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人回到白荷家时已接近中午11点了，白母真的包了饺子。中午吃饭时，炕桌上又摆了两盘炒菜：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辣椒土豆片。白父说：“今儿晌午吃饺子，咱爷俩再喝点儿酒吧。”说着又把地瓜酒斟进了那种特殊的酒具——“盘子碗”。白父说：“今儿有饺子，咱爷俩得多喝点儿。”就把两个盘子碗都斟得满满地，酒瓶里剩下一个瓶底儿，白父拿酒瓶嘴对嘴把瓶底那点儿酒喝的光光的。
　　郑仁君心想：这老爷子嗜酒如命却又长时间得不到酒喝呀，我得少喝点儿把我碗里的酒再给他一些，让他喝个够。
　　饺子端上来，白母和白小妹也都上了桌，白荷用汤匙把一个碗中装着的清水里掺杂些黑未未的水分别舀给每个人的食碟中。郑仁君不知这黑未未水是做啥用的。
　　白父端起酒碗说：“小郑，实在对不起，你来咱家六、七天今天才头一顿吃上饺子，来，喝一口！”
　　郑仁君也端起酒碗，说：“人心热乎吃啥都香甜。”
　　白父喝下一口酒就挟起一个饺子在那黑未未水里打了个滚才吃到嘴里。白母、白荷、白小妹挟饺子都在黑未未水里蘸一下才吃。郑仁君心说：长这么大吃过无数顿饺子，都是用蒜泥、酱油、醋、香油兑的调料，这种黑未未水是啥调料呢？他也挟起一个饺子蘸了一下黑未未水，咬到嘴里，又辣又麻还带咸味，细细咀嚼，却也别有一番风味。饭后，郑仁君问白荷，那黑未未水是啥东西？白荷说：黑胡椒盐水，如果用白胡椒就看不出黑未未了。郑仁君年过花甲的时候还没忘记在白荷家吃饺子蘸胡椒盐水的事。
　　次日，也就是郑仁君来白荷家的第八天，郑仁君启程回财经学院。白荷把郑仁君送到火车站，临开车10分钟，白荷把20元钱硬塞给郑仁君。郑仁君说我这是公出，学院报销差旅费的，但是白荷硬要给，不收她就生气，郑仁君只好揣起了钱。白荷告诉郑仁君说：“咱俩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就是我的终身伴侣更准确地说是终生教师，等过段时间你我的工作都安排下了，社会秩序好一些的时候，咱们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郑仁君回到学院，立即把辽西行安排毕业生就业的进展情况向院党委书记苏天侠作了汇报。苏天侠拍拍郑仁君肩膀，竖起大拇指说：“郑仁君同学，好样的！15名毕业生落实13名，另外两名县人事局正在为他们找接收单位，这个成绩太可观了！这样吧，这件事你就一抓到底，你在学院再多待些日子等等那边的回信，如果不行，9月底你再跑一趟，你晚点儿回家，学院这边适当给你点儿补贴，你看行吗？”郑仁君还能说啥？为人民服务么，同学也是人民中之一员，又何况未落实就业单位的两名女毕业生与自己曾经有过或正在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呢！明天是8月10日，到9月末还有50多天时间，再去科研所干它50天活赚几个钱好回家。
　　当晚，郑仁君给白荷写了一封信，报告他平安回到学院的消息，并写了一首词：“改调忆秦娥忆往昔，扶栏叹月愁无侣，愁无侣，茶食难进，肌体如镝。西行路上寻知己，天旱日久苗不起。苗不起，伊人手巧，誓改天换地！”
　　8月11日，郑仁君又去科研所打工，这一干就到9月末，郑仁君去书记室打听辽西消息。苏天侠说：“郑仁君同学，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辽西两个县始终没来信，看来你还得跑一趟了。”
　　郑仁君说：“好吧，我也正为这件事来的，今天晚车就出发。”
　　其实，郑仁君心里比苏天侠更着急，不仅是为安置白荷和王红云的工作，还有近一个月时间没接到白荷的回信，当时各单位都是革委会主持日常工作，而时下的工作重点正是清理阶级队伍，深挖暗藏的阶级异己分子，白荷家是否会跟阶级异己分子沾上边？白荷为什么近一个月时间没回信呢？
　　苏天侠说：“不行，明天是国庆节，各单位都放假，你到哪儿也找不着人呵，你在家再待两天，三号下午坐晚车，四号一早不就到了吗？”郑仁君心急火燎地又等了两天，乘三日晚火车出发了，四日上午七点钟到了北镇。郑仁君没顾上吃早饭就直奔北镇县人事局，到人事局，人家还都没上班。郑仁君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在人事局门口徘徊。八点多钟，人事局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来上班了。郑仁君首先递上一支烟，给人家划火柴把烟点燃了，才说：“老吴同志，咱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我是辽宁财经学院毕业生分配小组的，这次来还是为王红云安置工作的事儿。”
