阿房不耐烧”,各处都惬意地转转。有人想凑近听一听他到底哼什么,他马上改说“有人害我,有人害我……”
耕云宗祠大门门面,不知谁在什么时候做了手脚,早已被泥灰抹平,并遮蔽了原有的凸体字,正额“耕云宗祠”四个大字的位置已被造反派文宣队写上“听党的话”四个红字。左联“鸡声催晓读”被抹平后写上“破四旧”三个字,右联“鸟语唤春耕”被抹平后写上了“立四新”三个字。时川看了看门台,又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看造反派文宣队队员。那几个队员手里拿着凿、刷、笔、宣传色之类的,一齐往穿旧军装的时川看。
“啊——让你。”时川无可奈何地点头苦笑,拉长说话腔调,“啊——走走走。”轻哼,“诗书焚后今犹在……”
时川离藏书太近反而感到紧张,决定到追远书院烧饭。追远书院围墙外一圈都是水浚,由于水涵洞塞了,水位反而比院子地坪还高,周边墙脚都渗着水。书院内还有个泮池,以致院里潮湿,柴草放久了都难以燃烧,而时川看到水,脚踝又隐隐作痛。
八月初,大水满树桠。洪水过后,滩林里的树桠上挂着一堆堆柴草,时川每天去滩林踯躅一回,顺便拿柴捧勾落一点大水柴。他从来不把大水柴成捆地背回家,在腋下夹来的柴,顶多不超过烧二天的量。追远书院离鸿燕庄近,青湿柴草烧起来烟大,北风一刮,董秧就高声叫喊:“呛死啦,还让不让人活啊。呛死啦,还让不让人活啊。”
时川叹口气:“子曰:唯女人与小人不可养。”
他人在追远书院烧饭,心思却一直警觉着耕云宗祠,担心瞎子阿青守不住那个秘密,想来想去还是耕云宗祠清净,一天不到耕云宗祠转几圈心就不踏实。想当年,日本人的飞机在鄂州上空盘旋,所有的士兵都疏散掩蔽起来,我不顾危险独自留守机枪,为此我胸部被弹片飞伤。这次为了那批藏书,我更不应游离耕云宗祠而去。
时川不停地在耕云宗祠前徘徊,几天来一直处于战备状态。阿青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信任,故意说:“这几天好像有头毛(妓女)在跟前盘旋啊。”
时川只当未听见,阿青直截了当地说:“我把你个半仙!死人还守棺材哩,这几本书我还守不住么?”
阿青说到这份上,也真够哥们的,时川很感激。这一感激,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有个东西很重要,就是耕云宗祠那尊青花瓷香炉。
青花瓷外面绞着两条蓝色的龙,上面记载了当年莲池房与鹿园房卷入冯、郑之争,后来通过清明挂柳钱祭祖的机会和好如初的事件。文字的笔划是一圆点一圆点连成的,像针戳的一样,却不知这么硬的釉面怎么会被戳上去的。如果晓得怎样刻的话,我时川也真想把自己的抗日英勇事迹刻上去,自己没有下代——说这话真是没良心,现在继鹰不是过继给自己吗?不管怎么说,总得让下辈人以及下下辈人、下下下辈人知道铁血男儿的荣耀。当然,英勇事迹现在刻不上去的话,以后再想办法刻,当务之急是把它藏好。因为倾巢之下难保有完卵,这尊香炉如果不藏起来的话,说不定说没就没了。
时川把香灰倒净,用破衣服把青花瓷香炉筒好,乘夜暗的时候悄悄端到家里。然后,他独自关起门来藏,藏到天亮却都觉得不妥,无论藏到哪里造反派的眼睛好像就在背后盯着似的。最后他看到一个废旧铁皮漆罐才把事情解决了。这个废旧铁皮漆罐是他捡柴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绿色的,揭开一层表漆硬皮,桶底还有一点未硬化的绿漆可用。原先准备拿来当盐缽用的,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他先利用漆罐里硬漆皮底下的一点漆,勉强把香炉外面涂遍,然后在香炉里面倒进盐,将香炉当盐缽。时川笼统没有一斤盐,倒进去只够摊底,不像样儿,怕露出破绽,重新把盐倒出来,把那个漆罐用泥沙装满,用苎布包了二层,再在上面铺盐。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就放在楼板上显眼位置当盐缽。
又完成了一桩大事,时川的心情舒畅多了,重新回到宗祠阶檐坎上烧饭。
看形势平静了,时川叫阿青到墙洞里摸本书给自己看,他要看书学习了。阿青懒得干这件事,要搬凳桌,要爬高,自己眼睛又看不见,真是件麻烦事。时川好言相劝:“阿青啊,这是你的重大历史使命啊。天降大任于斯人,你怎么不干呢?”
