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时，办公室的门缓缓地打开。听到门响，屋里几个人都将眼光朝门打量过去。李大千看着大家紧张的神情，好笑地想：假如这时候进来的是一条恐龙，绝对没有人感到奇怪。
　　进来的却是张秘书。他提着手机，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汪天山，见他首肯，方才蹑手蹑脚地进来。看样子，他已明显感到了屋子里的压力。
　　“今天我得赶回去，你马上通知飞仔备车。”汪天山吩咐张秘书。
　　张秘书马上找到了飞仔。
　　林星雨要了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主管局的阎副局长。他放下电话，像一个自己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恭恭敬敬地站到汪天山面前，低声说：“确实转出去了。不过，买主是深圳一个姓万的私人老板。”
　　
　　汪天山满脸严峻。事实上，这一段时期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海徘徊。此刻被孔亚点破，就像一泡憋了狠久的尿终于撒出来了，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紧燃起一根烟，猛吸几口，镇定一下情绪，不屑地笑道：“只要有六个点跟我，我这个董事长的位子就谁他妈的也动不了！”嘴头硬气，心里却滴咕：假如连华仔这样知根如蒂的兄弟都倒向爱神的话，其他那些小股东就更难说了。他深思了一下，开始安排林星雨：“从现在起，长新公司的事务我全权委托孔亚和李大千。你派沈玉配合他们。”然后面向孔亚和李大千，勉强笑了笑道：“我以前邀过了你们多次，你们各有各的事业，我不强人所难。今天我鳖三遭人暗算，你们都来了，这就是好兄弟！你们来了，我心里就有底，谁也搬不倒我汪天山！你们两个都是管理国有企业的专家，我的意思你们先帮我解决长新公司的问题。我在鳖神能否站稳脚跟取决于长新是否盈利！我是长新公司的第一大股东，从今天起，我授权你们行使在长新的表决权，并且你们将取得我在长新收益的40％。”
　　“你別搞得跟立遗嘱似的。老三，你可别打我那个小门面的主意。我电脑经营部那点可怜的利润可顶不住你这长新公司的亏损。”李大千阴阳怪气地开了一句玩笑。
　　汪天山意识到自己的表述有问题，苦笑道：“只有你圣手掏别人的口袋，我怎么敢打你老人家的主意？你放心。你们是负盈不负亏，稳赚不赔。”
　　李大千拍手大笑：“听到没有？孔亚，这下咱们就不用跳楼了，老三的政策比政府的还宽松。”
　　孔亚微微咧了一下嘴，终于开口了：“笑归笑，讲归讲，在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我不能有任何承诺。天山，你到广州那边把爱神和鳖神的所有资料电传过来给我。林主任，请你把长新公司的有关资料准备好，今天下午安排我们同长新董事会成员见面。”
　　汪天山略微一点头，忽然脸一沉，威严地命令：“林星雨，你过来！”正要打电话的林星雨如老鼠听见猫叫，倏地蹿到汪天山面前，点头哈腰道：“汪总有何吩咐？”
　　“林星雨，最近你有些问题，你别以为瞒得了我！你应明白，长沙是我的根据地，长沙出问题，我汪天山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长沙的事务你要尽心给我办好，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当心你的卵子让鳖咬走了。”
　　林星雨仿佛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剥掉了裤子，窘得满脸通红。幸亏这时飞仔一头钻了进来，替他解了围。汪天山见飞仔来了，向张秘书一招手：“我们走！”突然想起什么，对孔亚说：“老二，我把娜塔莎留给你们，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联系。”说完带着张秘书和飞仔扬长而去，留下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
　　
　　沉默了一下，孔亚突然笑道：“老大，老三把人给你留下了，如何搞掂就看你的了。”
　　李大千一脸尴尬道：“我不过是嘴巴过过干瘾，来真的我可吃不消。”眼珠一转又笑孔亚道：“老二，汪天山找你来简直是寻时背，你一句话，吓得他屁股尿流就走了。文官动一笔，武官跑一七，你再多讲几句，他那条命也是你的。”
　　林星雨在一边忍俊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孔亚无可奈何地看着李大千，说：“你再多讲几句，我这条命也是你的。老林，你得去安排长新蕫事会和高层管理人员，下午三点碰个头。另外，劳驾你把沈玉找来，我们先把资料整理一下。”
　　“资料有屁用，关键还看人。我敢打赌，娜塔莎再套几条皮短裤，你也能看见她那毛是黄的。”李大千继续开着他不着边际的黄色玩笑。