　　老吴说：“哎呀呀，上次你来之后我们人事局领导班子研究过应届毕业生安置就业的事。其它院校各专业的毕业生都安置妥当了，唯独财经学院的王红云还没找到接收单位，后来局里斗、批、改深挖阶级敌人的事儿一忙，就把这事儿给搁下了，你们财经学院的毕业生作什么工作能对口？”
　　郑仁君心里这个气呀，“作为人事局领导，你连财经专业作什么工作对口都不知道。但心里生气脸上还得笑，说：”老吴，学财经的就是当会计对口，哪个单位缺会计他都可以干，如果不缺会计，财政局、税务局、工商局的其它业务他也行。“
　　老吴说：”噢，明白了明白了，学财经就是摆弄钱摆弄帐本的，好了，你不用再来了，这个毕业生我们尽快给以安置。“郑仁君走出北镇县人事局就直奔火车站，他要尽快赶到辽西县。郑仁君辗转来到辽西县城时，已经是午后五点钟了，各机关单位早都下了班。郑仁君先找一家旅店住下，这才觉得肚子饿，已经一天没吃饭了。郑仁君出了旅店找饭店，走了半截街好歹找到一家国营饭店，走进去要了六两米饭一盘熘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米饭吃下半碗之后一抬头，突然发现饭店橱窗里摆着瓶白酒。于是又站起身去买来一瓶60°凌川老白干，拿着酒瓶回到饭桌一看，半碗米饭和半盘熘豆腐不见了。郑仁君问服务员，我的饭和菜呢？服务员说被刚才那捡饭底儿的给倒走了。郑仁君这个气呀，”你去再给我买四两米饭一盘熘豆腐，给你钱和粮票！“郑仁君吃了个半截饭又得坐着等，于是又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往下压火气。一支烟抽完，米饭和熘豆腐端上来了，郑仁君抓过一只中碗，把一瓶60°凌川老白干倒了满满一碗。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凉水似的下去了小半碗，这才又吃饭菜，吃了几口饭菜又端起酒碗周了一半，又吃几口饭菜，第三次端起酒碗一口气干了碗中酒，吃光了饭菜，酒足饭饱回到旅店，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洗漱之后就背了挎包出去吃早点，吃完早点直接去县人事局。等了半小时人事局才上班。县人事局那位领导记忆挺好，一眼就认出郑仁君是辽宁财经学院上次来安排毕业生就业的人。领导说：”小郑同志，上次你来之后我们人事局领导班子非常重视这项工作，把今年全国各大专院校毕业回我县的29名毕业生都安置就业了，给你们财经学院的白荷也安置在县商业局。可是，通知她上班的电话打过去，她们公社革委会领导说：白荷家出事了，白荷的母亲是解放前科尔沁草原蒙古王爷的三姨太，1947年春怀着白荷潜逃至辽西县嫁给长工李有才。白荷母亲是阶级异己分子不说，白荷是反动王爷的孝子贤孙，现在她们母女均已被专政！“郑仁君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昨天晚上喝的酒劲才返上来。他不知是怎样走出县人事局的。他定了定神，决定先去白荷家看看情况。郑仁君来到白荷家的时候是10月5日下午四点钟，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节了。郑仁君没有敲门就直接拉门进了屋，外间屋乱糟糟地，烧饭用的枝柴秸棵横七竖八布满了屋地清锅冷灶好像这屋子长期没人住了。郑仁君掀开东屋门帘，见炕上躺着一个人正在昏睡。郑仁君走近了仔细一瞅，是白荷的养父李有才，刚刚50多天未见，人就瘦的不成样子。郑仁君轻轻呼唤了几声：”叔，你醒醒，叔，你醒醒我来了。“李有才慢慢睁开眼睛，见是郑仁君便想支撑着坐起来，郑仁君说：”叔，你躺着别动，你觉得身体哪儿不舒服？“李有才未曾开口便双眼流泪，说：”小郑呵，我哪儿也不疼，我是心病呵！我冤枉我憋屈呀，你上次来刚走第三天，有人来给我们家白荷保媒，男方是现任公社革委会主任郎金，这小子家住在我们大队就是对面那个大院，我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从小他就坏，偷鸡摸狗欺负小同学。