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游马嵬

　　且说奉天玉大和尚惨淡经营，调谴僧兵僧将修成夹山寺大悲殿，以安庇自唐代以降杨玉环冤魂及历朝诸多红颜怨鬼，感动得贵妃鬼魂心翻肺沸，难以名状，感激深情溢于言表，竟至于当着大和尚的面，又一次戚戚大放悲哀之音。奉天玉大和尚手持玉环所赠搔头玉簪，动情说道：“此玉簪乃明皇所敕赐于贵妃娘娘的圣物，除却贵妃娘娘殿下外，无论何人皆不得窃为己有的呢！量晚辈何德何能何等胆量，岂敢亵渎了先皇的私密物件了啊？”贵妃鬼魂啜泣道：“贱妾躯体尚且当着皇上面被军士绞死，弃尸驿旅道途，区区一玉簪，何足道哉！若非君王慈悲行善，敕造此大悲殿，俾贱妾等幽魂野鬼安居其内，遮风避雨，悠悠神州虽然广袤，我辈游魂野鬼也唯有落得流浪四方的凄凉下场了的。”玉环鬼魂言讫，倏地朝着大和尚行起跪拜大礼来。慌得大和尚赶忙搀扶起来，惊慌失措说道：“贵妃娘娘乃前朝长辈，名份所在，岂可妄行此等大礼数，只恐折煞了自成的阳寿了呢！”玉环鬼魂从容叙说道：“君王所言差矣！无论前朝皇帝，后世君王，虽时间排序有异，但其出身资格则同：皆是由九霄间紫微垣中紫微星座轮流下凡而来，并无有高低贵贱之区分了的。有朝一日君王御梦登天之时，见证得前因和后果后，自能相信贱妾所言，信不为诬了的也！”
　　玉环鬼魂在心内窃思着：大顺帝君在佯装斯文哩。北京城破之日，进得崇祯寝宫后，嫔妃宫娥者流们歌舞承欢，左搂右抱，陪寝通宵，可曾也是如此文礼绉绉的乎？一代君王乃社稷人神共主，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江山人物非君王莫属的呢，何必谦谦有加的嘛。周皇后的贴心侍女枫叶红，现今不是跟着你大顺帝君住在夹山寺秘宫里面的吗？嘻嘻！想当年秦始皇修造阿房宫，六国佳丽们皆搜罗其中，只嫌其少，多多益善，这才叫做帝王的胸襟抱负呢。幸亏秦二世不争气，好端端地把秦家天下拱让给了刘、项联军，否则的话，秦朝统绪从一世绵延至万世，我们都是秦家的子民，哪来的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诸朝代，更何从产生出唐明皇、明崇祯，以及大顺帝君的哟！
　　奉天玉大和尚见贵妃娘娘鬼魂沉吟不语，心想是否刚才的说话不得当，在哪方面得罪了她啊？言念及此，便立刻赔不是说：“晚辈自成，乃粗野出身，后进于礼乐。倘若言谈间有忤逆之处，尚祈娘娘多多包涵。好在我与娘娘均是“百二秦关”故地之人，虽是朝代不同，梦境阴界却是不分朝代先后的。娘娘有何未解的心结，不妨对晚辈明说细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的，自当尽力为娘娘排忧解难。须知忿罹之气郁积于肺腑之间，摧肝折肺，当会凋人朱颜的呢！”贵妃鬼魂听了大顺帝君知心暖意的一席话，不由地卟哧一下笑出了声儿来，欢颜说道：“高皇后遇得君王这样善解人意的夫君，洵乃三世修来的福份。只恨苍天瞎眼，紫微大帝折腾人：既然有意安排君王由紫微垣中下界一回，在撼动了明太祖创下的二百七十年江山后，却又让北鄙之地的挞虏政权来搅扰添乱，害得君王金銮宝殿内的龙椅才刚刚坐热哩，便又仓皇南逃，帝后天各一方，落得个青灯古佛伴明月、脱下龙袍着袈裟的结局。好在尚有枫叶红侍女陪伴在地宫内，也算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的。”奉天玉大和尚莞尔笑说道：“枫叶红姑娘是个苦命女子，周皇后吊死后，她成心要看到周皇后被人收敛尸身，然后便跟着周皇后同归阴曹地府。高皇后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派人收敛周皇后和崇祯帝尸身，暂厝于灵棚，准备择日奉安。高皇后见枫叶红忠厚可怜，便将其收留在身边，当作侍女使用。这完全是高皇后的意思，没想到却让娘娘笑话了。”
　　末了，贵妃鬼魂告诉大和尚：她远在马嵬的墓庐年丢失修，时近八百年的风霜雨雪、热炙冷熬，已让其变得破败不堪。她好歹也算是明皇册封的皇妃，却做人做鬼都不得安生。若说是亡国之君的妃子膺此冤孽，倒还心安理得，可唐明皇是唐朝在位最久的君王，作为他的妃子，不该受此冷落的嘛。
　　说者无意，贵妃鬼魂只是在感激心态下，想借此引起大和尚的恻隐之心。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不成想大和尚却听者有心：他联想起自己和高皇后的身世际遇，与哀哀无告的杨贵妃鬼魂好有一比，堂堂的大顺皇帝屈尊在荒山野寺中当和尚，仪仪的高皇后漂流四方，生死未卜，端的是让人情何以堪哪！想到悲凄处，就连铁石心肠的铮铮男子汉，也难免要洒落点滴英雄泪来。
