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到9点多了孔亚还没来，黎颖有些焦急起来，她想再拨个电话问问，可输入号码之后却迟迟没去摁那个绿色的“YES”。
　　昨天晚上的事，黎娴唏嘘叹息着跟他颠三倒四地讲了好几回，直为孔亚惋惜。黎颖知道妹妹喝多了，守在黎娴床边一直看她进入梦乡。而她自己却翻来复去一夜没睡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悲哀，或者应该感到高兴？同时她又为孔亚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了，她甚至为黎娴描述的那个风骚漂亮的娜塔莎是否会趁虚而入而忧心忡忡。她直到早晨天要亮时才昏昏沉沉迷糊了一下，7点半钟她就赶到了办公室，孔亚昨天同她约好的，8点在公司办公室，商量公司的事务和下一步的工作。
　　
　　8点半的时候，黎颖试探着给鳖神长沙办事处挂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偏偏就是娜塔莎。她告诉孔亚还没起床，她答应去喊他起来。这种结果让黎颖懊恼不已，她在办公室里焦燥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敢去设想娜塔莎进入孔亚的房间会是怎样的场面，她为自己竟然产生这种偏执的妄想感到好笑，却又挥之不去。
　　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到了楼下。
　　黎颖刚想孔亚终于来了，却发现车上下来的竟是公司陷入困境以后已很少露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欧天鹏。黎颖早就听人议论欧天鹏已经自己注册开了一间公司。为此，她曾打电话找石中青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石中青对此含糊其辞。而欧天鹏本人则对此事讳莫如深，每一提到，他便顾左右而言他。黎颖对欧天鹏的处境能够体谅，可对他的处置方式却无法容忍。长新公司不是他欧天鹏自己的公司，却是她黎颖的公司。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自己的利益漠然置之。当汪天山成为第一大股东后，黎颖也曾与石中青和欧天鹏私下商议过，他们认为只要黎颖不改初衷，继续与新华日化精诚合作，双方联手仍然对董事会有绝对的控制权，对付汪天山是不足为虑。所以，黎颖始终对汪天山的暗送秋波视而不睹。
　　然而，由于美之源的意外出兵，使得欧天鹏阵脚大乱，面对公司严峻的市场形势措手无策，黎颖很快就看到了“黎新联盟”的脆弱性。汪天山做得聪明，尽管下车伊始就咄咄逼人，可自从美之源浮出水面以后他便采取了静观其变的对策，不动声色地对公司事务作壁上观，不再干涉公司的生产经营事务决策。造成公司目前这种被动挨打局面的，显然不是汪天山，而只能是长新公司现任董事会，首当其中的自然是欧天鹏，当然也包括她黎颖。
　　黎颖想起孔亚对欧天鹏的评价：缺乏坚定的意志和足够的应变能力。这个评语应该说是中肯的，黎颖想。在职工闹事的那天之前，黎颖对欧天鹏前一段的工作基本还是持认同态度的。在和石中青谈话之后，她对欧天鹏产生了一丝怀疑。而孔亚的分析则使她清醒地认识到，欧天鹏这个靠着父亲背景和车间管理经验登上新华党委副书记宝座，继而依靠主管局的关系代表国有资产管理机构出任长新公司法人代表的现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显然无力解救公司目前的困境。欧天鹏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为自己谋求生路。
　　那么，谁可当此重任？孔亚？黎颖心中早已默许：舍他其谁？
　　
　　“哟，黎总今天过来了。”欧天鹏笑呵呵走进黎颖办公室。
　　“没办法，自己的事情总得自己操心才行，总不能看着长新这么垮下去。”黎颖话带嘲讽：“欧总今天这么高兴，一定是有了挽救危局的对策。”
　　欧天鹏听出黎颖话中带刺，叹一口气：“如今汪天山是长新的大股东，他不拿出个主意来，我们这些小股东和经理人员是无所适从啊。汪天山这人也太刚愎自用了，你要裁员，要改革，也应同我们商量商量嘛。如今这世道，谁服谁呀！这下好了，搞得工人都罢工了。资金也好，市场也好，总还有个办法可想。如今人都没了，这事情还怎么搞？”
　　黎颖见欧天鹏推卸责任，心中不禁有气，反唇相讥道：“你原先可是根我说只要不改初衷，我们仍然可以控制大局，想不到我初衷没改，你倒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乖乖把控制权让给了汪天山，你这不是成心要害我吗？！”
