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十六)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2-02-16 13:35:50 字数:3036
7月24日中午,二房祠堂举行简短的审判大会,马昭还叫了几百个红卫兵小将来执行烧棺任务。这天,陈光演为了回避这件尴尬事,顾自上山砍柴去。
红卫兵区中队指定陈继敦宣读判决书。震斋被红卫兵抓来,被从二房祠堂水门拉进来,听到继敦宣读的最后一句“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当场瘫软在地。由于他听信了岩头金学淦的经验介绍,暗地里在膝盖部位用纱布打了脚绕,摔倒后想站起来却被过紧的脚绕拗着,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别人还都以为他纯粹是吓瘫了,几个红卫兵就硬拖把他拖到凹头坳行刑之地。
凹头坳有一片滩林,北靠芙蓉后畔垟,南凭横坑溪,是芙蓉后畔垟去里岙、屿根的必经之地。坳里长有枫树、苦槠等,树林茂密。坳北边农田高坎下有一条小溪涧,清水里厚密的金鱼藻顺着水流柔弱无力而无休止地飘拂着。田间石岩路从高坎上像一张木楼梯一样挂到凹头坳。“楼梯”脚下是个水涵洞。水涵正是小溪涧一条引水渠道的渠首。跨过水涵经一个小土墩,前面有十几步石矴步。小溪涧里的水一部分流入水渠,其余的从石矴步上排泄出去。小溪涧的南边,石矴步的西首,有一片比较低洼未栽树木的草皮坦。发洪水时草皮坦首当其冲被水淹着,平时水浅,草皮坦总是顽强地露出绿意。石矴步的东首,有一个水池,水池以东有片荒地。这片荒地今天就成了烧棺的场地。
听说芙蓉人要烧棺了,附近地的人闻讯都赶来看热闹。大家说这烧棺的事,自古以来是耳朵烂了也没有听说过的,值得一看。人们看过许多活人死于阶级斗争的屠刀之下,却从来没有死人也因阶级斗争而锉骨扬灰的。
怀着对棺材特有的畏惧,也担心低洼处马上会变得污秽,大多数人都站在高坎上的农田里观看,只有少部分人散落在矴步上的草皮坦、矴步下的荒坦以及水渠浚岗上看。人越聚越多,汇成人山人海。
至此,硬骨头战斗队仍然摸不准时代潮流的脉搏,采取不问不理不睬的策略,坚持犬儒主义,只有个别队员以个人的名义前往参观,却也全是冷眼旁观者。
两只棺材的盖上,分别被贴上一张宽大的白纸条,纸条上分别写上墨字“打倒恶霸地主陈茂砾”和“打倒恶霸地主婆李氏”,并各打上一个红色的大“×”。马昭命令岩襄自己雇佣八个丧夫,将他父母的棺材抬到凹头坳。
一些胆子小的人被这场面吓着了,就远远地往北退到郑山,或往南退到南垟坎头观看。
岩襄按照马昭“勒令”的要求买了五百斤柴爿,三十斤煤油。煤油五角一斤,柴爿三元一百,共花了岩襄三十元钱;这丧夫的工夫钱还要当场兑现,丧夫工钱八人每工五元,又花了四十元钱。
丧夫将两只棺材平排搁在搂好的柴爿上,然后由戴红手套的红卫兵在棺材与柴爿上面浇上煤油。
马昭强令岩襄全家人都要到齐,并宣布了纪律:不准哭,不准流泪。时海及其爸爸、妈妈、大伯、大嬷等都到了烧棺现场。一家人只用安慰的目光互相看着亲人,大家心知肚明,今天不是发丧,不是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流泪,悄悄转开头迅速地擦干了眼泪,因此一家人的眼圈都是红红的。
下午一点钟,太阳正猛。马昭的络腮胡子刮得光光的,两颧在太阳下有点反光。他站在土墩上,结合刚才陈继敦在二房祠堂宣读的判决书内容重新讲了一番话:“今天我代表人民大众,宣判恶霸地主陈茂砾的罪行。这两只棺材里藏着茂砾夫妇腐朽的尸体。茂砾当过伪保长,他在任时抽壮丁,村里健壮的劳力都不抽,专门抽那些三不周全的人上前线送死。现在他的大儿子陈颜松在台湾,在美国,他写信来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了,还用一个箭头暗示自己西行的路线。他们的邪恶用心很明显,就是想反攻大陆,想重新统治我们贫下中农,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一时唤呼雷动,他出尽了风头,最后宣布,“宣判死刑,立即执行!棺木当天烧毁,决不留情!”