　　太阳照亮阳间的世界，太阴照亮鬼魅的空间，大白日见鬼的事情，是绝难发生的。奉天玉大和尚会见贵妃鬼魂的时间，自是非月明之夜莫属的。贵妃鬼魂现形游弋的时辰，除了月明良宵之夜，也是颇难以实现的。想起活人相处时，无论是刮风下雨，阴晴晦朔，皆能称心如意地达成，哪像鬼界的幽会，须得择时择日千难万难的哟。自古以来，月光洒满人间的时刻，是夜游神们群集聚会，各显神通的时刻，长袖善舞的嫦娥是如此，汉钟离、张果老、韩湘子、铁拐李、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及曹国舅等过海八仙是如此，唐明皇梦游海上仙山，幽会太真（玉环）幽魂也是如此。只因绝情寡义的明皇擅闯仙山，触犯了天条，连累得玉环鬼魂被贬入俗世，风流天子任风流，作贱得薄命红颜做鬼也不造安宁！
　　马嵬驿在西安以西百里开外之地，大凡读过《唐诗三百首》的人，对马嵬驿并不陌生，奉天心大和尚更是亲临其地，虔诚凭吊过的。崇祯九年（1636年）三月，义军首领闯王高迎祥欲自汉中夺取西安，在子午谷黑水峪被明朝大将孙传庭击溃被俘，送往北京处死，而由其外甥李自成继任闯王。闯王李自成攻打西安时，曾驻军马嵬驿一带地方，夺取西安建立大顺政权后，他曾明令部下严束部伍，不许将士们发掘杨贵妃墓庐。如今大和尚听到贵妃娘娘鬼魂抱怨墓庐凋敝后，难免要为之动情。他对贵妃娘娘鬼魂说：“千年墓葬，残破是难免的事。好在今晚月白风清，我陪着娘娘到马嵬故地去神游一番，察勘古墓凋残情状，尔后暗中着人去略事补葺，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是好。”贵妃娘娘道：“能得君王关照如此，山海恩德，鬼心称谢难尽。“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尽管山水迢遥，我和君王乘一缕清风而去，片时便可到达了的也！”
　　说时，贵妃鬼魂从大和尚手中拿过玉簪朝向西北乾位一划，刹那间一股清风打从虚空梦境中飒飒生起，托举着两点幽灵，飘飘悠悠地径取马嵬方向飞去。
　　鱼在水中不见水，人在梦中不识梦，平生第一次在梦海中远游的奉天玉大和尚，脚踩空蒙，飞山越水，似鸟在飞，如鱼在游，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只听得耳畔的风声在呼呼发响，端的是“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让那凡夫俗子肉躯的大顺皇帝，做了一回活神仙。那贵妃的鬼魂夜游惯了，顺风顺水，全无些许的惊惶和不适，裙裾飘飘，彩带袅袅，如同那九天仙女飘落人间。一回生，二回熟，贵妃鬼魂看着惴惴不安的奉天玉大和尚，戏谑说道：“君王稍安勿躁，此去云程虽遥且远，但夹山寺至马嵬驿，月落之前可神去神回，想那枫叶红侍女断然不会生疑的也！”奉天玉大和尚腼然一笑回答道：“我自奉陪贵妃娘娘乡关一游，非干小红丝毫事哉！”贵妃鬼魂颇感欣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八百多年来头一回绽开了倾城倾国的笑容。
　　出发前的那半轮夹山月，温婉妩媚，灼灼含情，镜悬中天，在向阴阳两界的远行梦伴依依作别。然而，在漫长行程中，没承想那半轮多情月，竟然一路不即不离地随侍于头顶之上，一刻未曾稍稍偏离。月亮是红尘世界中人尽可伴的天然情侣，不管你对它是有情或是无情，它都对你满腔赤忱，勿暴勿弃，终身如一日。哪怕人回归到了黄土堆里，多情不渝的月光还会降落到人的坟头上，照亮你走向黄泉的悠悠征程。这不你看：当大和尚和贵妃鬼魂双双降落在马嵬坡墓地时，惨淡的月光洒落了一地，彻照着墓门前千年的沧桑和凄寂。
　　坟茔中，杨玉环的骨骇或许遗存着，或许业已化为了粪壤，但无论怎么着，历史长河未能倒灌，出窍的魂魄未能再回到昔日的躯壳，颇让唐明皇痴恋不舍的花容月貌不再，流离失所的天地冤魂，楚楚无依，更有谁怜？古人难见月，月曾照古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弹指一挥间，化灰化烟，杳杳难寻，汉宫秋月，汉宫杳如黄鹤，秋月依旧照人，人非当年人。
　　白居易的《长恨歌》，颇有为尊者讳的传统弊端。唐明皇爱江山，也爱美人，但江山锦绣常在，美人难免有花貌失色的一天。为了保住江山，弃爱妃如敝屣，在所不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帝王皆是采花手，得了海棠扔牡丹。李唐二十一帝君，“关中十八陵”，却没有杨贵妃死后的一席之地，生前日日说恩情的唐明皇，难道不是一个骗貌骗色的流氓坯子么？
　　想起前朝荒唐事，坟前哭倒杨玉环，夹山寺中秋夜那断人肠肝的凄楚啼哭之声，又一次灌进奉天玉大和尚的耳廓。男人征服世界，靠的是横刀立马，攻城野战；女人征服世界，靠的是哀天嚎地，泪洒江天。信不信由你：倘若没有夹山寺中秋月夜的动地哀音，奉天玉大和尚哪能想到要在夹山寺建造大悲殿来着了嘛。
　　“贵妃娘娘善保魂体，务望节悲。李唐绝情绝义，贱待贵妃，阳间不公不允，阴界自有评说。偌大一个大唐帝国，最终难免要被五代十国来切割瓜分，这也应该算得是现世现报了的吧。他日我有机会上得天界紫微宫，当为娘娘向那忘恩负义的唐明皇讨要公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