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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六)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0-03 11:20:40      字数:4870

经讨饭伴介绍,阿青赘婿苍岙村一个寡妇家。寡妇有一双儿子,说好了起先阿青讨饭供养家庭,将来两个儿子给一个阿青接代。可是,到了大儿子娶了老婆,阿青就被那两个后生赶出家门了。后生们说,我前世没爸爸,现在要弄个瞎眼的来当爸爸吗?当妈妈的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阿青只好重回芙蓉老屋园。这以后阿青更为阿来所不齿。
老屋园,阿来经常在阿青出入道坦的路径上放上木头鸡埘,堆上猪栏肥,后来干脆用石头砌墙封断路道。为此阿青摸进阿来的屋里乱捣一气,结果他被阿来用闷棍打昏在地。整个家族的人都护着阿来,阿青告状无门。
阿青被阿来从老屋园赶出来后,一直住在耕云宗祠。现在,包括耕云宗祠在内的芙蓉所有宗祠都归大队、生产队集体所有,穷人尤其是讨饭人住进祠堂谁也没有半句异议,但阿青住进耕云宗祠还是比较谨慎的,他从来不敢把那些臭婆娘带到宗祠里来。
不久前,因生产队存放粮食的需要,耕云宗祠全部构成地板间。后来,有个社员把南面边间的地板差不多都给撬走了,只剩东窗下二条木地梁之间一排的地板。这一小块地板正够阿青一张床地,他连床也省了,就将地板当床。阿青倒是个知足的人,睡在地板上惬意地想,自己也只配住稍差一点的地方,否则按算命先生的说法,可能就有横祸。再说,如果我阿青住到宗祠其它地板间里,安稳温暖的话,一定会有人眼红,又会把我撵走的。另外,有关生活俭朴方面,时川也是现成的典范,他曾说一条扁担还睡十八个人呢。就因这么多自我满足的理由,阿青想惬意了就唱:“一条扁担还睡十八个人哪哩啦,啦哩啦哩……”
时川把阿青当朋友看,主要是欣赏他某些独特的才能。比如他虽然瞎眼,对时间却把握很准。由于从小盼望温暖,喜欢仰着头对着太阳“看”,久而久之,他对着太阳或云底有太阳晃的方向翻一翻他那蛋白般的瞎眼,竟能说出几点几分的时间,最多误差一分钟。对此,时川曾找机会与叔平探讨。叔平为阿青下了定论:亮眼人把事物看得太清楚了,倒反视而不见,瞎眼青借着微弱的光线却能准确把握着宇宙的细微变化。由此,时川进一步推导,人类思想太庞杂了,所以不能好好地认识世界;人类如果退到动物低能状态,或许更能感悟生活的真谛。时川敢说阿青这样的人外表虽有缺陷,内心却比亮眼人还要亮堂,他对亮眼的人群有一种奇特的逆向补充。
对于阿来将阿青撵出家门,企图夺户的做法,时川看不下去了,他坚决地站在阿青这一边,扬言要出面摆平。其实,全村五六百烟灶二千多人,惟一能够替阿青说句公道话,或者说撑腰做硬的也就时川一个人。可是,任凭时川怎样扬言要出面讲案,村里就是没人理他。阿青渐渐泄气,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时川却扎牢说:“这事你阿青依他,我时川也不肯,客肯伢郎不肯;你阿青歇案,我时川也不歇案。我时川立世的根本就是讲骨气的。”他鼓励阿青说,“瞎眼青,你不要怕,我时川生平虽然不问政事,只知诗词古训、戏剧曲艺、医卜星相,但呈讼写得不比谁的差,我时川连日本人的炮弹都不怕还怕他阿来什么?有我时川在,你阿青就吃不了亏。”
时川当即穷毕生所学,修书一纸,做了呈讼,状告阿来:
毛主席说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声请申办状
为声请办事发生争管吾盘古老王开天创业久管民宅出入通道之业。
窃民声请人陈冯阿青现年四十又七,家住永嘉县岩头公社芙蓉大队第三生产队老屋园。由于同县同公社同大队同生产队同母异父恶霸强人势压天下威震九州被告陈阿来等,亲朋八人又则拉动当地小人商量,图谋夺户(可稽查),全不顾吾瞎子一穷二白,无产阶级革命分子贫下中农一员,无奈沦为流丐,日夜出生入死,霸占我老屋园久管之业。一九六五年正月初一备办酒席两桌,早晚夜间抢夺我家财,盗去鸡埘一个,堵我门口出入通道,盗去屋后树木五株,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逼得吾离祖别乡昧地携女眷潜逃迁居到耕云宗祠安身,无有田地难以度口保存生命,受陷害锅底朝天,灶里没有一个火星星,日夜悲伤,泪珠满面之情。
窃民走投无路,去城里讨饭充饥糊口,谁知不测,未能如愿。是年三月初一日回乡又遭不明身份暴徒拦路对吾腰部动辄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地侵害,继而锁我喉咙,进而对吾拳足交加。吾跪地求饶勿打无效,暴徒还扬言:“迟早将尔瞎眼打死。”迫使吾挣扎潜逃,但暴徒兵贵神速地急起直追,均在鸿燕庄门口被追上,遂把吾打得不省人事,像死猪一样,暴徒拂袖扬长而去。在场目击者有抗日将领陈时川先生等(可稽查)。在场围观群众均在惨不忍睹的情况下叹曰:“天啊,无权无势者状告无门,有权有势者指鹿为马,法律无边。长此以往,教社会怎安宁,教街坊怎宁日?”
