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作品名称:都市迷宫 作者:岱岩 发布时间:2015-10-31 09:09:24 字数:3348
引子
屋子里飘浮着淡淡的臭气,他习惯地皱了皱鼻子,像是嗅到了虚无中一条若有若无的痕迹,他不知道这条痕迹会把他带向哪里,甚至这条痕迹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但习惯就是习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更写不进教科书里去,这真是一大憾事。世事从来如此,最好的东西都是神秘无稽,渺不可寻,惟有那些带有天才印记而又勤于钻研的人才多少能窥到事物的精妙之处。
眼下即是一例,不知是哪个笨蛋最先踏进了这间屋子,不仅招来了不知多少闲杂人等,还把尸体搬离了现场,说是邻居强烈抗议继续把尸体留在原地,真不知道这帮人的脑袋长在了哪里,竟屈从了这种荒谬的要求。要不是见怪不怪,还真的以为他们都是同谋犯呢。
“你们这儿谁负责?”他没好气地问道。
一个高大胖子来到他跟前,看他的警衔比自己高,顿时像矮了半截,说道:
“是俺。”
“让所有人都出去!”
没用这个胖子招呼,屋子里的人都走了出去,胖子还站在他跟前,一付要向他汇报工作的样子。
“我们接到报案就一刻不停……”
“你也出去,有事待会儿再说。”他毫不客气地命令道,这帮人可真让他受够了。
胖子一声不吭走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单元门。这下清净了,他轻舒了口气,开始观察这间房子。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这可以作为侦探教科书的第一章来写,但更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想象力,他似乎马上否定了所谓观察的想法。许多次,他恨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如果站在第一犯罪现场就能再现出过去的时间里犯罪的场景,那才称得上是天才,但他痛惜自己没有这种超自然的能力,还得像常人一样循着一条虚无的痕迹通过迷宫似的道路。
这是间客厅,白色空无的墙壁曾经目睹那个罪犯(也许是两个或者三个)走过这里,但现在却沉默着,不肯露出半点声色。是走过吗?肯定是的,只是走过的方式有继续探讨的余地,是快速地慌张地还是悠闲地露出职业罪犯冷酷表情的,这有着很大的区别。于是他把眼光转向了暗红色的地面,从单元门到书房门口也就是十来步的距离,如果不是这帮笨蛋此前在这里随意走动,也许提取的脚印能够说明点什么,现在大概是没什么指望了。但可以想象作家打开那扇死亡之门时惊愕后退到书房里的样子,或者已经被制约着押去书房的情形,这是没有疑问的。临进门时他留意过屋门并没有被暴力打开的痕迹,也不能就此责怪作家缺乏戒备心,是他熟悉的人?这不能肯定,因为来这里的人可以说是看煤气表或者上门推销什么东西的。你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像个职业侦探那样时刻保持着警惕心吧。他是写什么体裁的作家?呆会儿要看一看。
现在,屋子里还有的运动者就是客厅正面墙上的挂钟,这会儿已经指向了下午六点,它还将继续走下去,而作家则在某一个时辰成为了过去,挂钟对此却毫无感觉——让人伤感的物的冷漠,这在客厅一边的木沙发和茶几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连那台常常在孤夜里给作家慰藉的电视机同样背叛了主人对它的关注,保持着置身事外的灰色沉默,所不同的只是沙发和茶几仍旧回味着主人的抚慰,而挂钟和电视机则仅仅流连着主人曾经有过的目光。这当然也没有本质的差别,就像侦探本人此时以此体味到的自我存在一样飘忽不定,留不下任何痕迹。痕迹,同样是宝贵的东西,但对他却不是有用的东西,尽管一个作家的痕迹同样值得追究,却不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现在,他终于把目光慢慢投向了书房,这是他最想看到但此前却又极力回避的去处,他似乎是在期待一种隐秘的感觉,一种悄悄走向事物本质的节奏感,似乎那本质是个极易逃遁的敏感物,他需要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偷偷地接近它,才能出其不意地俘获它。从他站立的地方只能看到书房的一角,一排书橱从那里延伸开去,逃离他的视线,尽管七月的余晖已离此遥远,但橱门上玻璃的反光仍旧极力拒抗着他的窥视,让他疑心迷茫的城市中有一扇窗口始终在注视着凶杀案的现场。