阿青不耐烦地说:“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本身不是我的事。”
“可是你已经扯上了,你不已经插手干这件事了吗?”
“呵呵,你的意思是我猪仔捉给你,以后连发猪瘟都要我负责了?”
“嗨,不说这些了,说这话就陌生了,算是我求你行不行?人都靠朋友的,你一辈子就都用不着别人了?”时川言外之意是你与阿来的事情不也是我时川替你撑腰的吗?阿青自然听懂他在称功,尽管有些不愿意,还是苦恼气地为他摸一本书下来。
以后的日子是时川疯狂地看这些“耕云古卷”,每次拿书都由阿青爬上去摸下来。阿青不管什么书,也不管时川喜欢不喜欢,摸着一本就算一本。时川要是未看完就有换一本看看的非份要求,阿青就说:“反正打发时间,什么书不一样,你挑好书看你自己上去。”
时川没法子,叫别人取书又会泄漏秘密,只得阿青摸到什么书看什么书。有一次,阿青摸下来的书是《易通》,杭州三益堂木刻版的,时川看不懂,但不好做声。他考虑到,如果说自己看不懂,阿青一定会说:“你时川牛皮轰轰,连这本书也看不懂吗?”
时川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想起先前藏书时曾见过一本《康熙字典》,便哄着阿青说:“阿青,你知道任何一个老先生都随身带一本字典的,对我们来说,只有《康熙字典》才肯用。”
阿青一听“我们”一词,知道时川竟把他也作为有学问的人来看待,非常高兴。“那就上墙洞去摸一本,摸到为止嘛。”
时川脸上露出狡黠的一笑,阿青却无法察觉得到。此后,阿青摸了三个晚上才摸到那本《康熙字典》,时川出于真实情感地称赞瞎眼青比亮眼人还行。
时川用功读书是一贯认真刻苦的,花了很长时间才通读《易通》。下一部随机抓下来的书是陈颜松的《省县合作》,大东书局出版的。这书通俗易懂,时川一边看一边就有许多感想,由此进一步要了解天下新闻消息,时事政治。他到国营理发店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报及《红旗》杂志,有时也做一些笔记,写一些心得之类的文字。走路时,处处留心捡些柴来烧饭;在垃圾堆里,有什么印刷品,他都特别留心地捡过来研读,并有选择地收藏起来,实在没用的东西才当柴火烧饭。他的这种学习精神首先得到教书出身的陈启迪的赞赏。启迪说:“自从被开除回家以后,我就不再看书了,说实话就是有书也不敢看了。”
时川一谈起书就有了兴致:“你家书香门第,咋会没书可看呢?”
“真的没什么了。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有一次我到大队干部陈建设的楼上,我那本用旧了的《英语词典》和《芥子园画谱》都在他的楼角里。我原以为他上交了,或者烧掉了,想不到他也是个读书人,把书昧起来据为己有了。也好,能够保存牢就好。”
“说来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没有书借我一读吗?”
启迪想了想,说:“你真要书看的话,我给你一本接生婆黄圣白亲笔签名的《验方新编》,那是日本横滨出版的,先前也是一石谷的价钱呢。”
时川还真的没有看过妇科相关的书,不妨也拿来看看。
他坚持看书,在芙蓉地方也有名气了。爱管闲事的马昭却不安起来:时川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引起那么多人的关注,以至到处都在谈论他的事。马昭与庆枢碰头商量,一致认为自己有义务去耕云宗祠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