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蛇与天鹅

　　“这里只有你我，有话尽管说。”豪格心里却在思索着究竟是什么事儿让她要亲自来找他。
　　古尼因布欺负她了？还是勒克德浑？似乎后者可能性更大。
　　“我想让您评评理。”加克玛依沮丧地低下了脑袋，丝毫没有注意到豪格的异常，“您说身为将领，是不是该善待士兵？”
　　豪格有些莫名其妙，可听出了她的急切，应该是跟勒克德浑有关，并且她似乎万分期待着一个肯定回答。只是以他多年征战与宦海的经验，只怕答案是否定的。
　　“怎么忽然问这个？”若是直接说出来，估计是会伤到她的，于是豪格便迂先问回去，得先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是勒克德浑？”果然不出豪格所料，就在此时，他感到了眼睛开始愈加一阵阵酸痛。
　　“他自从当了多罗贝勒后，平日操练士兵严苛就算了，也不给他们太好的军粮！”加克玛依忽然间右手用力“啪”一拍石桌，用力过猛，迎来的反而是石桌返还的一阵疼痛，她“哎哟”一声轻喊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她还是看清楚自己的手掌心已然泛红了。正式建都北京后，勒克德浑依旧在白天把她接到军中习武。古尼因布基本是中午前后来个一个时辰教她剑法，其余时间，大多是她自己在琢磨，不过古尼因布说，他不过是个领路人，剑法的精髓，可得靠她自己摸索出来。
　　在军中待了好些日子，她愈来愈发现勒克德浑似乎对将士们严厉地有些过分了。每日死命操练，有的将士们在营中踢踢珍珠球想消停消停，他竟然也不准了！
　　在军中待久了，她已然能开始听得懂许多满语，有时候是真会听见将士们抱怨勒克德浑简直跟睿亲王的独断有的一比，这叫她听着分外不舒服，可勒克德浑似乎并不在意。不光是她，就连哥哥也觉得勒克德浑如今对身边这些个侍卫们也是愈加严厉，由不得有任何闪失。
　　就在今天，她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开口跟勒克德浑提了这些个事儿。勒克德浑却告诉她，将士爱戴还有民心这种东西，武将一旦有了那绝对是灾难，这东西只能是皇上才能有的，武将们最好只是乖乖把脏活给干了。
　　可她如何能理解？她努力劝勒克德浑仁慈些，免得士兵心生哗变。勒克德浑愈是解释，她愈是觉得勒克德浑不可理喻，结果勒克德浑眼见说不通她，便不再解释，还骂了她一句“说不通的蠢驴”，就是这句话把她气得直接走人。
　　“身为将领，对手下士兵开开恩，人家自然也爱戴你，打起仗自然士气如虹，可他不怕士兵反么？我怕他弄得军中内讧才跟他说！”加克玛依唾沫横飞，仿佛将豪格当成了靶子，而她的话语似乎就是一道道羽箭，死命地往靶子那射去。
　　难道他不怕死么？将士们造反不是小事儿啊，他这脑袋是怎么了？加克玛依越想越气，她简直不明白勒克德浑莫非是真不怕在战场上出事儿？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整个人都快气炸了——真的是好心被狗咬！她为他着想，在他看来却是愚蠢！
　　渐渐地，豪格眼前开始亮了，先是模糊的黄色灯光开始一点点在他眼前亮起，而后石桌的轮廓，她那一头卷发也开始清晰了。
　　他太能明白勒克德浑的做法，因为自己对待将士们也不会手下留情，可心里却没有想清楚如何跟加克玛依解释。这单纯的丫头一时半会很难明白手握重兵者极易成为帝王的眼中钉。当年老汗王在世时，特地将原先的四旗改为八旗，并由不同的儿孙子侄统领，就是为了分散军权，防止一人军权过于集中。而自己的阿玛皇太极登位后，一直努力在将正蓝旗的力量往豪格这个长子手中集中，如此一来加上由皇太极本人统领的两黄旗，等于皇太极手中其实握有三旗的实力，无人可以与其抗衡。
　　到如今，嘴上说是多尔衮与济尔哈朗辅政，可明显多尔衮要压住济尔哈朗和自己。自己虽然手上只有一只正蓝旗，可别忘了，他是先帝长子，当今皇上的长兄，两黄旗的还是更向着他，等于他拥有了最多的兵力。
　　她的眼睛真的分外明亮而清澈，像极了那深邃的夜空，豪格望着她，心里在想着该如何跟她解释。有些事儿她应该知道，可他不愿让那双眼睛染上权力纷争的污秽。
　　“将帅们不和是很容易出事儿，可是你这么想想，”豪格顿了顿，“他对士兵仁慈，是的，士兵们会越来越爱戴他，拼死效忠。当士兵们对于他的爱戴远胜于皇上或是睿亲王的时候，你觉得他们二人会怎么想？是高兴还是生气？”
　　加克玛依眨了眨眼睛——皇上，她完全忽略了将士们其实效忠的并非将领，说到底，是高居于宝座上的爱新觉罗•福临，还有拥有实权的睿亲王多尔衮。
　　“这……”寥寥数句，加克玛依便语塞了，她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豪格锐利不已的双眼，眨巴着眼睛。