　　“我今天正是要跟你商量这件事。”欧天鹏听说汪天山最近派来了两个新人意欲接管长新，正心有不甘，欲作最后一搏，一见有机可乘，马上直奔主题而来：“这两天我和局里的领导一起拜访了其它几位法人股东，大家基本达成了共识。他汪天山也只不过就持有长新公司30％的股份，我们凭什么就要受他控制？只要我们联合起来，他小小的一个鳖神集团还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黎颖听了欧天鹏的话，心中一惊。她原以为欧天鹏退意早萌，已在另谋高就，不打算在长新公司再干下去，没想到他竟然在暗底下串通其他小股东，意欲与鳖神抗衡。公司形势如此严峻，已陷风雨飘摇的境地，而欧天鹏之流却置长新公司生死于不顾，不去齐心协力救危解困，而是挖空心思为了某个虚无的控制权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黎颖不禁悲从中来，如食蝇蛆。她厌恶地瞥了欧天鹏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可现在公司的国有股和法人股只剩下46％了。”
　　“所以我才和你黎老板商量呀！”欧天鹏自以为得计，渐渐有些放肆起来：“只要你那20％支持我，我欧天鹏就是绝对的多数派，谁也别想搬动我。我可以向你保证，公司的人我一个也不动，连你妹妹也可以在公司挂个副总经理。至于汪天山派来的那两个人，他们该干什么就还干什么去。”
　　黎颖感到一阵恶心。她以前对公司的经营管理操心甚少，很少以大股东的身份插手公司行政，连妹妹黎娴的事她也只是随意跟欧天鹏提过一次，见欧天鹏没有表态，觉得总经理自有总经理的安排，此后便绝口不谈。没想到他今天竟将以此作为一个权力交易的砝码，她觉得真像有点像是天方夜谭一般，可笑之极。她没有想到，从前自已一直认为还算过得去的欧天鹏，今天竟然暴露出这样一副丑恶的嘴脸。简直是权迷心窍！
　　黎颖禁不住轻蔑地反问：“我要是不支持你呢？”
　　欧天鹏一下懵了，他没有想到一贯对自己客气服从，听任自已在公司为所欲为的黎颖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目瞪口呆了一阵，觉得这绝不可能，便换上一副笑脸道：“黎总真会开玩笑，你那天可是当着200多职工表过态的，决不同鳖神合作，我相信黎总绝不会失信于民。”
　　黎颖一时语塞。他沉默着挪到窗口，两眼无神地朝外望去。
　　这时黎颖听见了“嘀嘀”的喇叭声。她定睛往下一看：姗姗来迟的孔亚正从一辆出租车里钻了出来，同来的还有娜塔莎和沈玉。
　　孔亚，你必须制止这种无谓的内耗！长新公司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黎颖心中暗暗祈祷。
　　
　　黎颖向孔亚和欧天鹏作了介绍后，看着两人像拳击市场上的对手礼节性地握手寒暄。她感觉孔亚今天气色不太好，头发有些乱，少毛的下巴上有几根稀疏的胡须，她想他真该到黎娴那里去好好收拾一下了。沈玉照旧穿着那套米黄色的职业套装，浑身收拾得一丝不苟；娜塔莎打扮得花枝招展，俨然一位观光的游客。她准备给大家倒茶，却被乖巧的沈玉抢了先，便只好倚着窗，冷眼观望两个男人将怎么展开决斗。
　　孔亚的谦恭大大出乎黎颖的意料，也更出乎欧天鹏的意料。在欧天鹏的印象中，鳖神集团的人都应该是像汪天山一样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姓孔的却一口一个“欧总”，一口一个“请教”，这使他心里觉得很受用，情不自禁地找回了在汪天山面前失却的那份总经理的感觉。他第一次全面地向汪天山的人介绍了公司整体的经营状况和目前面临的困难，巧妙地用敌人的强大和市况的恶劣掩饰了自己的无能和失当。他甚至恰到好处地夸张了公司处境的险恶程度，他觉得这对吓退这个看来不太自信的年轻人很有助益。当孔亚以恳切的语气说出“公司正处在危难关头，一切还要请欧总多费心”时，欧天鹏觉得自己这几天如临大敌，东牵西跑去组织“抗鳖”统一战线简直有些杞人忧天，早知汪天山派来的是这样一个不顶事的帮手，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惊惶失措。他想，这个姓孔的看来毕竟只干过副手，他就像原先自己在新华当车间主任时碰到的那个觊觎主任位置的工程师一样，只要他对他大吼几声，他就会吓得屁股尿流。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对我的地位构不成任何威胁！他得意地想着，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当孔亚提议几个人一起到厂区转一转时，他以往常的气派拒绝了：“就叫黎总陪你转转吧，我还有些重要事情要处理一下！”
　　欧天鹏志得意满地离开了黎颖的办公室。当他从黎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瞟了一眼神色冷峻的黎颖，痛快地想：有没有你这个老处女的支持，现在看来都并不重要。
　　看着欧天鹏下了楼，孔亚满脸的笑容一扫而光。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对倚窗深思的黎颖轻轻说了一声“到厂区转转”，便径自出了门。
