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21 20:04:42 字数:6723
木易死的消息,像雪一样覆盖了木庄。
木易死了?
木易真的死了?
是真的?
是真的。
可死了。
木庄人像唱歌谣一样在嘴里唱着。
木庄人显得多起来,前呼后拥堵在惠丰门口。木易死的真是时候。因为冬天,更多男人在家,院里攒动大多是男人脑袋,女人也有,放开憋屈多少年的喉咙,叽叽喳喳,满天喜庆,倒像婚礼场面的欢笑。这些人是看热闹的,这个热闹必须看,仅仅因为死的人是木易。一条狗无声无息出现,黑的,跛着一条腿,在人群中横着竖着蹭来蹭去,人们好奇,相互问询,都摇头说没有见过,然,狗不理睬,一跛一跛在人缝间冲撞,脏污身子像个草团儿,看到的人躲开,看不到的人任它冲撞,有人提醒,让更多的人一下子联想到莫非是瘸腿的木易显灵?
人说:木易托生也不能是条狗啊?
人问:为什么?
人说:狗忠诚。
人说:他要是只狗,就亏了字典里的这个狗字了。
惠丰去过木炎家里,木炎让老婆把惠丰支出去,他坐在炕头,烤着火盆,吧嗒着烟,眯着浑黄眼眸望着窗外,他知道惠丰没钱,木榕赌的窟窿能漏下他家五间房屋。可是木易要走,总不能光着走,好赖有个棺材,他没有买棺材的钱,想到钱,他駦地想到惠丰喂的羊,羊撞进他心窝,猛地来了精神,他念叨着不能让她卖羊买棺材,等年底不还钱,这羊就是自己的,他要去守着。他想着别好烟袋,拧屁股下炕,系好鞋带,又带一顶狗皮毡帽,扑甩两条胳膊,歪歪厌厌地闯进雪地里,木易身影过后,留下两溜深深雪窝儿。他来到惠丰家门口,看到羊在,泄了一口气,斜在木易常坐的地方不动,蜷曲成一头冻僵野猪的样子。只有胡茬围绕的嘴巴哈出一团热气证明他还活着。
木炎就像木易一样坐在门口。
木炎怎么也坐不出木易生前的样子。
一鸣被惠丰一抱,像一把钥匙插在锁孔里,而钥匙就在锁孔里插着不摇不开。一鸣决定为惠丰着力去办,办成了锁自动打开,这个心门就可以随时踏进去,一鸣找上二头,二头是村里唯一的木工,然后来到那棵大槐树下,二头眨着小猫逼样转了几圈,上上下下望着枯透千孔百疮的树身说。
二头说:怎么想的?
一鸣说:没钱逼的。
二头说:没听说槐木能做棺材?
一鸣说:特殊人物特殊对待,能出来吗?
二头说:牛肚子大,整个一草包。
一鸣说:你的意思是不行呗?
二头说:树身疤疤痢痢的又朽又空,连个棺材底也取不出来。
一鸣把原话说给惠丰,惠丰行乞似的目光盯住一鸣,一鸣说,别这样看我,不行把羊卖了,提到卖羊,木炎羊蹿圈样,一蹦一蹦多高,嘴,眼,鼻子都像瓶口那么圆,强拦硬横,那气势活脱脱和木易鸡巴炒菜一个屌味儿。这条路被木炎封死,再去借,脑袋挨个鸡蛋似的扒拉,也确实找不出一个再去借的人了,最后一鸣拍拍脑袋,决定拿上木易残疾证再去镇上套套狼,套上赚的,套不上算。临出门,他顺便捏捏惠丰递给他残疾证的手,死鸡肉一样凉,奇异目光盯一眼惠丰去了。他先去找所长,所长是他在部队时的战友,战友说话极其热情,话也没血没肉只有骨。
上次我找你帮忙的那个老头死了。
哪个老头?
就是逮蛤蟆那家伙的爸爸,你们去医院看过的那个老头。
死了就埋呗。
没买棺材的钱。
你这么卖力是不是和人家娘们有一腿?
