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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21 20:33:50      字数:5507

  丧事完毕,木榕就把悲哀抛却殆尽,紫红色脸庞流火一样灼亮双眼,满腮满脸青胡茬也略显生机。嘿嘿一笑,躺在眼角皱纹辐射状溅开,木榕从他爸出殡时觉出,木庄人眼亮心不瞎,惠丰是对的,惠丰对了老爸肯定是错了,他也要做一个对的人,就要摒斥一些杂念,把悲痛化力量,在一天之间,木榕脱胎换骨成了新人,成了新人的木榕坦然了安静了,又把惠丰手底下的活拾起来,并干着手下的,想着更远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够多远,其实人活着无需看多深多远,只管从从容容过日子,世界上最不可少的是日子,重复也罢,庸常也罢。
  惠丰脸瘦一圈又瘦一圈的,眼眶子也是青灰颜色,一如雨水打了的棉桃子。但眉眼间灵气还在,只是那灵气被雾罩住似的,惠丰累毁了,回家一头栽在炕上,身子翻船一样,眼皮唰啦就合死了,躺在床上两天两夜不睁眼不吭声,过去了一般,第三天晌午醒来,撒了一泡尿。木榕问是不是吃点啥?惠丰没回答,甚至顾不上看他一眼,原装钻进被子又没了声音,昏昏沉沉开始做梦,仿佛在云雾里飘。
  惠丰醒来,眼皮红肿着,被积聚眼屎粘住,她用手背擦,直到明亮起来,看到木榕手里拿着烟,却没点燃,两眼直勾勾地发愣,木榕见惠丰动弹了,双手摁住她,惠丰感到这双手两枚肉钉一样把她钉在床上。
  木榕说:别动。
  木榕说:外边太冷,你方便我给你拿便盆。
  木榕说:要是饿了,尽管等着。
  惠丰说:我也渴也饿。
  木榕说:等我。
  木榕晃动身子,先弓腰打开炉子,炉彤彤红燃,火的热温汩汩流动,一屋子温馨。他倒一盆水浸湿毛巾,给惠丰擦一把脸,又给惠丰擦一把手,那动作极轻,像触摸远古留下来的老古董似的。然后,从锅里端一碗鸡肉汤,还有几块香喷喷糯米糕,惠丰抢似地吃,总吃不饱,她吃着忽然停下来问。
  康康呢?
  上学去了。
  这么冷吃饭了吗?
  吃的和你一样。
  那羊呢?
  在圈呢。
  喂了吗?
  喂好了。
  这是你吗?
  不信你摸摸。
  惠丰真的凑过来,木榕真的凑过去,小手就在木榕脸上徘徊。惠丰这时感到木榕原本也是红脸汉,脖子露在棉袄外,像块烧红了的横竖在砧上生铁,一锤砸下去,都会迸出火星的那种红脸汉。惠丰摸着他的脸,心里那个地方一软,眼泪下滑,泪珠掉在木榕手上,木榕手紫色馒头样,皴裂的血斑像是被小刀割了几百道口子,裂口深的几乎露出骨头,木榕见惠丰目光迟滞,满不在乎地说。
  木榕说:离心脏远着呢。
  木榕说:草木灰一敷就没事了。
  木榕说:咱以后的日子就在这裂缝藏着呢。
  这一刻,惠丰觉得必须要抱抱木榕,她转身把脸贴在木榕胸膛上,两人就搂抱一起。最初的那些抗拒啊,憎恨啊,不愉快啊,像冰块似的在这肌肤接触中消融了,这是久别重逢的欢乐吗?这种过去曾经分别在各自梦里,遐想里,幻觉里出现的场面,倘若不是在人与兽颠倒氛围里,是很难把罪恶和幸福,爱情与仇恨,如此扭结起来成为真实的。惠丰踏实地任木榕搂着,惠丰的手开始膨胀,一扬一落之间,留下一声脆响,那声脆响很快在温暖里消失了。
  惠丰说:该打。
  木榕说:早该打。
  惠丰说:要是早打早醒了。
  木榕说:不打不拉屎。
  木榕又说:我去厕所。
  家,所谓的家,就是男人和女人。有房不成家,如同有男人没有女人一样,是凄凉的,少滋没味的,只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没炉也温暖,就像庄稼人常说的一句话:褥子铺多厚,不如肉挨肉。
  今年雨多。
  今年雾也不少。