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视角也随之扩大,那排书橱顿时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变得谦恭起来,完全置于了他的掌握之中。光线转而清冷,一道光柱斜斜地横过凄凉的空间,复活了看似空无实则蕴藏着无尽奥妙的思想的浮尘,它们跃动着,翻腾着,逃离黑暗,以光见证着自己的世界,而永远消失的是那业已分化的整体。因此,他大胆地一步跨到书房的门口,但获得的仍旧是支离破碎的知觉实体,感悟再次离他而去,空空余下让他厌恶的残象败景。当然不能指望作家本人从扶手椅里站起来,露出谦逊而文雅的笑容,向你娓娓道来虚无中人物的命运奇情,或者罪犯忏悔着他想象中的暴力举动。但某一种行进中的状态,某一个时间里曾经存在却业已消失的场景是应该存留于意识之中的,问题是存留于那一个意识之中,意识之间的阻隔像喜马拉雅山一样不可逾越,他能不能像猎狗一样凭着嗅觉穿越迷宫一样的意识之路找到曾经有过的真实,他现在十分迷茫。
所有能引起兴趣的场景都匍匐在他脚下一小块确定的区域,从前一组靠在门口一侧短墙上的高大书橱丧失了它有生命力的存在,仆面倒地,当然这是事情发生时的一刹那,现在它则像一件有说服力的见证物那样被人拖离原地,置于一边,橱门散落,像被两个大汉强暴了一般凄凉。内容物凌乱地铺展开来成一个不规则的图形,但决不是初次开展的样子,因为那时还有一个受到击打的人形(是先受到了某物的击打还是仅仅在书橱倒下时受到击打?这很容易搞清楚。)支撑起它们存在的可能,现在它们却丧失了所有的可能性,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是可怜的轻浮。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到紫黑色的凝固的血迹,它们曾经力图夺路而逃,突破书籍的围困,但止于了边缘处最后一道防线,并在那里达成了某种妥协,使场景维持了自我意义上的完满。那帮人在处理尸体时也算尽职,用虚线描出了作家生命中最后一个姿势,然而能够说明一个作家存在的部分都被外在的书籍掩盖了,唯有属于他自我行为的部分昭示于外。有一本浸染血迹的书孤独地呆在一边,像一座坚守自立的岛屿,又像一个鲜明的支点,用以撬动这团混沌的物质世界。它大概是事后搬动尸体时被人为带离那个崩溃的整体的,因为其间并没有血迹相连。他蹲低身子,看清了书名:《存在与虚无》,倒是人生的一种贴切的描述。从这个角度仰看对面明亮光线中的书桌,如同坐在一处宽大幽深的舞台面前,作家即在那里演绎着人生的悲喜剧,扶手椅居于舞台前面的中央处,作家本人在那里为剧中人提词打气。一边的台灯暗红色的灯罩如同刚刚升起的月亮,临照旁边巍峨的奥林匹斯书山,索福克勒斯的声音庄严深沉,从平滑的山顶上缓缓流下,滋润着中央那片平坦的沃野,现在覆盖着一片静穆的埃尘,等待着歌咏队唱起招魂的叠句。另一边的烟灰缸里空留几个烟蒂,表达着作家曾有过的焦虑心理的残余,消失的烟雾曾经替代了作家的消失,唯剩下本该虚无的人物却长久地存在下去,而现在,这不能燃烧的部分却印证着作家本人的在场。他站起身来,又看到舞台深处有一个方形的玉色镇纸,它像个阴谋家躲在暗影里。他几步跨过眼前致密的空间,湿重的臭气分开来却又紧紧地在他身后合拢。急切的手臂已然伸出,却又像是被魔障挡回,致密的空气把他困在了焦虑之中。梦魇,仅仅是梦魇。他失去了行动的勇气。死人的手一次次伸向这个邪恶的象征物,像一次次的预演留下了光滑的印记,没有人能够跨越的时空在幽深的玉色里流连,让他陡感心悸。他厌恶自己一时的软弱,生气地疾转身,想离开了这间屋子,但最终却伸手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一叠装订起的白色纸张安然躺在幽暗之中。他像捧起一个婴儿粉红的肉体一样轻轻地把这叠纸张移出抽屉,是一份打印的手稿:
《序幕》
火车未及停站,豪雨便如注而至,雨水如瀑布一般从车顶上流泻下来,车窗变得像泪眼一样朦胧,渐次闪过的灯火晶莹而支离破碎,像流淌着碎冰的幽暗河流,不由地让我对火车即将停靠的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站台上灯光迷离,湿重的烟气裹着一片凌乱的身影,密集的雨点落在顶棚上,一片嘈杂中仍能听到旁边人打手机的吆喝声。远处密集而弯曲的铁轨在雨幕里闪着幽暗的光,消失在黑暗之中。信号灯忽明忽暗,夹着鬼眼,突然一个巨大的怪物裹挟着水雾从暗处冲过来,喘着粗气,一声乖戾的吼叫,然后吐出一片拥挤的人群。我走下站台,通过了检票处,站在廊下等待着雨停下来。
是谁让我此刻站在这个潮湿而肮脏的廊下进退维谷?我望着大雨淹没的广场和楼房,不由地想道。海丽,原谅我不辞而别。在那封留给故乡恋人的信中我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