　　“皇上或是睿亲王生气了，心生不快，后果是什么你明白。你难道希望看见勒克德浑因为功高震主后身首异处么？既然如此，倒还不如让将士们惧怕自己，免得皇上和睿亲王觉得其中有异。勒克德浑跟他玛法阿玛一样，都是行事求稳之人，他定然会有分寸，知道怎么拿捏。一个连分寸都拿捏不好的统帅，别说爱戴了，带兵必然也带不好，那何来的胜利？”当他说起代善与萨哈廉时，豪格只觉那股腥甜气似乎又在喉咙里开始发作。
　　为什么他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代善一族的阴影之下？岳托已经走了六年，萨哈廉也走了快十年，可代善这两位最优秀的儿子依旧是他过不去的坎儿。一个夺了她的心，一个她视为亲哥哥，凭什么代善家族的人就可以拥有她，即便是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他们依旧拥有她？
　　可话说回来，豪格如今是觉得代善不过问政事实在也是高明。二伯名义上还是两红旗的旗主，在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名望极高，让多尔衮有所忌惮，可毕竟他隐退，难不成多尔衮还能硬硬给一个不问政事之人塞个什么罪名么？
　　“其实玛依，我说句你不爱听的，”望着她开始凝重的神色，豪格知道可以单刀直入了，“他这般做法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对待将士也是如此，平日里是绝对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的。只要他们没给我胡来，他们骂我我当没听见，我何苦只是因为他们抱怨几句就计较？真计较，理亏的反是我。毕竟我绝对不能让皇上和睿亲王觉得将士们更忠于我，既然他们要民心将心，那自然有人得帮他们擦屎，这种活儿自然要我们这些个统帅们干。”豪格伸手拍了拍加克玛依的肩膀，而后忽然高声喊道，“勒克德浑你进来吧。”
　　院子里本就寂静，因为眼睛不好，豪格的耳朵极为灵敏，他早听见了勒克德浑在门外，只是一直没喊罢了。
　　加克玛依看着朝她走进的勒克德浑，不知是该道歉，还是该说什么。
　　下午见她这么扬长离去，勒克德浑便知道她最可能的去处，便是豪格这儿了。今天处理完军务，他让加合买提先回去，自己把加克玛依带回来。
　　就当他准备进来时，听见了豪格的话语，只听豪格句句戳中要害，他便没有让小厮进去禀报，想着豪格这般说，似乎她会听进去，让她静一静。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说再多，还是得你来慢慢跟她解释清楚。”豪格看着这新婚不久的夫妻俩，拍了拍勒克德浑的肩膀。
　　“她也是关心你，我估摸着你是说话有些冲了，消停消停。当然如果她还是想不明白，你再让她来找我吧。”
　　勒克德浑看了看正低着脑袋，仿佛在沉思的加克玛依，又看了看豪格，点了点头，“多谢额其克了。”
　　这感谢，是真心的，而不是什么套话。
　　“走吧，我们回家去，回头我再跟你说，嗯？”勒克德浑牵过加克玛依的手，她没有抬头，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大手。
　　瞧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豪格忽然很想对天狂笑一场——老天这是存心跟他开玩笑么？他憎恶哈达那拉氏，最后亲手杀了她；他娶了蒙古已故大汗林丹汗的福晋，却几乎对她不闻不问，就连当今的肃亲王大福晋，他不过是客套罢了。他似乎就不擅长跟自己的女人们相处，却能给这对小夫妻，上天就是要跟他对着来么？
　　两个月后，肃亲王豪格奉命带兵深入山东，平定常年盘踞与此的土寇们。
　　三个月后的顺治二年正月，豫亲王多铎于潼关大败李自成的大顺军，与英亲王阿济格在西安会师。
　　顺治二年三月，大顺军乘虚进攻湖北并占领武昌，阿济格带兵包围，与此同时多铎横扫河南地区。而后，多铎剑指南方，于四月十九日从水路包围扬州。守将史可法带领军民奋力鏖战，谁知二十四日清军以红夷大炮轰城，二十五日扬州城弹尽粮绝，被清军攻破。
　　清军占领扬州后，竟是在扬州城进行了十日大屠杀，城中哀嚎声不断，已然是血流成河，有如人间地狱。就在血洗扬州后，五月初九，多铎趁大雾连夜渡过长江进占镇江，六日后南京城为清军占领。
　　五月十七日，李自成于湖北通山九宫山元帝庙为当地村民杀害，大顺政权就此灭亡。
　　五月二十二日，弘光帝朱由崧于逃往芜湖途中为清军俘获，至此，弘光政权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