  大街是泥的,车碾人踩,出门,就别在乎,豁出去,泥泥水水地干,一脚泥泞一脚泥泞的。冬天走路没问题,雪绒绒的,看着喧,地面是硬的,一化一冻都是冰。有上学人家的孩子开始不放心,一家一户接送,小孩胳膊腿麻杆一样细脆,怕跌倒了摔个不测,只有踩着冰,嘴里哈着热气送迎。康康欢乐多起来,走路麻雀一样,一窜多远,书包在屁股上一掀一掀的,有时惠丰跟不上,跟不上的惠丰一直坚持自己接送,尽管木榕强烈抗议过。这时日,大多的时间便宜了黑夜,孩子放学到家黑幕已落下,但康康每每还要在落下的黑幕里耍一耍。雪在下,有点小风,风刀子一样杀着,割的康康缩头弯肩,脸上破几几一脸苦相,可他还在院里直立,伸出胳膊,嫩嫩小手呈盘状,这样那些精美的雪花旋啊旋啊有的落到手掌上,落了吱一声化了,化成一个小水珠,像他手里捧着许多小珍珠一样。惠丰喊,木榕也喊,康康不动,意志里非要雪落满手掌一样,固执地小眼瓷着,却盈盈有水,后来惠丰急了,隔着窗子骂。
  惠丰骂:康康,你小丫亭的没耳朵吗?
  康康答:有,两个呢。
  惠丰骂:我以为你耳朵掉在你妈妈肚子里呢。
  康康说:没掉。不信你看看。
  康康挨骂惯了,喜欢这种口味的骂。他就在惠丰骂声里,屁股一摆一摇,一摇一摆的,像兜着蛋袋的板鸭,嘴里嘻嘻哈哈着,两手扭在一起较劲。惠丰嚷着走过来,是不是肿了?有没有冻疮?康康不说话,走过来,惠丰把棉袄一撩,康康把一双小手填进去,他的小手冰块一样僵在惠丰肚皮上,等暖和一点,他就不安分,乱起来,小鸡子一样在惠丰肚皮上拱来拱去的,拱的惠丰心里痒痒的。惠丰目光变得柔和,浓浓的,望着康康女孩似的小脸,白白净净摸样,一股一股的热流在身上一股一股地流窜。康康小手始终没停,在肚皮上往上摸去。
  康康说:热了妈妈,我手出汗了。
  惠丰说:屁,怎么会出汗?
  康康说:不信你看,反正手湿了。
  惠丰说:这么大个小子,还摸妈妈奶子,不会是臊出的汗吧?
  康康说:要不就是水。
  惠丰把康康手拿下来,凑到灯光下看,也怔,康康手心里是有些汗似的,好像有些黄又有些白,她奇怪,把手伸进胸前摸摸,果真黏腻腻有些潮湿,惠丰马上明白了。惠丰怀孕了,这孩子对她很重要,自己在路上走,日子决不允许她再过颠沛流离生活。天意吗?走了一个,来了一个,逝者安息,生者安慰,惠丰清醒意识到无论怎样,木榕这段时间给了她希望,足够能依赖下去了,她生命里已经离不开木榕,是应该为木榕生个孩子了,无论男孩女孩,是她应该为这个男人证明一点什么了,这次怀孕没有反应似的,不像怀康康,不能吃东西或者说不能多吃一点东西,多一点胸腔就有食物往上蹿,然后呕吐,呕吐同时鼻腔里还要涌出一股酸楚的情绪。
  惠丰像是永远的人。木庄人谁都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永远不变的漂亮女人,进木庄时如此,进木庄后经受这么多捶打,灾难,甚至暴虐还如此,那矜持的寡欢落落,一静如水的面容,几乎从未留下岁月流逝痕迹,何况小身板优美无比体态,简直难以让人相信。就像时间对她来说是停顿。或许只有一个原因让她重新恢复原来那个纯真的惠丰,就是因为木榕的彻底改观。
  惠丰要为木榕活一回了。
  惠丰想,只有为木榕活着才是一个好女人。
  女人最强大的力量是爱,但致女人伤的也是爱,爱的代价就是痛苦,愈深的爱,那么也是愈甚的痛苦。
  木榕笑了,他自信了,是那种强悍男子汉特有的笑,而且肆无岂惮,这样的笑对惠丰感染力很大,也随着笑,嘻啊嘻哈啊哈的逗孩子样,偷空还在惠丰脸上吧滋一下。尤其对康康,放学回来泥一坨粪一抹的浑身稀脏,他会不管不顾,把康康举过头顶,康康伸展双臂,雄鹰翅膀一样。木榕托着他转,一起笑,一起跳,一起叫,爷俩觉得哪样好玩,他们就哪样玩。惠丰怀孕后,木榕不再让她接送康康,他会早早起,早起做早饭,然后等康康吃饱,然后送康康去学校,然后疾疾跑回家,这时惠丰还没起被窝,他的一双大手不怀好意探进去,他的手像他身板一样勇猛,带着一种魄力雄心勃勃敢作敢为起来,从上到下一路通行,惠丰扭动身子笑,喷木榕一脸唾沫星子,木榕不在乎也不擦拭,只要听到惠丰母鸡一样咯咯地笑就行,他的手还动,惠丰好像笑累了,嘴里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让木榕胸脯火烧火燎地烫。
  又想了。
  晚上不是有过吗?