本人对该案幕后反指使者怀疑对象甲陈阿一,他曾多次扬言与我势不两立,并且说他父亲的反革命是我告发他才给定上的;怀疑对象乙陈阿裕,他是三青团的人,他对我救过煺牛队的伤员而怀恨在心。也有可能是怀疑对象甲和怀疑对象乙与被告人合伙干的。
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大好,党中央号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当然正是革命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彼此,被告与怀疑对象甲怀疑对象乙敌视破坏社会主义革命成果,“六六•三•一”事件是“六六•一•一”事件的继续!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继续!!是两条路线斗争的继续!!!被告与怀疑对象甲和怀疑对象乙竟在我国凛若冰霜的法律面前,光天化日之下,稠人广众之中,动辄致人伤害,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新颁布与原已颁的法律,构成伤害罪,图谋夺户罪。但民无他法,只怙各级革命委员会为民伸张正义,以照上情事理恳求本县本公社革委会沉重特追法究,禀公亟处,火急律令迅速奉行,祈求上级父母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当机立断,明镜高悬,怜悯实情,准予派员莅地洞察秋毫,对被告拘案科刑与赔偿,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教育群众,杀鸡儆猴,震慑犯罪,存殁不胜德感。
头可断,血可流,公道不可丢。谨向钧局(委、区、公社)切切为要,讨回公道,否则,箭在弦上,后果礼情自知。
此呈
声请上诉原告人陈冯阿青敬告上诉
年月日
为人鸣不平不亦快哉!时川觉得自己又为人类作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为此,阿青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川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在阿青面前念状纸,不知念多少遍,连阿青本人也说这状纸听熟了,能够用莲花落把它唱出来了。时川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山要绿化,人要文化。生员生员卵,大起大不尽,万里江山一点墨嘛,像你这样没有文化的人就是苦一世的。”
阿青不记得他曾对自己讲过这些道理,也不见得他有文化的人有什么幸福之处,但他讲的似乎还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在受人欺压这个骨节眼上,文人的笔起码是把刀。阿青听时川唱高调,只是一味点头称是,心中早已把它当生员看了。时川这个朋友交定了,古书话讲,结交须胜己嘛。
时川写的那个诉状丝毫没有改变阿青的命运,但阿青还是很感激,人间毕竟还有正道,人间毕竟还有真情,生死关头总算有了知心朋友。
时川为了给阿青鼓气,说:“只要你阿青有什么不平事,我时川两肋插刀,就要战斗到底。”
阿青心头一热,说:“只要我阿青有饭吃,有衣穿,就少不了你时川老大的。”阿青充分认识到打官司是永远没有好结果的,但同时又不能打击时川的热情,顿了顿接着说,“我那个臭婆娘这几天又不知道骚到哪里去了,大概看我口袋里没多少钱了。女人是衣裳,是脚盂汤,朋友才是最宝贝呵。”提到女人,瞎眼青眼白上翻,若有所思地问时川,“我说你与大脚女人的事……”
时川怕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想转移话题:“你怎知道她是大脚的?你摸过她的大脚板?”
“屁,她的大脚一定很臭。大脚臭兮兮,癞头好夫妻。”
“你连个屁也不懂,那是烂脚臭兮兮,癞头好夫妻。”
“嘻嘻,这么说你承认了?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你们这样同一个楼里睡觉的,你从未摸过她?”
“屁话,”时川有点恼,觉得在男女关系这个话题上与阿青实在难缠,厉声说,“你别瞎说,毁了她的清白,你担当不起,嗯?”