他仗着他爹是抗日老战士抗美援朝立过功是公社党委书记横行乡里没人敢管，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他爹就把他安排到公社林业站，我们这里没有大山没有大林子林业站就是个闲差干拿一份工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仗着根正苗红带头造反，罢了公社领导的官，连他爹也靠边站，你说这样的人我们白荷能嫁他吗？我们没答应，媒人走了，又过两天，郎金亲自带着礼品上门求亲，我跟郎金父亲是战友，郎金以往见到我倒也挺尊重，总是李叔长李叔短地不叫叔不说话。但是他来求亲，这样的事我也不能答应呵，我说白荷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们不能一家女许给两家呀。郎金说白荷不是没结婚么，没结婚就有我娶的权利。白荷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郎金求亲不成，恼羞成怒，趁着清理阶级队伍的机会，查出白荷母亲是科尔沁达罕王爷的三姨太，趁着战乱逃出王府的，说白荷她妈是暗藏的阶级敌人阶级异己分子，白荷是反动王爷的孝子贤孙，把她俩都抓走了。这还不算，说我也是来历不明的嫌疑分子，要把我也抓起来。后来他爹出面干预，这才留我在家候审，没把我也带到公社群专队去蹲黑屋子。他爹为啥出面干预呢，我在朝鲜战场当兵时，他爹是我们连长，在一次战役中我救过老郎的命！郎金为什么说我来历不明呢？因为我也是科尔沁草原的人，12岁那年父母双亡，王府把我拉去当下人，13岁开始就给王爷放羊，我18岁那年冬天给王爷看牧草垛，一不小心失了火把一大垛牧草都烧光了，我害怕王爷处死我就逃出来在辽西县三河湾大地主李金库家落脚给他当长工并改汉名李有才。我的蒙族名子叫伯颜巴图。白荷她妈怀着白荷向南逃亡的路上正巧被我遇见，因为她从小也是苦出身跟我一起长大认识她，所以收留了她，她是18岁那年夏天被抢进王府的。白荷出生后她母亲为感激我的搭救之恩给白荷起汉名叫百合，白荷6岁上学那年她的班主任老师是个女的，特别喜欢我们三河湾大泡子里的白荷花就把百合写成了白荷，正好白荷她妈的名子叫白云其格，我说叫白荷就叫白荷吧，正好随了她妈的姓。按说白荷母亲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只在王府里待三年，她咋就成了阶级异己分子了呢？前天老郎过来告诉我，说派去科尔沁草原调查我历史的人回来了，还真的找到了我的少年放牧时的小伙伴，他们证实说我是穷人家出身，并且是反抗反动王爷压迫的大英雄，他们说我是故意放火烧了王爷的牧草垛逃走的。我的历史问题是搞清楚了，可是白荷和她妈呢？白荷虽不是我亲生，可我拿她就当亲闺女待呀！小郑你说该咋办？“
　　郑仁君说：”叔，乌云遮不住太阳，蟒蛇吞不了大象！郎金求亲不成就借清理阶级队伍之机整人，他的阴谋不会得逞。土改时我们党的政策是制裁少数的恶霸地主，而对于大多数愿意交出财产土地的地主富农都给以出路，又何况白荷母亲是被抢进王府的呢？而白荷虽然是反动王爷的血缘，但是她出生在贫苦农民家里，她接受的新中国的教育，她没享受到一天剥削家庭的生活，她连反动王爷的影子都没见到，她怎么会是反动王爷的孝子贤孙呢？放心吧，叔，历史会还她们母女一个清白的！叔，在这黑白颠倒的年代我们一定要坚持住，无论郎金他们有多么猖狂，我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叔，你老几天没吃没喝了吧？我给你作饭吃，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你要是倒台了，小妹怎么办？她还小呵。“
　　郑仁君来到外间屋，把满屋地的乱柴枝收拾到一起，涮锅烧火熬了小米粥，又去园子里拔了两颗白菜拌了些咸菜。晚上白荷小妹放学回来，郑仁君与李有才，白荷小妹三人一起喝了小米粥吃拌咸白菜。白小妹喝粥喝的满头大汗，直说好喝，李有才也说粥好喝，可我们家从来没作过粥饭。郑仁君说：作粥饭米里的营养成分都留在了米汤里所以好吃，而作水饭把米汤都滗出去扔掉了添了凉水，因此水饭的味道就不如粥。郑仁君又告诉12岁的白荷小妹怎样作粥，外间屋地的柴禾要收拾利整，免得灶里的火烧出来引起火灾，又嘱咐她要学会作饭学会侍候生病的爸爸。白荷小妹点点头，说我记下了。