  现在还想。
  光傻想不怕碰着孩子。
  轻点。
  怕你不小心。
  今天有雾。
  和雾有关系吗?
  呵呵,我怕雾着你。
  木榕不再说话,手覆盖在惠丰肚子上摩挲。
  日月微暝。
  这几天总有雾,大雾。
  雾就是白天也是到中午才能散尽,可不到傍黑,又从地下悄悄钻出来,先是丝丝缕缕,炊烟似的婀娜娇佻摸样,渐渐地长,渐渐长成团团块块,成堆成垛的。人若走,雾就舞动宽大长袖,裙裾飘飘跟人走。若停,雾也扭捏站住,在人身边不动,小鸟依人似的,今天雾尤其大,三米之内都是朦朦胧胧,之外,一片雾海。
  木榕心境悠然怡然,笑晃晃的,脸上线条也不在铁板样,眼里流转脉脉温情,康康走在他前边,一脚起一脚落丈量着人生长短似的,他看着康康背影走,精神也似天马行空,多好的孩子啊!等惠丰肚子里孩子生下来,小哥俩也许小姐俩做着伴一起上学,就不用接送了,木榕想着,远远地驰进飘渺里去了。
  木榕跟着康康潇洒地走。
  世界在他脚下不停地变换着。
  木榕出门时候,他尿有些憋,可康康已经出门,他不放心,紧跟上,眼见要上大道,他更憋,他怕一去一回憋破,男人尿尿方便,走着站着尿,也像走着站着。他去解裤带,他的裤带就是一根黑布条,总在外边露出一截,像暴露在肚皮外的一截肠子,他用手一抻,活扣,裤就脱落,他站在路边,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腿一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掏出那啥,那啥就像活泼泼一条鱼,探头,尿柱划出微小弧度,一泻而出。
  木榕忘了康康是在大路上走的,木榕忘了自己是站着的,木榕更是忽略了今天是个大雾,他左耳朵先是听到一种喧响,由远而近。右耳朵又听到这种喧响一下子高亢嘹亮,接下去更大声音迫切逼来,阴沉沙哑,恰如帛裂玉碎,在两耳里一捻一捻地响,又像雷鸣在即,要把天空掀翻似的。一辆汽车喘着粗气怒吼,像瞧准这个空,满世界撒欢,流萤一样把雾烧个洞,唰地闯进木榕心里,瞬间没停留,又唰的冲向前方,他听到一声嘶鸣,确切地说是一声厉嚎,木榕觉得有一只奇大魔手,伸进他胸膛里乱搅,他眼前一片雾黑,他提着裤子跑,他感到雾黑满天飞,满天飞的雾气里有鞭子,有刀子,这鞭子刀子在他周身抽扎,他奔着车的方向跑,他跑得越久,汽车轰鸣声音越小,他跑累了,声音没了。宛如烛亮那点火被雾罩死一样,他又往回跑,低着头,脸像贴在路面上,他去了学校没有康康,又跑回来,终于在路口不远地方,模模糊糊看到了康康曾经用过有小白兔的铅笔盒。
  木榕瑟瑟着脊背在浓雾中,一如灰黑地断墙。
  木榕衣服湿得透透的,头发贴在额上一缕一缕地往眼里淌水,眼里的水再淌下来,水渠一样。
  木榕拿着康康铅笔盒再跑,他一个人脚步声像有千军万马在疾走。
  ——这是一个事实。
  惠丰听了,她越听越迷糊,满耳朵嗡嗡直响,身体里血沸腾了,眼见冲开头皮流出来。她像一个醉人,摇摇晃晃地傻站着,望着雾气沼沼的天空,在此之前,一声滚雷响彻在高空,她张开嘴想说话,那话在嗓眼里打转,迟迟不见出来。