　　孔亚猛地又忆起早晨撞上的那一幕。屁股倒是看清了，毛却不知是什么颜色。他略一沉吟，道：“那是因为她的头发是黄的。老子曰：执古之道，以伽今之有，以知古始。不过老大，你可用你那圣手去摸哟。”说着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十点半。他急忙扯着李大千出了门。
　　出了门，孔亚诡秘地附在李大千的耳边悄声道：“你想不想去赚点钱？”见李大千茫然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解释道：“我们去看看爱神的股票。”
　　
　　黎颖坐在电脑前，感到一筹莫展。
　　自从上午接到林星雨的开会通知，她便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参加吧，自己昨天才当众表了态，决不与鳖神合作；不参加吧，那就等于是将自己亲手参与创立的长新推上绝路。长新于她，不仅意味着超过人民币300万元的资产，更意味着他自身的价值。她感到左右为难，最后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躲为上计。她跟办公室打了招呼，说下午有事，便关掉电话，像一头受伤的小母鹿，躲进了去年底为解决投靠自己的妹妹黎娴的住房问题才购买的这套三居室住房。
　　当初买房的时候，她面对三十万的要价踌躇不已，觉得太奢侈。住进来以后，才体会到这个家真好，就像现在，可以不受任何威胁地躲进自己的窝里舔伤口。她中午睡了一觉，到下午三点才起来，往肚子里填进一包方便面，刚想上网排遣一下郁闷的心情，这台今年初为协调新居才购置的petium多媒体电脑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死机了。她捣鼓了半天，竟然找不出问题出在哪。此刻的她真可谓失意透了，人一倒霉，连电脑也欺负你。她坐在电脑前，感到心灰意冷，世态炎凉，叫她感叹不已。
　　
　　这时，她听见门铃响起。她猜可能是妹妹回来了，心想这个疯丫头怎么又忘了带钥匙。可一看时间，又觉不对劲，妹妹黎娴狠少这么早就从她的美容店回来。再说假如是生性活泼的妹妹的话，肯定早就把铁门捶得山响了。
　　不是妹妹那会是谁呢？她自己的同事除了搬家那回以外，平常是绝少有人光临的。妹妹生意的关系，也因为知道姐姐喜欢安静，一般也很少带人到家里来。
　　黎颖迟疑地打开了门。隔着铁门，她看见了一张清纯的笑脸，她认出这是鳖神长沙办事处的沈玉。这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黎颖曾多次这样讲过。假如这个去年才从怀化学院毕业的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是汪天山的雇员话，那她简直就是完美无缺了。据说，在怀化学院她同洪战辉还是同一个班的呢。
　　
　　沈玉冲她甜甜一笑，甜甜地唤了一声“黎总”。
　　黎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将这样一张甜美的笑脸拒之门外。她开了门，放弃了她对鳖神的第一道物质的防线。
　　在黎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两位不速之客跟在沈玉背后突然闯了进来。她来不及阻止，被他们吓了一跳。然而，当她看清那位高个子来客的脸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收缩起来，仿佛中风一般，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她觉得自己就要虚脱，脚一软，身子倚到了墙上。
　　近来的三个人一下慌了神，以为把她吓着了。高个子来客敏捷地一伸手将她托住，抱歉地说：“对不起，太冒昧了。”
　　沈玉也赶紧从另一边将她扶助。黎颖靠着两人的依托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摇了摇苍白的脸，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今天感冒了，有点头晕，现在没事了。”挣开两人的手，将客人让进了客厅。
　　“这就是黎总。”沈玉开始介绍：“这两位是我们王总授权处理长新公司事务的全权代表。”
　　高个子客人面含微笑，略一点头：“孔亚。”
　　哦，孔亚，你这个高傲的家伙！你今天终于向我低了一回头。黎颖心中恨恨地想，可他来得太晚了，晚了十一年。黎颖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眯上了眼睛。
　　个矮些的客人满面春风对黎颖点点头：“我是李大千。”说完便四处转悠起来。
　　沈玉接着介绍道：“孔先生和李先生都是我们汪总最要好的朋友。对了，说起来孔先生和黎总还是校友呢。”
　　孔亚笑道：“惭愧。论年纪黎小姐是小学妹，论成就我只能算小老弟了。对黎小姐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的。”
