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十五)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2-02-03 20:48:44 字数:4191
焦泥灰一层柴草间一层腐植土,叠了许多层,点燃柴草焚烧几天,将腐植土烧熟,连同柴草灰一起便成了种田的肥料。时海看焦泥灰堆得像小山一样,灰堆跟木头栋柱贴得很近,担心失火烧毁祠堂,就用锄头扒掉栋柱附近的一些柴草和泥。时海的行动正好被七队的光成看见了,光成说:“时海,你也不用扒了,别看灰堆还透着火烟,其实早已死了,反正需要重新焚的。”
第二天灰堆里的火果然自行灭了。
马昭去祠堂看灰的时候,猛然看到两只棺材,竟是一阵眩晕,感觉一道白光直冲过来,心头一阵绞痛。
他把时海叫来大骂一顿,说他有意把灰扒死了,安的是什么心?时海辩解说:“我想不通,修祠堂的事是问你们同意的,刚修好咋就焚灰呢?”
“你神头要灵清,现在是七队的公房。”
“你队里的光成也说过,这灰堆已死了,反正要重新焚的。”
“胡扯,谁叫你扒灰的?分明就是对社会主义集体事业不满。”
“其实这祠堂是我爷爷造的,是个家庭祠堂,是我大伯、碎叔和爸爸三兄弟的业,本来就不应该打拢归于集体的。”
“哈,你想反攻倒算要复辟不成?唔,这是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这行径是极其恶劣的。呃,你这是什么态度?首先要用……”马昭骂了一通后,摔出底牌,“把灰扒死的事,最起码的条件,赔偿。”
时海不愿与他纠缠,既然有价钱可讲,就跟他谈谈价钱。“赔多少?怎么赔?”
“一赔工夫,二赔损失。工夫赔五工,损失赔五十斤番薯干。番薯干要批皮的,把山底最好的担过来。”
时海不敢再有异议,只担心马昭反悔变戏法似地又弄什么新花招整自己一家人,便担了五十斤上好的番薯干给第七生产队。
收了时海的番薯干后,马昭到鸣方家布置下一步革命工作。鸣方不在家,马昭却从八仙桌上看到颜松从香港寄来的书信。通常,村民与外界书信往来,都经过干部家中转的。马昭看到颜松的家信马上有了灵感:干脆说时海家“书信通台湾”这条罪。书信通台湾,说明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图谋反攻大陆了。马昭当即以组织的名义把颜松寄来的书信打开,里面竟还夹有相片。
这时,书记鸣方正从外面归来,马昭并不把鸣方放在眼里,高声说:“这信有问题。”
然后,他大大咧咧地把信拿到耕云宗祠摆展览会。为了让展览会有些声势,他很快便召集了十余个红卫兵直往岩襄家搜查。
红卫兵小将在岩襄家翻箱捣柜折腾一阵,除了几张颜松家人的照片外,并没有什么可以立功的罪证,便逼迫岩襄的老婆说出藏匿罪证的地方。
老太婆看见这么多人抄家,心中早就慌乱了。当她知道这批人的目的是来搜什么书信的,便把眼睛盯着八仙桌的抽屉看。红卫兵拉出抽屉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封信。看信封是香港寄来的,从信封里抽出信纸一看,内容只有几句家常问候的话。但从书信中反映出一个情况,颜松可能收到其弟岩襄的信,告诉他说父母死后一直没钱安葬,棺材搁自家祠堂里,而祠堂年久失修,快要倒塌,漏雨,致使棺材也很快会烂,再不葬就不行了。因此,颜松在最后写上几句说自己会寄些钱来,以解决修理祠堂的开支,至于父母的坟墓待他回来后再做。
马昭差不多看完书信,还找不出什么罪证,心想这次搜查的计划可能落空了,待看到最后几句要待他回来怎么的话,突然眼睛一亮,有了,这不是反攻大陆的罪证吗?随后他在长塘街对大众发表演说,说陈颜松的信上有句话约定大陆之行,约定坐几号船的话,这就是特务接暗线的方式;还有一个箭头指向西方,这明摆着要西行,就是要反攻大陆的意思。
