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一）

　　听见他们提起了脚的迈步声，王二狗便醒了。
　　“爸，你醒了？”王二狗看着眼前这个与自个儿约莫一般大年纪的素未谋生的男子，心里顿时一番狐疑：他为什么叫我爸爸？我今年方才三十岁罢了！家中之儿女，也不过是两个不足十岁的女儿和一个刚满六岁的儿子，而这厮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抑或是由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为何要稀里糊涂地四处寻爹呢？
　　“你怎么管我叫爸？你究竟是谁？”王二狗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模样的男子问道。
　　“爸！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儿子啊！”他激动地回答道。
　　“我的儿子？可你如今为何变作了这般模样？”王二狗手足无措道。
　　“大姐、二姐！你们别忙着回去！你们来看，快来看，爸醒了！”闻声作罢，王二狗便见着了那两个同这个自称是自己儿子的男子一样的正起脚准备出门的那两位姑娘仓忙而跑回了屋子。
　　“爸！”
　　“爸！”她们二人的呼唤让王二狗应接不暇。
　　“你们又是谁？”王二狗再凝视着这两个与自己几乎同龄的女子诧异道。
　　“我是小北，你的二女儿！这是我姐，你的大女儿！”小北挽着那年岁稍长的女子回答道。
　　“啊！你们是我的女儿？可你们如今怎会变作了这副模样？我完全都认不出你们了！”王二狗已是万分失措，除了这话，便是无言以对。
　　“这也难怪！你认不出我们，一点儿也不稀奇，毕竟咱们也是有二十年不曾谋面了！”小北一语道破了天机。
　　“什么？你说什么？二十年？”王二狗不可置信地将目光转到了墙上悬挂的时钟之上，此时的时钟转到了刚过十二点钟的位置，王二狗再看罢窗外那阴郁得不至于阴暗的天空，这才幡然觉悟，原来此时尚是正午。可即便如此，自己还是弄不清楚这具体的时日啊！
　　见王二狗呈以不解之态，小北赶紧拿过了镜子和手机到了他的跟前。
　　“爸！看看吧！这就是你如今五十岁的模样！”
　　“啊！他是谁！”王二狗差点儿被镜子中那个华发半生，皱纹聚面，眼神游离的中年汉子给吓个半死。
　　“他不就是你吗？如今的你！”小北试图解开父亲的疑惑。
　　“可我如今怎会变作这副模样啊！”王二狗不由得痛心疾首道。
　　“现在可不是你生活的那个时代了！爸，你得认清现实，来，看一看今儿的日历你就全明白了！”说着小北便拿起智能手机，调出了页面上赫然醒目的日期——2014。
　　“这是什么？”王二狗惊奇万分地问道。
　　“这是手机啊！这可是如今最为智能先进的手机，你看，今儿什么日子，上面都是一目了然的。”
　　“看日期不是得看日历牌吗？咱们一天不看日历牌可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过什么日子啊！”
　　“爸！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谁还去在乎那些个东西啊！日历牌这东西，早就被时代给淘汰了！现在的人，都因生活和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谁还会在乎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要想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顺眼看一下这手机就可以了！”王二狗听罢，便向着小北手中那个被称为智能手机的铁盒子望去了。
　　王二狗在想，这世界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怪异的模样，竟变得让人匪夷所思且陌生了起来。
　　“那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王二狗究其本题问道。
　　“是我，大姐，和弟弟三人轮流照顾着昏迷的你的。爸，你放心，有我们在，我们是不会让你死的！”小北领了头，紧接着，他们三人便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
　　王二狗突然意识到了这二十年来，他的脑袋中竟是一片空白，而这一片空白，也正好是关于眼前的这三位儿女的。
　　哭完以后，这三位儿女，便正好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尽孝的理由，尽完了孝，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有了自己的自由。
　　“小北，你和弟弟留下来照顾爸爸！我公司还有点儿事，就先过去了！”
　　“弟，我家里也还有点儿琐事，刚才就准备急着回家的，这不耽搁了一会儿吗！可再不抓紧点儿，我怕孩子在家里饿肚子呢！所以爸爸就由你来照顾了！”
　　“不是说能者多劳吗？你们倒好，一个个地都撤了！”儿子嗫嚅着，继而拿过方才那部小北手上的手机，同王二狗介绍道：