我不说你知道。
这个我哪管得了,你去找领导啊。
所长陪着一鸣去找领导,领导谦和地笑笑。
住院的钱镇里拿上就不错了,政府经费只有那么多。
老头是老革命,看这残疾证?
要不是老革命更拿不着了,再说老革命有的是,残疾证的也不少,人死了,证也死了。
救济一下呗?
是不是你家自己的事情?
就是一个木姓的。
看你的份上就捎去二百吧,愿在这里喝水有好茶,愿在这里唠嗑屋暖和,别的话咱可抹去了。
一鸣把那二百元钱递到惠丰手里,脸色像长年吃高粱面拉不出屎来的暗中表情,惠丰拿着二百元钱的手就抖,抖出一种强烈悲痛和震颤,眼圈又红,泪泡一个赶一个,涌涌沽沽地落。这一次她说不清为什么哭,哭起来就没得停,人们看着这个哭苦的女人,没有一点的嗲声嗲气,投入的特别,泪揉和着鼻涕,每声哭都揪着人心,让人心发闷,这时的哭融入了惠丰情感里最最无法的语言。
人说:这个惠丰吆,到底做了些什么?
人说:这个女人啊,血管里装的都是苦水。
去肖桥送信的是四九,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距离不远,他是走着去,回来时候领着康康,康康一手扎撒着胳膊,在雪地里刚学走步的样子。康康上学,上学的康康每个礼拜要去肖桥报到,不然奶奶想康康想不到,就发脾气。见着了都笑成小孩。康康身后跟着惠丰兄弟,他是推着自行车的,自行车后背架驮了两匹白布,村里人目光都背着两匹白布扯过去,村里人的心都疼得哆嗦,为惠丰。
唉!娘家多好啊?
唉!多好的娘家啊!
唉!有人疼人的家啊!
雪,皑皑的。
雪,白得圣洁。
木榕走在雪地上,害了眼病一样,什么都是迷白白一片。接到木易死讯,木榕就影影绰绰不出木易死的样子,喉咙里搅拌上一个奇异声音。他坐火车,转汽车,头沉沉的,有些站立不住时就站立,吧嗒几口老叶子烟,老叶子烟苦辣苦辣的,他必须吸,有烟吸他就能挺着,烟在他胸腔里环绕成一股信念,他不相信木易会死,他的印象里木易总会朗朗地活着,可以活一百年不止,他急头急脑,急的胡茬子也抖抖的,抖的更厉害的时候,他干脆蹲下来,甩下手套,抓一团雪两手揉,皮肤凉得一惊一乍,几把下来平静许多。雪停了,可天不开脸,雾团团空气砸着颗粒状地小冷子,贼样往脸上贴。从大路下小路,从小路到木庄村口,雪沫子一直在他脚下浪起来浪下去的,走到街岸,没雪了,一地干净。这时有人看到木榕,看到木榕的人扯开嗓子喊:木榕回来了。木榕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当他看到躺在外间屋门板上的木易时,攒了一路的泪,自来水一样奔泻,木榕哭的山摇地动,着魔似的用手扇自己脸,还捣碎一块玻璃,穿着一身孝衣在木易身边病鼠儿一样地爬。他哭疯了,爬疯了,村人怕他真的疯了,上去几个大汉拉不住他,又换了几个身大力不亏的才抱住他,抱他很久,木榕咬着嘴唇失去元气一样,但他鼻子总是酸,眼泪总是纵横,他用力把酸气压着压下去。这时,木炎背着手走进来,锥子似的小眼睛盯住惠丰,话头却指向木易。
木炎说:石头,你他妈倒放心?
木炎说:你看看你爹怎么死的?
木炎说: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木榕听到木炎的话,跪爬到木易身边,掀开罩着木易的那块布单,眼泪又不停掉下来,并用手在木易身上揉搓,揉面团一样。好像要用他手的温度把木易冷却的身体舒展过来,尽管他写诗一样地认真,尽管他用尽了身上力气似的努力,木易身上露肉地方还是这种死人颜色,木易魂魄也许走得太早了,也许走的太远了,活着还有犟有拧的时候,难道死人不犟不拧吗?犟了拧了照样一走不回头。
木榕抱着僵硬木易哭喊。
木榕说:爸,你到到底是怎么死的?