阿青不买他的账,说:“时川,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不落手就不算亲家母。这是你假清高,还是她假正经?”
“都不是。我们以礼相待,相敬如宾。”
“死牛。”瞎眼青说话有些激动,瞙瞊筇在地板上重重地捣了几下。

第二章破四旧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群众运动开始,永嘉县委在岩坦区召开“备战,备荒,为人民”工作会议,紧接着各级党政组织瘫痪,出现无政府状态。设在岩头屿山脚的永嘉二中建立红卫兵组织,一些师生外出串连造反。芙蓉小学率先以红小兵代替少先队,也跟潮流形势停课闹革命。芙蓉、跃进两个大队也开始“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同时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高潮。
永嘉县一批无产阶级革命派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永部队指战员在全县各地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他们抬着毛主席的画像,喊一句口号,高举一下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唱着革命歌曲,说是要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游行队伍涌进芙蓉村,锣鼓铙钹震天响起,那场面竟像祭拜七星一样热闹气派,整个村庄沸腾了。
耕云宗祠的围墙高,回音很响,好像山都有震动。时川非常兴奋。原先脑子里老是萦绕着道士们差遣鬼神去海边招魂的死寂场面,并无休止地作种种联想,现在游行队伍这种震天的声音,击碎了对道士们手拿铃铛龙角、“叮叮锵”做法事的恐惧。他认为热闹有时是必要的。
有一天,耕云宗祠外面有班自称造反派的人在开誓师大会,时川探头出来一看,有许多怪兽、人身蛇尾的大幅画像画在牌子上,这又是搞什么鬼呢?他看见有人把继刁等几个老头拉出来斗,一惊吓就把头缩回来。这一缩,他的老鼠缩的老毛病又犯了。阿青叫震斋先生来救治。震斋先生号了他的脉后释然地说:“没多大碍,受点刺激,受点惊吓,没事的。”
时川的老鼠缩犯了几天,趁着继鹰等亲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弓起身来,一个箭步冲出门外,跑到长塘街,一路疯疯癫癫大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陈继刁”等口号。
震斋先生说:“时川是假癫的。”他走近时川压低声音说,“时川,你骗不了我,你是假癫的。”
时川用手中的柴棒指着震斋说:“你怎么知道我假癫?”
“凭你这句话你就是假癫。”
咦,震斋说得有道理呀,时川自知失言,连忙打搅话题:“头戴白盔薛神贵,东风打西风,五雷打……”
“死远点,你给我滚!”
时川也发怒了:“这里不许我站么?长塘街是你的么?”
“哈哈,你这个半仙,你当心啊。你假癫会变真癫的。溪南有个人为了争菜园,假癫癫起来把别人园里的树砍光,后来真癫了。你假癫到底图个啥?”震斋再次压低声音说,“是啊,你劳改不是改好了,而是改怕了,不敢再次进班房了。不管有事没事,一进去,讲讲清楚,大年三十日夜过去也是明年正月了。你跟我说实话,你老骨头怕爬牢洞,客死他乡,还是怕保不住那枚金瓜蒂?”
时川眼睛微闭,重复那句话:“头戴白盔薛神贵,东风打西风……”踉踉跄跄朝耕云宗祠走去。
未等时川稍微清醒一点,还在喘着粗气的时候,清文办公室的人进来了,随后大批什物往耕云宗祠里搬。原来,芙蓉老宗要办岩头公社草席厂了,所有的东西都要往这里搬。
清文办公室有造反派做帮凶,不失时机地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清处文物的破四旧运动。马昭带领红卫兵进驻老宗进一步处理四旧事宜。他的样子很嚣张,骂骂咧咧亲自上手梯,要用柴刀把戏台上的兽吻砍了。草席厂验收员、打游击出身的陈光舒叫他手下留情,他气势汹汹地用刀削了一个木雕人物的鼻子。下梯后,他又亲手把老宗里的所有的匾额摘下来,从“状元及第”、“翰林编修”到一些进士魁、乡魁的匾,总共20来个,然后星夜将它们全部搬走了。
从鸿燕庄、追远书院及附近几家书香门第搜罗过来的书籍字画,还有进士魁的匾、乡魁的匾等,杂乱地堆在耕云宗祠的院子内,堆得像小山似的,只待一根火柴就要破四旧当中的一旧了。
董秧突然出现在时川面前,并一把抓住他的背脊捏了两下,时川就完全清醒过来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然后董秧暗中交代时川:“耕云祠堂内有些古旧书籍、字画,听造反派的口气马上就要烧掉,你着重要把当中的宗谱偷回来。宗谱放在三担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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