　　黎颖不声不响地跟在孔亚后面。正在一边细声谈论时装的娜塔莎和沈玉见他们出去，连忙起身跟了上来。
　　
　　长新虽名为公司，实际上仍旧是那种以生产为主的国有企业的翻版，除了这一幢公司招牌的办公楼外，重头在生产区。像大多数污染严重的轻工企业一样，生产区里绿化很好。正值鲜花盛开的季节，到处花团景簇，由于停产，工厂里阒无一人，空空荡荡，好似一座环境优雅的干休所。
　　景色虽好，心事重重的孔亚却无心观赏。他突然觉得身边的黎颖一言不发，有些不对劲，便止住了脚步。
　　黎颖也停下，仍不做声，一脸的阴沉。
　　孔亚赶紧赔笑打浑道：“真对不起，我突然把我们厂的情况搞忘了。黎小姐，劳您就自己看吧。”
　　在黎颖心目中，孔亚一直是十年前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骄傲的“霹雳王子”。她对孔亚今天在欧天鹏面前的表现极为不满，她简直无法忍受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在欧天鹏这么一个粗俗的政客般的人物面前表现得这样卑躬下气。她虽然觉得那天晚上在宵夜时孔亚体现的平易近人与自己这么些年来在大脑中所臆造的那个完美的王子不尽相同，但他那种纵横捭阖、举重若轻，笑谈间墙橹灰飞烟灭的大将风度还是颇得黎颖青睐。会不会是因为昨夜的事对他的自信心打击太大？
　　黎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孔亚，汪天山请你到长新来，总不致于是要你来看热闹把。如果还是我们这些人干，你们还来干什么？”
　　“难道你觉得我不应该把欧天鹏晚留下来吗？”孔亚知道黎颖指的是什么，轻轻地反问道。
　　“可是欧天鹏纯粹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只是一个蝇营狗苟的下流政客！他根本就不顾长新公司的死活！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股东的利益。”黎颖被压抑了半日的郁闷之气终于暴发出来：“你知道他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吗？！”她忿忿不平地讲述了欧天鹏所搞的地下活动。
　　
　　跟在后面的娜塔莎和沈玉忽见黎颖起了高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围了上来。听了黎颖的叙述，娜塔莎气愤地说：“他这么干，不是要把长新搞得四分五裂吗？帝者同气，王者同义，霸者同力。这仗还没打呢，自己先干起来了，那不就是兵法上的‘乱军引胜’吗？独联体总统倒是多了，可是最后美国人笑得最香。孔亚，你们要想办法制止他才行。”
　　娜塔莎的支持让黎颖仿佛一个受了太多委曲而无处申诉的小姑娘，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中冤诉苦的去处。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动情地诉说起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认真考虑过企业家这个词语的实际含义，我也从来没有去考就长新公司应该由一个什么样的人来经营和管理，可是今天，我要以长新公司股东的身份请求你，孔亚，我不管你同汪天山之间有什么样的约定，我决定要支持你，我相信你一定能够保障我在长新的权益，我也希望你能够相信你自己。”
　　娜塔莎和沈玉都听呆了。她们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一直对汪天山心有成见的冷面女人竟然会对孔亚说出这样动情的话来。她们感叹又有某种说不清的妒忌。谁能想象得到呢？黎颖今天这一番真情告白，孕积了十余年深厚的底蕴！
　　连孔亚自己迎糊涂了。他想象不出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为何会对自己做出如此情真意切的嘱托。他隐隐约约感觉出，其中一定存在某种难以言表的重大隐情。他感到有些惶恐，感到受宠若惊，更感到宽慰：汪天山最感棘手的第一道难题，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迎刃而解了？
　　孔亚诚恳地朝黎颖作了一个惭愧的手势：“黎小姐如此厚爱，孔亚当真受之有愧。”
　　黎颖对他如此世故的做派，心中实在恨得咬牙切齿。她心下埋怨：孔亚，难道十年前那个卓尔不群的你真的就被生活磨砺成这样的庸俗，这样的面目全非了吗？她感到心酸不已。
　　“沈玉，劳驾你作个备忘录，我想同黎小姐就长新公司的人事问题交换一下意见。黎小姐，我想到你的实验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