　　看见孔亚酸酸呷呷的样子，沈玉在一边忍不住直想笑。
　　
　　黎颖却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她只是在努力，努力回想十一年来一直占据自己脑海的那个英俊潇洒的“霹雳王子”孔亚的形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十一年来，那一直是个模糊的形象，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就是他！黎颖想：也许原来更白一些，也许原先更年轻些，也许——也许根本就是这个样子！岁月造就他的惟一的改变只是原先不可一世的高傲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平和。或许就是那词中所描写的那样，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吧。
　　一边东张西望的李大千早就笑了出来：“黎小姐，你别看他说得可怜巴巴的，你可要当心他那个小弟弟占你小妹妹的便宜哦。”
　　孔亚没想到李大千突然说出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来，闻言狠狠地瞪了李大千一眼。见黎颖和沈玉没有反应，该是没听懂他这双关的下流话，这才放下心来。李大千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背着黎颖和沈玉两人朝孔亚做了一个鬼脸。
　　沈玉道：“今天下午开会，黎总没去参加，孔先生说要过来看您，就叫我带到这里来了。黎总的身体不要紧吧？”脸上透着纯朴的关切。
　　孔亚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听说昨天出了点事，汪天山叫我们过去看看。”
　　黎颖有口无心地问：“厂里情况怎样，工人上班了没有？”仿佛离开了十天半月一般。
　　沈玉答道：“反正厂里已经停产了，人都见不到。”
　　黎颖又问：“见到欧总了吧？”
　　孔亚道：“可能有事吧，欧总他们几个主要人物都没到。”
　　
　　几个人一搭没一搭聊着，黎颖忽然想起客人来了连茶也没有泡一杯，赶紧起身去倒茶，忽然听得李大千从书房里出来：“哟嗬，黎小姐，你这电脑怎么死机了？”
　　黎颖眉头一皱，心中不禁对这个不守规矩的人讨厌起来。心想：哪有这么初来咋到就在别人家里乱闯的？连忙折道赶了进去。见李大千大模大样地坐在电脑前，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李大千把手一伸，道：“给张起动盘。”
　　黎颖没好气地将早就摆在桌面上的两张DOS启动盘拔过去，李大千也不理会她的态度，将启动盘插入软盘，待进入DOS状态后，一双手在键盘上如簧般起落，连黎颖也没看清楚他输入了些什么，只见屏幕飞快地翻动，然后全屏一阵漆黑，接着黎颖听见熟悉的“嗒”的一声，黎颖摆弄了半个钟头也束手无策的死电脑竟然又重新启动了。
　　这下黎颖可傻眼了。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招人讨嫌的“二流子”，竟然是个藏而不露的电脑高手。黎颖心下感叹不已：真是以貌取人，失于宰予。她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发火，要不然真是下不了台了。
　　李大千仍然若有所思地盯住显示器。
　　黎颖道：“是不是感染病毒了？死机之前我看见屏幕上有一阵花花斑斑的。”
　　李大千默不作声，沉吟了好一阵，这才又将电脑退出Windows，进入DOS状态，在安全模式下开始仔细检查起来。
　　
　　孔亚和沈玉见他俩在房里半天没出来，这时也进来了。孔亚靠着李大千的椅背，身体紧贴着黎颖站着，探头去看屏幕。嗅着孔亚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带着一股淡淡烟草香味的男人气息，黎颖又一次感到一丝晕眩。我从来没有和他贴得这么近过，她想，除了这一回，想到那一回他那冷冷的眼神，想到那一回从他高挺英俊的鼻子里发出的那种轻微的不屑声；想到那一回从他那棱角分明的嘴里吐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对不起，我不会”。十一年来让他反反复复咀嚼过千万次的痛苦和失落又泛着酸酸的泡沫从胃的一角翻涌上来。孔亚，你这个冷酷的家伙！黎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怨着：你曾经用冷漠的手术刀怎样无情地割裂了一位对生活充满梦想、对爱情充满渴望的纯洁少女脆弱的心。而这个故事最大的悲剧在于，你也许从来不知道。也许，黎颖幽怨地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JGZ是个什么玩意呢？”李大千又像自言自语，又像问黎颖。而黎颖此时正神游八界之外。李大千见没有反应，又继续检查下去。他输入JGZ.exe命令，摁下回车键，电脑突然又死机了。