　　次日早饭后，郑仁君告别李有才，说要去公社群专队看看白荷和婶婶。李有才说，郎金那伙人很凶恶，郎金手下有四大金刚打人最狠，凡是进群专队的，几乎都要被他们扒一层皮，你可得多加小心。郑仁君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去跟他们打架。
　　郑仁君徒步走了十几里路来到公社，找到关押专政对象的黑屋子，把事前准备好的两盒大建设牌香烟塞给看守被专政对象的群专队员，得到了隔窗与白荷母女说几句话的许可。
　　郑仁君隔窗见到了分别才50多天的白荷母女，只见她们头发蓬乱，人憔悴的不成样子。郑仁君刚刚安慰白荷母女几句，白荷流着泪说：”咱们今生不能作夫妻，等待来世吧，你快走，他们会对你下黑手的……“
　　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一名群专队员就跑过来大喊大叫：”你就是郑仁君么？我们革委会主任叫你去一趟！“郑仁君跟那群专队员来到一间大屋子，见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秃头鼠目趴鼻梁大嘴叉的男人，办公桌左右各站两名戴群专队袖标的青年。郑仁君心道：那坐着的肯定是郎金，那站着的四位就是四大金刚了。
　　郑仁君在距办公桌一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坐着的秃头亮着公鸭嗓问：”你就是郑仁君？“
　　郑仁君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郑仁君。“
　　秃头又道：”你从辽南窜到辽西来私自与我们的专政对象阶级异己分子见面，你是要给她们通风报信密谋逃跑干扰我们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大方向么？“
　　郑仁君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学院毕业生分配小组的工作人员，白荷是我们学院的毕业生，我为安排她的工作而来难道有错么？“
　　秃头向四大金刚一努嘴，说：”这小子就是破坏我与白荷好事的罪魁祸首，还不给我拿下！“
　　一个呲着两颗大板牙手提三角带的青年和一个尖嘴猴腮手拎一根一米多长鸡蛋粗细木棍的男子便从左右凑了过来。大板牙喊了一声：动手！扬起三角带就往郑仁君头上抽。郑仁君不慌不忙将身子向外一撤，脚下随即来了个扫堂腿，大板牙上身前倾站立不稳，”咕咚“一声，一个狗吃屎趴在了砖地上，那拿棍子的一棍走空，因为用力过猛脚下被大板牙的脑袋一绊，”呼哧“一声趴在了大板牙后背上，棍子扔出多远。这是眨眼间的事儿，坐着的秃头根本没看清俩喽啰是怎么倒下的，另两个赤手空拳的家伙见两个同伴出手就败，不得不为同伴报仇，从左右各出手向郑仁君打来，郑仁君不消两个回合又将二人击倒。
　　秃头见他的四大金刚被郑仁君不费吹灰之力纷纷击倒，便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说：”嗬，你小子有两下子，怪不得你敢只身闯这龙潭虎穴，来来来，咱们坐下好好谈谈。“
　　郑仁君说：“我跟你们这帮披着人皮的狼没有什么好谈的，我警告你，你要敢对白荷母女再下毒手，小心我要了你的狗命！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说罢抽身离去。秃头嚎叫：“在我的天下，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郑仁君忧心忡忡地回到学院，向苏天侠汇报了此次辽西行安排了北镇的王红云，辽西县的白荷工作已经得到安排，但她被清理阶级队伍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假公济私给专政了。
　　苏天侠说：“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如此，人家地方上的事咱也插不了手，也只好这样了。”
　　郑仁君说：“我的工作已基本完成了，我也该回家了吧？”
　　苏天侠说：“回吧，全省四个地区的毕业生安排工作数你作的最好最彻底，你为这项工作多耽搁了3个月的回家时间，学院给你补贴120块钱，多少就是这么点心意，你也别嫌少。我们学院从你们这三届毕业生都离校就关门了，多暂能再招生就不好说了。回乡以后要好好工作报效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