红卫兵要岩襄夫妇交出更多的书信罪证,还有企图反攻倒算、谋天夺国的什么“变天账”。岩襄夫妇执牢说没有。红卫兵们又搜了几次,都没搜着想要的什么东西。岩襄的老婆怕再出乱子,趁着红卫兵没在屋里的时候,把隐藏在谷仓里的一大叠书信、相片统统塞到灶膛里烧掉。震斋也怕了,把家里所有的有“变天账”嫌疑的合同、契约一把火烧掉。
没什么新的证据,马昭只好把搜到的书信与官僚地主陈颜松一家人相关照片拿到耕云宗祠里充实展览会的内容。
太阳还未落山,道路是明晃晃的。马昭是个想象力极为丰富的人,走在长塘街上,从颜松的书信、反攻大陆的计划书联想到祠堂、棺材,若有所悟。对了,这么多年棺材不落土,问题就一定出在这里……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有人曾说当年继鹰遭鸣吟逼迫逃到温州陈颜松办的罐头厂,时川送他去的时候为安全起见顺便也把黄金印捎给颜松保管,现在真的黄金印下落不明,会不会藏在这两只棺材里呢?啊呀要是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意外的收获?或者说上天安排就是让我得的?
乘着天色未暗,马昭去看那两只棺材。或许黄金印就真的藏在里面,或许这黄金印正等着我有缘人来取呢。当年高岭殿所谓的“关老爷前一尺金”竟是塑像手中那卷兵书。可是如此浅显的诗句历年历代没人悟到,最后还是被有缘人悟到了,那人理所当然地把那一尺金扳走。现在如果黄金印真的藏在这棺材里,而我成为第一个悟到秘密的人,那我就理应得到黄金印。“哼,什么内政部,什么合作金库,你陈颜松当再大的官,也不过这等智慧!”
他想打开棺材盖看看,看四下无人,用手推了一下棺材盖,竟丝纹不动,心头却一阵绞痛。他退一步想,这事得从长计议,就算打开棺材盖子,怎么伸手去掏呀?里面的死人已放了多年,不知烂成什么样子了,肯定黏乎乎的——这黄金印还不知放在什么位置呢,反正不会放在显眼易拿的位置。如果大明大道地打开棺材检验,弄得轰轰动动又不好,最后黄金印落入谁手也难以把握。再说历来开棺验尸都比较麻烦。干脆一把火烧了算了。真金不怕火,骨灰中黄金印不就显露出来了?
想到火,他又有了深一层的想法。为了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为显突自己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表现自己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要彻底砸烂旧社会,旧的观念思想,以及“四旧”所包括的所有的旧,尤其要打击封建复辟思潮,要彻底、干净地销毁阶级敌人遗留下来的历史残渣。颜松父母死后一直不落土,这是什么企图,安的是什么心?如果干出典型事迹,破获这个反革命复辟的集团,将这两支代表反革命残余力量的棺材彻底销毁,我马昭就可以平步青云,名留青史了。
第四章烧棺
红卫兵加紧搜查、捣乱,弄得全家人不得安宁。时海的妻子快要生了,她决定还是回娘家屿根村生孩子去。妻子还是头生,看家里乱糟糟的,怕照顾不好,时海就答应了。他把准备给妻子坐月子吃的一点腌肉和咸卵放在米粮盒里,叫妻子带走。妻子担心路上被红卫兵发现,会说这猪肾型的米粮盒是古旧的东西,就叫时海把挈手柄锯掉,外面拢一条未染色的纻布袋放在手里挈。她7月20日去屿根娘家,第二天生了一女。
经过一番宣传发动,马昭决定烧棺,并广贴海报。一张蛮大的“勒令”贴在时海家的门上。勒令他家在7月24日将祠堂里的棺材抬出来烧掉,并要求买五百斤燥柴,三十斤煤油。
要把人家棺材烧了,把死人烧了,这是全村人眼睛烂了也从未看过的事情。