　　“嘿，黎小姐，你这电脑装了什么重要资料没有？”李大千高声问。
　　黎颖思绪的野马被他这一声拉回了现实。她惊魂不定地问：“啊，没有吧，怎么啦？”
　　“老二，有人企图侵入这台电脑！”李大千一字一板地说，声音严肃得可怕。
　　跟他们接触了大半天的沈玉第一次说一句正经的话，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黎颖好容易回过神来，把头凑拢去，急迫地说道：“里面有些我申报专利的资料。”
　　书房里的空气陡地紧张起来。
　　“要紧吗？”孔亚关切地问。连李大千也站起身来，望着她。
　　黎颖沉吟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舒缓了些，用略微宽慰的口吻道：“这里面都是些公司的资料，重要数据我都存放在我那台老的386里头。”大家这才放些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孔亚冷静地问李大千。
　　李大千重新坐下，再次启动计算机，一边操作，一边问黎颖：“黎小姐，死机之前要执行这个JGZ？”
　　“什么JGZ？”黎颖茫然地问。
　　“这就怪了。这个程序我以前从没见过，不过我猜它是某种特别设计的数据安全保护程序，并且是一种比较低级的保护程序。当它所保护的界域受到侵犯时，它就自动执行，将电脑锁死。”
　　“哦，对了！”黎颖忽然像恍然大悟般打断了李大千的叙说，匆匆走出书房，进了隔壁的卧室，大家听见她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举着一张软盘进来了：“是不是这个？”
　　李大千接过一看，发黄的标签上写着：金龟子——电脑卫士。“就是它！”他肯定地说。
　　“这还是我读硕士的时候一个同学送给我的，我都把它忘了。”黎颖解释道：“我那时候因为有些重要的成果，一个喜欢捣鼓电脑的同学就送了这张盘给我，说是他自己编的一个数据保护程序。”黎颖故意把这个“男”字拖得很长，仿佛要向孔亚示威一般。“不过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次搬家的时候翻出来了，买了这台电脑。我看见10多G的硬盘空得很，就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程序都装了进去。难道死机就是它引起的？”
　　“这就对了。你们看，16：38分它执行了一次。我刚才试了一下，金龟子是一个基于DOS的一个保护程序，我从Windows状态执行它，电脑就死机了。我看了死机的时候电脑自动产生的临时文件，你那时候正在上网，不可能去执行它，所以肯定有人企图侵占金龟子的领地，触发了它所以它把电脑整个锁死了。嘿，黎小姐，说不定你那个男朋友在想你呢。你把他这个护花使者扔到一边就不管了，提醒你别把他忘了。你查查你的收件箱看看，说不定有他发过来的情书呢。”问题一搞清，李大千又开始贫起嘴来。
　　
　　“谁想进入我的电脑呢？”黎颖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
　　“这我就不好说了。”李大千道：“也许是想从你电脑里窃取情报的网络海盗，也可能是一些无聊的黑客在捣乱。今年春节过后，美国有一个叫什么‘地下军团’的黑客组织就袭击了我们国内好几家著名的网站。”
　　“他们袭击中国的网站干什么呢？”沈玉好奇地问。
　　“什么也不干，就是好玩，显示自己的势力。”
　　“黑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挺吓人的。”沈玉又问。
　　“那你看我这样子吓不吓人？”李大千调侃沈玉，大言不惭道：“黑客就是我这样的电脑高手。”
　　“实际上就是那些能够找出网络里存在的漏洞的专家。在无聊的时候，他们给别人使点坏。”孔亚补充解释了一句，然后试探着问黎颖：“黎小姐，我冒昧地问一下，你申报的是个什么样的专利？你觉得要不要报警？”
　　黎颖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避开他直勾勾的眼光，模棱两可地答道：“和长新的那个有些类似。”
　　“我感觉这个问题很重要，也许和长新有关。你最好先检查一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要大千协助你。”孔亚神情严峻地说。
　　李大千说：“他要是现在再来一回就好了，没准我能追踪一下他。黎小姐，你这个金龟子盘借我回去参考一下，看它里面到底有什么。”
　　黎颖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时他们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是黎颖的妹妹黎娴。“姐，姐，怎么这么重的烟味？是不是有男人来过？”黎娴一路叫着，来到了书房门口。一看到里面真的有客人，她吐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