  木榕眼里一片灰暗,惠丰还是那个样子,现在倒是闭上眼,木榕看着惠丰,惠丰平静的如死去的面容,惠丰没说一句话,木榕凑过去,他怕,五脏六腑被惠丰掏空一样。木榕开始忍着,他还是忍不住,嗷嗷地哭,又哭不出泪来,只是捶胸跺足地嗷嗷,后来,木榕腰身矮下去,抱住惠丰的腿,没死没活的晃,惠丰慢慢推开他,木榕就在屋里地面上矮着,一直矮着。惠丰去了厕所,出来在屋门口呆木片刻,撒脚走出篱笆门,往北,出了木庄,木庄村北果园闪过惠丰灰色身影。雾还是那么大,眼皮下露出田野,青头皮一般。她往西走一气,就上了大路,该往北扎了,往北是木榕说的汽车去的方向。她不想走的太快,她想走的太快了会惊醒肚子里孩子的睡梦,她要这个孩子,孩子就是她的命,到现在惠丰明白了,孩子只有在妈妈肚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惠丰一个人走,怀着希望走。
  惠丰一个人走,怀着希望去寻找康康。
  惠丰像稻草人,风一吹要倒的样子。
  雾悄悄地地沟开身影,放惠丰过去。
  雾认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团雾。
  寒雾,冰冷冷的,全没了温情。惠丰一路往北,问着,打听着,蜷缩着,裹着那件不厚的棉袄,做着瑟缩的,康康做着的梦。
  惠丰要把康康找回来,天没边吗?她想有。
  康康也是奶奶的命,只有把康康找回来,才能对得起自己和奶奶。
  奶奶的心结成深深的水湾,是盛满爱的。
  ......康康......惠丰轻轻想念着这个名字。
  太阳一出来,那雾便消失了。
  木榕矮在地上没个时间,想惠丰厕所该回来了,但惠丰没回来,他清醒过来,去厕所看,什么也没有,他撒腿如飞,顺着出木庄小路追到大路上,哪里有惠丰半点影子,他就没方向地跑,双手搓着,眼泪像雨水一样再也忍不住,他先是去了清河,前些天他来过,清河水又清又浅,载着两岸枯枝的寂寞,缓缓向前流去,岸边偶尔可见的冰凌,又薄又脆,现在眼里的清河,千里冰封,两岸都是一片枯黄细瘦衰老的野草,他没看到惠丰身影,转身往回跑,一口气在附近村庄转了三天,能藏人地方都找到了,但没有敢去肖桥,她知道惠丰不会去,老人经不起这些了。他又来到田野,田野里火星子乱窜,他就奔着火星子走,那多多少少是亮光啊,他问那些打野兔,捉田鼠的人们,人们冷冷地看他,却好心告诉他,他不泄气,想着惠丰可能去的地方,然后回家,往炕上一躺,再也没有丝毫力气,躺在棺材里一样,他只躺一会,努力起来,把栏里的羊拴在一起,一根绳牵着,一家人似的,到集市上卖了,顺便买一把新锁,临出门,他找一张纸又找一支笔,写了几个字:惠丰,等我,你在哪里,我就会出现在哪里。然后锁上门,踏上寻找康康寻找惠丰的路。
  木榕眼泪在脸上,酥酥地爬。
  冬天太阳瘦,洒着冷冷地光。
  村子很幽。
  木榕走出村子,回头看看那棵老槐树,压着木庄一块不小的天地,桠杈死命伸向天空,不见有风,枝条却哗嗦嗦乱响。
  冬天赤裸,像一个衣不遮体老太婆,给人满眼凄怆的悲凉。
  平展展大地,斑斓如虎。
  残留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积雪,在木榕脚下吱吱呻吟着。
  声声如泣。(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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