戴红手套的红卫兵们再一次挥舞着拳头,齐呼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陈茂砾!毛主席万岁!”
马昭一声令下:“开始烧棺。”
马昭命红卫兵撬开棺材盖,红卫兵试着撬了几下,撬不开。棺材是柏树做的“正十二”,也就是用十二块寸八厚的柏树板做成的,里外还有灰布黏贴,再用桐油掺铁生披灰,赭红色打地,最后刷若干道清漆,算是楠溪最高规格的棺材了。棺材放了遗体搁几年,依然油光闪亮。
有人指点,这棺材盖有“银”嵌着,你怎么撬得开哟。所谓的“银”,就是两头大中间小的对接双燕尾榫卯,也叫银锭榫。棺材盖盖好后,用四块“银”横向打进去,咬合着燕尾形的榫眼,棺材盖无论从垂直或是水平方向,都无法推动。马昭命令红卫兵用石头砸碎“银”,棺材盖才得以打开。
时海看棺材中爷爷、婆婆的遗体被寿被盖着,显得很平整、安详,婆婆头上的皱纱还是完好的,想起婆婆生前的音容笑貌。自己在阿婆的慈祥中和阿爷的威严下成长,记忆犹深,仿佛自己昨天还与两位老人生活在一起似的。
震斋看见母亲包着黑色皱纱的头,吓过心了。
“看定神了!”耳边传来马昭的一声断喝,时海从过去回到现实中来。
红卫兵用木棒在棺材里撬,摝几下,看看有什么枪支弹药,或者别的通台湾的新证据,结果,除了尸骨犹存,没有什么新的发现。马昭命令震斋亲自点火。震斋的手抖得非常厉害,但终于还是点着了火,柴上倒了煤油,易燃,火苗迅速舔遍了整个柴堆。
浓烟滚滚,直逼岩头公社驻地。马昭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这下不仅出尽了风头,还给老书记鸣方造成很大的压力。火烧了一阵,棺材似乎丝毫未有烧着。马昭命时海继续倒煤油。煤油泼进去,一个火球便滚上来,又是一阵浓烟。许多人看了觉得头晕、恶心,担心这浓烟有害健康,便纷纷地离开现场。
棺材部分熏黑了还是未有烧着,只是在柴爿烧得爆裂发出哔剥的声音中崩掉了一些漆皮。马昭看棺材这么难烧,又命令红卫兵用柴棍砸棺材。柴棍砸棺材根本不管用,再者火力太猛,不好过于接近。烧了好一阵,棺材才慢慢地有点儿烧着了。马昭命时海用锄头脑砸棺材。时海用锄头脑砸裂一些棺材板,棺材才完全燃烧起来。
火烧灭了,岩襄提出要把父母的骨头夹起。马昭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说好。这时,硬骨头战斗队的人出面说话了:“骨头不让夹是说不过去的。骨头不让夹怎说得过去呢?”
就这样,经马昭的默许,在红卫兵的监视下岩襄夹了父母的骨灰,分别装在两只酒埕里。马昭看着他们夹骨灰,大声叫喊:“把它打扫干净了,这遗臭万年的东西不能留在光天化日之下。”
马昭确认地上没有明显的剩余物之后,才挥手示意红卫兵撤离,然后指定并派人监督把骨灰埋在二房山,上面不准做任何标记。
第五章惊魂不定
一场浩劫过去,时海内心冷若冰霜,惊魂稍定,给刚出世不久的女儿取名冰泠。震斋受了惊吓,一病不起。
时陆从外省弹棉时,听说阿爷阿婆的棺材都被烧了,当场气吐血了,得了肺气肿的病,因没有钱治病吃药,伙计们为他凑了盘缠路费,让他回家。
在家休养期间,时陆想起湖南岳阳城陵矶陈家堡陈时相(国春)所托的事。经过打听,自从烧棺事件发生后,老宗里所有的牌位也都被红卫兵砸得溜光了。既然老宗里的牌位之类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时相所说的撤不撤牌位说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再也没有提起时相在湖南的情况。
休养一段时间后,为生活所迫,惊魂不定的时陆悄悄地到抱岙代课教书,同时对芙蓉人谎称去医病了。教书是个吃力的差使,时陆的病情加重,只好重新回家休养。
时陆为不至于脸色太难看,每天拖着病体,靠在长塘街边晒太阳。太阳下,他想到了牢里的堂哥时舫,还有海外的诸多亲人。烧棺一事要不要让他们知道呢?如果瞒着他们,有那么一天他们知道真相了,可能会埋怨我时陆;如果直截了当地告诉真相,又担心他们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想想还是告诉他们好,想想又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