木榕说:爸,你张着嘴是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吗?
木榕说:爸,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吧?
木榕说:爸,你怎么会死呢?
木榕的话让惠丰脑袋嗡的一声,像哇的钻进去一万只蜜蜂。
惠丰觉得她的身体滚筒一样旋转。
惠丰觉得四壁一齐向她压过来。
乡间丧俗有规定,都是死者家属磕头请管事的,也叫老总或总理。然后老总在编排议程,如送丧信,请木工,土司,司库,司厨,鼓乐,道家,灵堂,纸扎,捆制招魂幡一类。虽繁杂,却有条不絮。然后按主家意愿,垫底多大,排场多大。木榕觉得没亲戚,又不能和木庄任何人衡比,简洁发送,可惠丰不同意,说求吧借吧也不能让人当笑话传出去,尤其让小桥的娘家人不能小看了,现在花了,将来落个踏实。倘若还有梦想,去挣能挣,便无不出人头地。木榕看惠丰一眼,低头想想,铁褐色粗砺脸上闪一下金属光泽,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个老总当然是一鸣。
老总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木榕捎回来钱不多,办丧事远远不够。惠丰坚持要排场,而又没钱,一鸣凑上来,把胸脯子拍的鼓响,话流水一样说,不够他先垫上,木榕还是没点头也没摇头,惠丰咬着后槽牙说就这样。接下去,一鸣安排人事,村人无条件的执行,不管你是以前有过节的,还是现在友好的,在红白喜事上一律清零,一律平等的,安排干嘛干嘛,你东他西,互不干扰,原因就那么简单,谁家也死人,谁家也用人。
乡间丧俗有规定,死去的人必须在家停放三天,这三天要孝子孝孙轮流陪伴,木易棺椁披一层红绸,血一样艳红,端正灵堂正中,给人一种气氛惊恐又压抑。灵前设一供桌,供桌上两根白色蜡烛二十四小时亮燃,然后就是糕点,香蕉,苹果,斤鱼,方肉。供桌下,山尖一样冥纸冥币堆着,孝子孝孙跪趴两侧,白花花雪一样。木易仿佛把活的人和死的人所有享受都揽尽了。于是有人感悟,还是死的好,话只是话,狗屁一样,气一股地散了,连味都没有。但哭声有,朝祭暮送,箔烟缭绕,迎宾纳客,磕头作辑,种种礼节都是哭。
乡间丧俗有规定,一个人去世,晚辈穿著孝衣孝带,腰扎麻绳,这些是为悼念老人抚养下辈人曾经的含辛茹苦,曾经克勤克俭报恩的一种表现。她们哀哭,哀哭同时还要数落着老人一桩桩令后辈人永志不忘的故事,以至让死者尽量变得一生完美。哭心情,说完美,如果形象不够,旁边家族女人还要帮忙补充,这些哭诉的人都是女人,惠丰的确想不出木易有哪些形象让她值得哭诉,但她还必须哭诉。
爸啊!
好爸啊!
疼人的爸啊!
不容易的爸啊!
你怎么就走了呢?
你该和木榕说明白了再走啊?
……
木庄人淳朴古风,性情直的听不惯,接着惠丰话头说话。
说:百灵鸟操死鹰,说是说来听是听。
说:浑身没眼的一个惠丰,实心吗?省省你的眼泪吧。
说:驴打烟囱,他还有一点白的地方吗?