　　“爸！我有事得先走了，你待会儿有什么事就用这个手机打我的电话！你看，这手机用起来可方便了，我在上面只存了咱们姐弟三个的电话号码，你先解锁打开屏幕，然后再……”而这一旁的王二狗，却无心凝神于那部让他匪夷所思且陌生的手机。
　　“好了！爸，我先走了！”
　　王二狗试图再向他询问一下这二十年来的变化，却始终不好开口叫住这个自己的儿子，他无法在一瞬间便习惯于如今的生活与身份。
　　或许是因为有二十年来没有用过脑子了，如今一下子清醒过来的王二狗，便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了：
　　看来，养儿防老积谷防饥，都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事儿。如今人丁稀落，这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我自个儿一个人了。只有你的手才可以帮你捶一辈子的腿，而能永远陪伴你这个躯壳的，便只有你自己的灵魂了！什么是孤独——这就是孤独！而这又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为什么在那个沉睡了二十年的虚无之中，自己却不曾领会过一丝儿的孤独？倒是如今，这孤独之感，却来得分外的强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吧！那个沉睡中的自己，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到头来，他算不得上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真正的孤独，是要满足于两个条件的：一是要有人；再辄便是一个人。说句老实话吧！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也无法忍受一个人活着的痛苦！你看那些首先灭绝的物种，便是那些本就濒临灭绝、数量最少的物种。由此可见，孤独，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而这二十年来，我所过的生活，虽既不是我喜欢的，却也不是叫我厌恶的，而是让我所习惯了的！好不容易这二十年算是熬过来了，可面着眼前的这三位儿女，他们却是如是的态度：口里说着要让我活下去的话，做着的，却是让我陷入孤独的事情。这种让人生不如死的生活，终会置我于死地吧！这或许便是在各个时代之下，父母与子女之间都存在着的遗憾：在两种情况之下，子女不会懂得珍惜父母的感情，一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再便是在你自己活着的时候！不过想想也罢了！他们不感恩于我，却也不足以使他们对我有半点儿的歉意。毕竟，这二十年来，我也没有真正做过他们一天的父亲！如今的这些个埋怨，或许真是不该！人总是这样的：在你心情好的时候，宝宝的无理取闹便会成为你们之间情感连接的纽带；而在你抑郁之时，他们同样的做法，便成了你们两代之间的代沟。原来，本性璞真的婴儿，也满足不了人情感上的空缺，这就是岁月带给人的两大变化：你的需求，会随着你的年龄，越变越大。
　　可这三个孩子，终究还是给王二狗好好上了一课：父母给了孩子生，而孩子，却让父母重生！如果不是这三个孩子的话，王二狗至今也不会明白，原来亲情之间，也是存在着人情冷暖的！这种顿悟，似乎会被人冠以“痛苦”的头衔，而这痛苦，便正是生活的本质，没有体会过生活本质的人，是不足以可言自己是真正活着过的。
　　王二狗目送完陆续离开的儿女们。眼下自己倒想直起身子好好看过这个莫须有的世界，却不料终年木讷的身体，如今竟对他不苟言笑，呆若木鸡，纵然他是千般地讨好，也不见得这身下的双腿有过丝毫的动情。
　　王二狗便只好横眉冷对着眼睛，冲着窗外望去——“啊！我怎么……我怎么……怎么会在……”
　　依傍着对面的大楼，王二狗发现，自己如今竟身居十七楼的高楼之上：
　　“人怎么能在这么高的地方住下呢？这么高，你说上来难，下去亦难，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未及王二狗的这等抑郁得到解惑，眼及之处的对面那栋楼下，便正站着方才下楼而去的自己的儿子。
　　此刻，王二狗庆幸自己视力还不曾下降的同时，也在庆幸于自己让人羡艳的记忆力：只看了儿子几眼，儿子的身形体魄，便烙刻在了自个儿的心头。
　　王二狗看见儿子似乎正在看着他眼前的那一家三口而出神，他似乎看了人家许久，直到那户人家的父亲，倏然抱起了他家的孩子，同他的妻子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之处，儿子才作罢了，继而转身蹲下，寻着身旁的货车司机要了一根烟，于那茫茫人海之中，点了起来。
　　让王二狗遗憾的是，此时儿子是背对着他的，他看不清此时儿子的面容，而他比不起鹰隼般的双目，似乎也并不会因儿子的转身而让他的这一遗憾得以了却。
　　末了，儿子口中吞吐出来的云雾，同这冬季之下众人口中呼出的白气融为了一体，没有人再会觉着这云雾有何稀奇之处。除了王二狗自己，也无人还有心看他的儿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