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亩田（二）

　　田间事后，我同父亲回到了家。整整一天里，他都对我沉默以对，未曾言语一句。他不说，是不想让我听，而是想让我看——让我看看他如今是靠什么法子生活的。
　　而我对于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却始终也提不起兴致。毕竟，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他是没有必要为任何人做出改变的。
　　末了，父亲又择好了菜，拖罢了地，收拾完了我的房间，便顺着天黑张罗好了一桌子菜。这在我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父亲是在何时学会做成了一手好菜的？我扪心自问，也终究算不出一个准确的日子来。是的，他如今不仅做着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儿，也同样如一个巧致的女人一般心细如丝地料理起了家务；母亲同他一样，离婚以后，除了家中琐事以外，还得像一个男人一样扛起家中的一片天。所以我就在想，别人口中离异家庭的孩子缺爱，是不中肯的说法。恰好相反的是，通常离异家庭的孩子，平白的就会多出一对父母，但得来的是不是爱，这却不是我说了算的。
　　父亲与我对坐桌头，面面相觑。我对他斜睨着，他对我倒持太阿，以柄授人——他的彷徨无一幸免地被我尽窥眼底——他的举杯投箸之间，落地无声，每一次进食，也都是一次如履薄冰的试探。
　　“爸，我打算下个月辞职！”我于席间彻底了断了他心不在焉的进食。
　　“为什么！”他倏然惊坐起，如一个秋后处斩的犯人一般惊慌且无措着。
　　“我想好了，趁还没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也知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一个安静的环境最为重要，而我的那个工作环境你也是知道的，尽是一群酒肉之辈终日不散，所以我打算……”
　　“不行！好不容易工作才踏实了，家里才过上了几天的好生活你就又要瞎折腾了！你不记得你当初辍学的时候，也是找的这个借口的吗？要是再一失利，你这辈子就完了！我可不许你冒这样的险，你不怕死啊！”我知道，即便我与他长得再是相像，他也不想我变成他如今的这副模样——妻离子散。
　　“不冒险，就永远也不会死了？”我罢下了筷子，质问道父亲。在我眼里，除了生之前以外，死的方式不单是表现在人死的时候，还有活着的时候！而我，亦并不是一个想死的人。
　　“反正我觉得你想的事儿，一点儿也不靠谱，一点儿也没有道理！”父亲甩下筷子，仅留下了全桌的残局给了我。
　　道理？即便是真理，也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一条真理，随意套在近乎所有的事情上它都是言之有理的，所以人总是喜欢说着真理，却不讲道理！
　　“你也从不会跟我讲道理！”我于他的背后嗫嚅道，这场本就不甚耐心筹备好的宴席，如今便草草地结束了。
　　回到房间内，我靠在床上久久也睡不去。
　　我是个无神论者，可即便是真有神明，他们对于生命，也是无可奈何的！而在此刻，我却对自己所尊崇的无神论，彻底有了动摇——我在房间里看见了一个鬼魂！
　　“你是谁！”我朝他大吼一声。以前听道士说过，鬼魂这东西，最是欺软怕硬了，当你让他感觉你是个恶人的时候，他便自然先你一步胆怯起来了。
　　“嘘！”他跑过来捂住了我的嘴。
　　“小声点！不必大惊小怪！我是鬼魂！但我也是你！怎么了，才几年的时间，你就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吗？这也是难怪的，我也并不是你！人的身体和灵魂在一起才算是自己，如今我是魂魄，你是人，我并不是你！”他解释完后便松开了我的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目瞪咋舌，而惊愕过后，我发现他确实就是我！但他也并不是我，人的身体是在无时不刻地进行着新陈代谢的，照他的说法，每一秒，人就会变成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原来，我如今竟连自己变成了谁也不知道！
　　“我死了吗？”我声音抖如筛糠地问道。
　　“这个你还不用担心！我并不是你现在的灵魂，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我来自未来；可对于未来的我来说，如今的你，属于过去，也就是说，我是过去的你的灵魂。我如今来此，并不是妄想改变历史，只是想来给你讲一个故事，既然是我给你讲故事，你也就从了吧！在田间是你父亲给你讲故事，在家里是你给小北讲故事。你的父亲想让你知道他是如何爱你的，你却不知；你想让小北知道你是如何爱她的，她竟也不领情。这就是亲情，两人之间，很难达成彼此的共识，能懂你的，只有你自己。而我，再怎么也是过来人，你总该听我说两句吧！”他没给我喘气的机会，便又一丝不苟地讲了下去：
　　“我给你讲的故事，是关于王二狗的故事！”王二狗不是我吗？我心头不禁一震。
　　“再过几年，王二狗就该遭受重大的家庭变故与生死之交替了！实话给你说了吧！你往后的几年，确实沿着你自个儿找准的道路走了下去，而你的家庭，也因为你的‘不务正业’而最终走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你与你的父亲是一样的，一样的固执，一样地因为料理不当家庭而惨遭了家庭的抛弃。而你的父亲，与你真的是一模一样！你不理解他当初理想失意而堕落而弃手家庭的做法，他也不理解你！他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听他一句劝！索性他也便与你彻底断了关系！后来，你便……！哎！说起来，那番日子，真是我这辈子……”他欲言又止，凝泪望向了我，我也望着他，一番狐疑！我们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彼此之间，同心同意！