说归说,哭照样哭,说照样哭着说。
天爷也渲染这种气氛似的。风也霸蛮,把云彩抖成一块破布,凶残遮住整个天空。天空也挣扎。
乡间丧俗有规定,第三天无论下雨下雪下刀子,去世的人下午也要上路的。木庄人吃完饭,早早站在路旁,等车动铃铛响那一刻。木易生前旗帜一样飘扬,死了风光也不错,歌舞团,狮子豹,棺木也是独梆独盖,装殓也一流,木易和木庄人生活一辈子,临走要给乡亲父老告个别,而这些只有儿孙代劳,木榕哽咽着,在诵经和唢呐声中,手里握着香给村人跪下了,然后摔碎瓦盆,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棺木动身了。
于是,白色队伍流动起来。
破锣叮当。
唢呐呜咽。
殡曲惨烈。
嚎哭戚戚。
开天雷炸弹似的,一个响过一个接上,没有尾音,震得雪地直哆嗦。
人流缓缓慢慢,光脚踩在冰碴上一样,一片仓皇喧哭,微风卷暴雪似地移动。
有人喊:去大槐树下转一圈吧?
有人喊:对,让他把残留的那些斜腥气带走。
提着引魂灯的人就往老槐树下走,木榕抱着招魂幡,矮着腰身跟着,后边是康康,两个辈分相等的人搀着,再后边就是木可,扛着一大花圈,花圈上用大头针别着不长不短两条纸幅,也算挽联,分别写着:这边虽快活,那边更逍遥字样。招魂幡和花圈上纸条在如魔如刃寒风里飘起,像一条白练,贪婪地舔着哥俩的脸,同时颤抖出一阵阵哗哗啦啦灰凉声音,后边是女客,先是惠丰,后边是木氏家族按远近排列,木榕一步爹啊惠丰一步爹的,后边孝子步子压住前边孝子步子动,滚雪球一般扯成一条。
自己哭着来,家人哭着送,有送必有赢。撒一路纸钱,以求保佑木易的窀穸之安,这是安顿路神。白色队伍在老槐树下转一圈走出木庄。
满目满野的雪,一泻银白。
那条跛腿小狗在,默默走在人群外侧,每一步看上去也吃力。
看不清道眼,人们只能摸索着走,深深浅浅,发出软软硬硬声音,咯咯吱吱地酸着人的牙根疼。看殡的人空着脚走路都不稳,何况抬着木易的棺椁,一路趔趔趄趄,还是有人滑倒了,滑倒的人又带倒别人,一瞬间工夫,倒了一地麦捆似的,脾气大的人开始骂了。
木易这个老鳖活着折磨人,死了还折磨人。
揍木易时,他爹娘没看好晌。
也许是这样的一个天气吧?
倒地的人站起,抖抖钻进鞋缝里的雪,拾起杠子刚要放到肩上,前边有人挡住,很快一道人墙立起来,不知道谁的主意,伸胳膊叉腿打横,并吆喝吹鼓手吹奏一曲《吊柴桑》又一首《大祭桩》,吹鼓手不管这些,只要主家出钱,他们就那个哈哈哈,于是,使劲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腮帮子鼓包,撑薄肉皮,唢呐朝天宛若一朵雪莲,开放在那里了。让不知情的人分不出是悲还是欢。
没人注意时间,没人注意风什么时候停了。
雪来了。
一开始雪像沙粒一样,很潇洒地扫荡者人的脸面和视野,片刻大片大片雪花降落,雪花翻飞,像蜂又像蝶,好像思谋什么心事,又像有自己意志和目的似的,落,落,落。
唯见白茫茫一片与天相连。
雪下疯了。
灵柩落地,孝子匍匐在灵前不能动的,洋洋洒洒的鹅毛一样的雪就在人们身上漫着,棺椁在淋雪,吹鼓手也停止吹打,所有的人再顾不得许多,挤向不远处看果园的一个三间小屋。小屋里好像有人高呼:好雪真他妈知时节啊,老天开眼了。竟引来一阵放肆笑声。
一切都寂寞着,大片雪花静静落下来。孝子们摇头叹气,这时不需要哭,也许寒冷让泪水在眼内部就凝结成冰棱。木榕跪在地上,显得疲惫,疲惫到极点,也不说话,好像哭诉都随着木易的死去了,他有些累,他只有把怀里的招魂幡做支柱,他想到爸爸做支柱的拐棍,这一刻他想许多,很多像水草一样缠挠他的心,甚至想到木庄人为什么在这一刻落灵,这时一鸣站起来,他属于孝子孝孙数,因为他姓木。
一鸣去果园小屋喊那些避雪的人们,很快转回来。
一鸣说:怎么办?