以继鹰为首的硬骨头战斗队提倡抓革命,促生产。革命要抓,生产也要上,因此大辩论都安排在晚上。到后来江青等挑拨群众斗群众,挑拨武斗,就只抓革命,政治挂帅,不分昼夜地抓革命,就顾不上生产了。两派人马从文斗发展到武斗,用石头、木棍、扁担、铁杵、尖刀、马刀、续了长柄的炭柴刀、石灰、六六六粉、氨水、硫酸等,发展到土枪、洋枪,硬骨头战斗队任凭哪一样都不肯服输。这种形势让继鹰找到感觉,似乎有了充分施展个人能力的机会,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他走在路上,别人与他打招呼,不是问他吃过了没有,开口就直呼硬骨头,“硬骨头,去哪儿?”他喊口号喊出了名,有人干脆这样与他打招呼的:“‘毛主席万岁’,你吃过没有?”“‘共产党万岁’,今晚哪里有场面啊?”“‘万万岁’,你……”
可是,在烧棺这件事上,继鹰似乎未有认清形势,对新生事物认识不是很透,不敢轻举妄动,便决定隔岸观火。为这事,硬骨头战斗队承受极大的舆论压力,老百姓都说继鹰是缩头乌龟,关键时刻“硬骨头”们一个也没有出面阻止。“硬骨头”吃了干什么的?队员们因继鹰的不作为,也纷纷表示退出不干了。
队员们的这种过激行为等于给继鹰当头一棒,他认识到对马昭烧棺的事还是有必要来一场大辩论的。可糟糕的是马昭有意回避与继鹰搞什么大辩论。
继鹰前过后转地在村里村外寻找马昭,寻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在长塘街撞上了马昭。
“司马昭,你们怎么要干这等惨绝人间(寰)的事?哪朝哪代有过这等没有人性的事呢?”
“继鹰,你这猴子别以为穿了衣裳就是人,这话也是你问的?”
“你怕我问话我偏要问。”
“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是封建思想!”
“你才封建呢。我的党一向都是信唯物主义的,人死了就罢了,你为什么要烧棺?”
马昭似乎被继鹰的问话逼得没有退路,辩解说:“他们通台湾。”
“就算书信通台湾,死人、棺材也通台湾吗?”
“他们那么长的时间搁在祠堂里不下葬,就有个名堂的,矮人国你也不用与我争,我有证据,我这个人自己的脚不踏实向来不整别人的。岩襄家有一封信画了一个大圆圈,他的娘爸棺材上也用蛎灰块画了一个大圆圈,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继鹰一时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马昭干脆说破谜底,“这就是反攻大陆的阴谋。”
继鹰本想说你想给他一个罪名,还怕找不到理由吗?这话应该有一句“欲加”什么的文言的,这文言想不出来,只怪自己书读得太少,不过自从成立硬骨头战斗队以后,腰杆子硬了许多,继鹰狠狠地啐他一口:“你这样干绝,灾难就会临到你的头上了。”
“你替我放十八条心。”
“我倒替你担心,你会让后人讲古典的。颜松对芙蓉人的好处老百姓都记在心里,芙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一家子的身上呢。”
“好啊,原来你想着他们卷土重来。你想让咱们贫下中农吃第二遍苦,受第二茬罪吗?决不!休想!这说明组织上决定烧棺是对的;这说明阶级敌人忘我之心不死。他家除了反动还有什么好处?再说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你看着吧,他们还有什么好下场!”
…………
在这件事上,继鹰说不过马昭。尽管烧棺不是自己的事情,继鹰还是感到有些内疚,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岩襄家门口,呆呆地站着不进门。岩襄看见了,招呼他进屋,他不进屋。岩襄说这事不关你的事。继鹰嗫嚅一下说,你跟时勃和光演说说吧。
岩襄去跟跃进大队的书记陈时勃说情,同时也对时勃的父亲说情,叫他们出面做马昭的思想工作,叫他改变烧棺的主意。时勃一家与马昭排起来还是比较亲的,但任凭怎么说马昭也不同意取消烧棺计划。跃进大队干部、红卫兵小头目陈光演也劝马昭重新集体商量这件事,特出的事不要干,马昭也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