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造大悲殿

　　各位看官：回眸三百前的甲申之年（1644年），流年不利，灾星当户，波诡云谲，风生水起，异端百出，兵连祸结，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犯太岁之年，颇值得后世人为之一祭。不好意思哦，这一年，多灾多难的神州大地上先后存活着四个皇帝：崇祯（大明）、李自成（大顺）、顺治（大清）、张献忠（大西），你说奇是不奇，怪是不怪了啊？冥冥天象当顶，难得那慷慨的紫微大帝一下释放出四颗紫微星来君临人世，争夺人寰权柄，弄得中华大地面目全非，血肉横飞，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端的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有人说过如许的调侃话，仔细想想，不无道理：崇祯把房间打扫干净，李自成把床铺好，张献忠为人家宽衣解带，最后由多尔衮来兴冲冲地云雨巫山，尽享床笫之欢。中国历来有红颜祸国的成见，然而，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的事儿，却怪不上陈圆圆，要怪就怪崇祯皇帝朱由检，要怪就怪大顺皇帝李自成，要怪就怪多尔衮，甚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怪就怪玄玄元元之上那位高权重、宇宙独尊的紫微大帝得了吧！
　　说起来崇祯皇帝的死，着实是死得异常的惨烈，异常的另类，异常的卑劣，可恨之处多于可怜之处。就在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之前，大明紫禁城里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宫廷大杀戮，而那杀人不眨眼皮子的刽子手既不是李自成，也不是多尔衮，更不是张献忠，竟然会是堂堂的有明一朝末代皇帝崇祯！亡国之君崇祯在大顺军兵临城下之时，束手无一策，众多文武大臣们平时吃薪俸吃得大腹便便，真到危难时刻，自顾尚且无暇，谁人还惦念着皇上？要像李自成、多尔衮那样身先士卒上阵杀敌不足的朱由检，干起屠杀红颜妇孺的糗事儿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已成孤家寡人的末代皇帝在把三个皇子托孤完毕、让手下带出北京城逃难后，便让周皇后回坤宁宫去上吊自尽。可怜一代母仪天下的周皇后，曾数度规谏崇祯南迁，以避大顺军其势汹汹的锋头，无奈刚愎自用的皇上弃耳不闻，竟落得今日国破家亡的可悲下场。
　　为了给宫中女人们作好以身殉国的懿范，周皇后哭哭啼啼地上吊殒身。接着，崇祯又赐白绫给袁贵妃和西宫的众多嫔妃们，命令她们自己动手，悬梁自尽，以免落入李家将士之手，饱受其蹂躏，失去贞操，辱没了有明一朝的列祖列宗。倘若有不愿尽命者，休怪咱皇上老二有情，三尺宝剑却认不得人！可怜周皇后嫁错汉，世上没有后悔药，哭向黄泉事更哀。
　　收拾好周皇后，崇祯又想到了长平、昭平二位公主，那是绝对不容许落入李闯将士手中的。于是，已经丧失理智的崇祯提着宝剑，直奔宁寿宫长平公主的住处，“嗖”地一下拔出剑来，大声地咆哮着：你为何要生在我皇室家中！话落剑起，剑及屦及，直朝自己的亲生女儿凶狠地砍去！可怜打小里锦衣玉食的长平公主一边哀求，一边本能地举起胳膊去挡那剑，结果被父皇砍断胳膊，昏倒在地。杀了长平公主，崇祯又提着三尺龙泉宝剑，来到第二个女儿昭平公主的住处，不顾宫娥嫔妃们的拦阻，不顾昭平公主的苦苦哀嚎，一剑直朝她心窝子里捅了进去。