一鸣说:人们不抬了,这可是木庄历史上的第一件丑事。
木榕问:为什么?
一鸣说:老爷子生前说过,他死了让狗拉拉,人们不愿当狗。
一鸣又说:你看看走这人缘,你差一点跟上他了。
木榕说:怎么办?
一鸣说:人们骂街,非让他头拱地不可。
木榕在这一刻明白了,都是爸的错,然后是自己的错,难道先前的对待惠丰都是错吗?还有木炎和自己说的话。不容他多想,他动一下牙骨,竟把嘴唇咬得血流,一股温热腥哄哄血气在嘴里弥漫,渐渐凝聚一处,变成硬硬的变成软软的一团,这又硬又软的一团化开来,竟是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嚎:
爸——
好爸啊——
死了你也带不走的爸啊——
一鸣指引着木榕给村人谢孝,求村人起灵,木榕头顶着地,在雪地上跪爬,站起,跪下,一步一个头,再站起,又跪下,一直磕到人们避雪的那个果园小屋里,一鸣递烟作辑陪笑脸,支书一村之头,哪个不敢得罪,今天出了意外,多久了人们不接烟,也像没看到,也没人拦着,木榕就在雪地上碰碰球似的滚动。
可寒就是这个时候毅然登场了,他像躲在一个成熟的棉桃里,那张脸是露着的,紫黑紫黑桑枣一样,洁白牙齿微露,幽蓝幽蓝眼睛现出木庄人少有的坚毅和倔犟。惠丰一直是跪着的,失魂落魄一尊泥佛的样子。可寒像从雪里钻出来,嘴里唠叨什么绕过几个人,走到泥佛一样跪着的惠丰面前,这是可寒从那次被木易发现后第一次走近惠丰,让惠丰心扉一下子被撼动,温暖一个浪就过来了,可寒走到她身边,没说些安慰的话,这时说什么都是雪上加霜,他俯下身,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惠丰肩膀,然后又前走几步,来到康康身边,同样俯下身,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康康肩膀,直到这时他才说话。
可寒说:你娘俩去吧。
可寒说:多磕头,去求兄弟爷们吧。
可寒说:多说好话。
可寒说:木榕是求不来的。
惠丰挽起康康,娘俩相互扶着,围着木易棺椁转一圈,然后流着泪走到那三间果园小屋,惠丰跪下去,康康也跪下去。
惠丰说:求求兄弟爷们,老爷子对不起大家,惠丰代他给你们磕头了。
惠丰这句话出口已经泪流满面,她颤抖着冲康康说:康康,替你爷爷给大伯大叔哥哥爷爷们磕头赔罪。
康康说:我也替爷爷求你们,别让俺爸俺妈总磕头了,地上竟雪,太冷太凉了,求求叔叔爷爷们。
一句爷爷,一句爸爸,让木榕男子身体颤落掉许多雪沫儿,他跪着爬过去搂紧康康,哭声狼嚎一样嘶鸣,哭声拖着颤音,使沉寂的旷野颤栗,回声久久飘荡。
惩罚是有限度的。
人说:不看这个看那个。
人说:不看死的看活的。
人说:要是看你爹看你,就等着狗来拉拉吧。
人说:看惠丰和康康的面吧。
人说:你木榕再不真心对待娘俩儿,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一鸣说:话放到这里了,走,下葬。
这一幕让人发出唏嘘声,一个带动一个竟带动许多人,于是哭声一片,在旷野中传出很远很远,没人在说什么,惠丰挽起康康,所有人都奔向棺椁,一句口号也没有,起灵了,尽管雪还在飘舞,尽管没有路眼,尽管一路踉跄。
都有的家,活着的有,去了的也会有。
就是这条路,活着走,走了走,人就是走在路上的。
雪停的时候,木易入土为安。
白色堤岸上,凸起一个褐色的圆。
那条小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又去一个什么地方,就在人们视野中朝天的远处走过去,一直在白白雪地上,直到化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