　　“那番日子，真是你这辈子昏暗得最为彻底的日子！昏暗到了底，自然便是黑暗——你还是陷入了永恒的黑暗！那个清晨，你服毒自杀了！一行家眷赶来了后，便是这样的一个情况：生来便会哭泣的小北没有哭泣；你那老得还不至于挤出不泪的父亲，也没有哭泣；至于你那个最没有理由不哭泣的妻子，同他们一样，谈不上冷漠，却也是吝泪如金！在他们以为，你死了，算是你的解脱，也算是他们的解脱！毕竟，你这入不敷出的几年并非已是到头，也不知还会让他们煎熬到哪一天。你在那一刻就会明白：岁月通常会让一个孤独的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人连一句临终遗言也没留下，一声不吭地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像方才质问父亲一样质问道他：
　　“我都知道了自己的未来，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你并不知道！因为你此刻在怀疑我说的话！我说过，我是过来人，我在你这般的时候和你遭遇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不信这就是你的未来，所以你现在还用不着做傻事！”他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个惊魂不定（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魂魄的惊魂之色）便嚷嚣道：
　　“对！对！就是床！对！你服毒自杀的时候！就是死在床上的！哼！你说我说话好笑不好笑？明明是我死了！我死了，可我总觉得人不一定要把死当做什么也不做，从此便碌碌无为的借口，只要还有一息知觉，我就觉得我还是该做些什么的！于是我来到了你这里！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周折千回才来到了你这里的！我死的时候是在清晨，刚刚穿透了黑夜的清晨，由黑暗走向光明的过渡！而我才刚刚度过了一个黑夜，却又在这个黑夜前来和你相聚！你并不知道！我出门的那一刻，便被扑面而来倏然成霜的空气给冻得浑身乏力，彻头彻骨！我都不知道我该去往哪一个时空找到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力透浃背地挤出了川流不息的人群，走遍了天涯海角，揉捏着现在、过去、未来的时空观念，在虚无的存在之中感受着你留下来的一丝气息，我就这么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寻找着你，如今终于让我……”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为什么要回到过去？”我的疯癫已成性，嘶声力竭地冲他咆哮道：
　　“你到这里来，只会让我彷徨、痛苦、憎恨——憎恨我的未来、憎恨你的过去！你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就要回到过去呢？”
　　“因为！因为！因为……”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痛苦地啜泣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却连擦拭自己泪水的勇气也没有了。
　　“因为他们都不理解我！爸爸不理解！老婆不理解！小北也不理解！他们不明白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写的东西，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我知道，只有你懂我！只有你！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再说了，回到过去，这不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吗？你每天都在回忆过去，这和我现在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呢？”他渐渐开始趋于平静地同我叙说着。
　　“鬼话！全都是些鬼话！”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将他扑倒在地。我似乎早已忘记了他是个足以让我恐惧的鬼魂。
　　“在这个人言可畏的世界，鬼话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他的话着实叫我无言以对，半晌过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慢慢从地上扶起了他——我还想向他询问关于我的更多的消息，却不料他魂体黯然，飘飘欲仙，气息渐逝。
　　“我要走了！人是不可能活在过去的，魂魄也一样！如果你不信我刚才所说的一切的话，那么我要你知道，未来，就是从现在的这一刻开始的：十秒钟后，你的父亲会闯入你的房间，郑重其事地对你说……”
　　父亲突然闯入我的房门道：
　　“别瞎折腾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可作为你的父亲，你的亲人，我不许你辞职。”父亲同他异口同声地说道。
　　之后，他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