杀完二位公主后，精神完全崩溃了的崇祯皇帝又来到西宫，看见袁贵妃自缢的绳子断掉，整个人儿趺坐在地上时，杀红了眼睛的崇祯皇帝二话没说，拔出剑来连剌三下，把该死不死的袁贵妃捅倒在地。此时，有太监来向他禀报：郭宁妃、庄妃割脉而死，李淑妃、吴康妃跳水而死；另有王贤妃、郑裕妃等五人准备外逃，已被擒获待命。崇祯歇斯底里地叫把五人从速带到面前，一个个全部活活乱剑砍死，横尸一地。最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崇祯皇帝带着心腹太监王承恩，吊死在煤山的一棵古槐树上。
　　至此，太祖朱元璋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挣下的二百七十来年的锦绣江山，一朝败亡在崇祯的手中！祸及江山和后妃媵嫱的皇帝，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皇帝，这几乎是二十四史中不易之社会人文定律。朱由检其人，便是其中之一个。
　　明亡之后，有明一朝列祖列宗们的在天之灵是何等感受，可在何方安魂，自是不得而知，未敢妄加揣测，只可怜了那些个死于崇祯淫威之下的皇后、公主、嫔妃者流们的众多冤魂怨鬼，有冤难伸，有苦难诉，偪臆在胸，日夜哀哭悲泣，游离于燕山荒郊野外，流离失居，难得一见天日，哀戚之气直逼云霄，愤懑难平。
　　半生不离杀伐战阵中的奉天玉大和尚，对于紫禁城中的惨象，可是曾经亲眼目睹过的。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的长平公主时，曾为之嘘唏不已，感慨地说：上太忍，何以屠戮亲生骨肉如猪羊乎哉？当即命太医给以疗治调养，从死神手中夺回了长平公主的一条性命。周皇后上吊身亡后，她的侍女枫叶红死守着皇后死尸不肯离去，哭得死去活来，神惊鬼泣。大顺帝的高桂英皇后看着可怜，遂让人收殓好皇后的尸身后，便把枫叶红收留在身边，当侍女使用。九宫山兵败，为了保存实力，高皇后带领另一部人马突围而去，因枫叶红乃一介弱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上得了战阵？于是，便跟随着大顺帝来到了夹山寺，住在天王殿下面的秘密地宫内，伏侍那以出家为幌子、图谋东山再起复辟大顺国的李自成。
　　历朝历代，一朝天子一朝臣，红颜代代多薄命；亡国之君，既祸其国，也殃其民，更连带着祸害无辜红颜无数。北宋末年，宋钦宗和宋徽宗父子二人治国乏术，重文轻武，一心只想做太平天子，排斥异己，重用奸臣，安享荣华富贵，忘却了北部虎视狼眈的游牧部族的心腹大患，结果强敌压境，兵临城下，竟无一兵一将出面勤王救驾，落得徽、钦二帝齐齐被掳，更连累得皇后嫔妃、皇子、公主、贵妇、宫女、官女、民女数万人，被押至大金国境内，遭受非人折磨羞辱，死于非命，上至皇后、公主、贵妇，下至宫女、民女，大部分沦为妓女，生不如死。杜牧在《阿房宫赋》文中叹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此等摧肝捶肺之言，着实发人（统治集团）深深警醒！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继秦之后，朝朝代代悲剧迭起，汉亡之后，三国纷争，两晋之后，南北朝争雄，隋灭之后，大唐兴起，五代残唐，宋灭五代，绪统中华，崖山之后，胡践神祚，太祖创明，自成（大顺）、献忠（大西）葬送之，挞虏铁蹄乘隙踏破山海关，换来泱泱神州大地将近三百年的血腥统治！
　　置身在晨钟暮鼓、唱经号佛的氛围中，怒目金刚也会变成慈悲菩萨。由戎马倥偬的草野大帝，一落千丈变成了荒山野僧，大顺朝皇帝跌落成了奉天玉大和尚。这巨大的落差，使同样是杀人魔星的李自成，被驯化成了佛面菩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奉天玉大和尚用自己迭宕起伏的人生履历，谱写了一曲向佛从善之歌！想想看：就连杨贵妃的阴魂尚且能够唤起大和尚的悲悯之同情心，更何况那些个啼饥号寒、哀哀无告的芸芸苍生者流们了呢。
　　论说起来，月圆月缺这一自然景观，早在鸿蒙草创时代始，就业已存在了。只是在蒙昧时代，对于原始人类来说，月缺花残只是身外之物，难以拨响心灵的琴弦。只有当人类进臻到文明时代后，月亮（月色）才在人们的心目中形成了特殊的定位，感慨得以系之。在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历代的诗文中，几乎可以说是无月不成咏、有花难为情了的。然而，对夹山寺和奉天玉大和尚而言，甲申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其意义自是非同寻常可比的。杨贵妃冤魂哭月的悲愤场景，颇让半世英豪的奉天玉大和尚，陷入了深沉的反思之中。有一首著名的古典曲谱，叫作《汉宫秋月》。这首乐曲宫廷里可以演奏，乐坊里可以演奏，庙堂上也可以演奏。奉天玉大和尚从驿卒走到帝王的高点，又从帝王沦为僧侣的低谷，当他听到乐僧们演奏这首乐曲时，简直可以说是倒海翻江卷巨澜了的。
　　因奉天玉大和尚占住了夹山寺大雄宝殿的神位，紫微气势逼使得杨玉环的鬼魂流离荒外，颇让他感到清夜扪心，愧疚在抱，决意立即着手，为杨玉环以下各朝各代的红颜冤鬼们修造一座大悲寺，四时祭享之，风雨遮蔽之，饥寒饱暖之，以为情天孽海中冤鬼们的安魂之地。在一般的寺庙布局中，大雄宝殿为主体结构，间或可配以观音祖师殿及其它殿庑，但大悲殿只能独立成寺，通常是不允许掺杂于寺庙其中的。而奉天玉大和尚为了达成悲天悯鬼的目的，也就顾不上什么佛门忌讳了，救人也好，扶鬼也罢，横竖都算得是功德事一桩了的嘛。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谓浮图者，即是泛指佛塔寺庙的意思。自唐代咸通十一年，善会大和尚夹山寺开山立庙千年以来，享有“三朝御修”盛誉的夹山寺，其主体建筑除了大雄宝殿、藏经殿、天王殿外，还有紫石牌坊、钟鼓楼、山门、塔林，规模真正扩大到“骑马关山门”的程度，并破例增添大悲殿的格局，只是到了奉天玉大和尚驻锡于此的时节。
　　奉天玉大和尚幼年时代，曾在陕北家乡米脂当地当过四年的小和尚，兵败退隐禅门，也算得是重操旧业。只因他手下尚有数千僧兵，要打造一座大悲殿，犹如小儿玩做家家一般，咄嗟便可立办。夹山寺周遭多的是原始森林，楠、杉、樟、桂、松等古树，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僧兵中匠艺人材济济，斧凿刀锯样样齐全，进山伐木，斤斤满山，经之营之，不日成之，偌大一座大悲殿，中秋过后未多久，便赫然出现在夹山寺内的地盘子上了。
　　至于大兴土木修造大悲殿的动机，除了奉天玉大和尚本人和杨贵妃的鬼魂知情外，其他人一概被蒙蔽于牛皮鼓内，莫知其情。就连大和尚身边最为体己的枫叶红姑娘，也是一头雾水，莫辨东南西北。嗣后在三和庙为高桂英皇后修建避难行宫“落红庵”时，大和尚却敕派枫叶红为全权监工。个中的原由，不足为外人道破。
　　就在奉天玉大和尚为大悲殿的落成举行开光仪式的当天晚上，杨玉环的鬼魂又来造访了。她深情款款地交给大和尚一支搔头玉簪，辞气温婉地说道：“贱妾跪启君王陛下：此恩此德，难以报答。兹特奉上玉簪一支，君王欲和贱妾会面时，只须持此物击膝三下，贱妾便会应声而至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