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21 19:42:53 字数:6806
木榕回来了。惠丰希望木榕捎一些钱回家,可是他没有,他所在的建筑工地是签过合同的,只有到年底才一次性结清。木榕自小跟着木易,看到木易躺着,他感觉自己也躺着,那颗心像受到伤残一样,悸动一下又一下的。眼泪就在脸上凿成两条河。木易也激动,像失身落足江河里,终于抓住一个稻草似的紧紧不放,好像一松手就要骨肉分离似的,激动归激动,激动后还是要说钱的事。蛤蟆事件,木易感觉风帆在握,但本质上是个没有招架能力的小孩子,离毕业差的远呢,甚至连他妈的一哼都不如,毕竟不是他思维中的那个年代了,时代是前进的,木易觉得软弱,软弱成一鸣脚下的一条狗,他是木易,木易是不服输的,脑袋掉了也要跑三圈儿,他决定让木榕把箱底那个残疾证翻出来,然后去政府找最大的官儿,还好,小共产党没有忘记老共产党,书记来过,副书记来过,就连那个气势逼人的派出所所长也来过,一律拎着东西,一律笑着,笑得认真,笑得卖力,这时夕阳西沉,窗外彩霞如血,蓝色的天空光彩炫目。
一家四口在医院里开销太大,何况还有几张嘴呢?惠丰决定回家,让木榕守着,她回家打羊草,带康康。木榕点头,木易不愿意,说让木榕回家带康康打羊草,木榕一个男人在医院怎么伺候他,手指头这么粗?还有康康也不习惯,总是哭哭咧咧的,惠丰只有留在医院,木榕也带着康康来回跑。惠丰伺候木易,像伺候自己奶奶一样精细,惠丰用勺子喂他汤,鸡汤在保温杯里温着,清香可口,木易喝累了,惠丰就停下来,这时木易能睁开眼了,木易从眼缝里看惠丰,惠丰憔悴了,前些日子脸上飞来的笑摸样,像山桃花,开几天就谢了。是个晴天,太阳在窗外混混浊浊的,过了窗子就变成金色,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嗡嗡声直升飞机一样。木易脸上突然出现一道祥和光线,和他眼里目光不搭调,两眼茫然,黑洞似的。里面盛的东西太多,似乎有悲伤,似乎有忧愤,似乎有空虚,似乎有渴望.....。就是这样的目光,又似乎凝聚成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把惠丰压住了。惠丰从床头柜上面拿一只苹果,又拿一把水果刀,水果刀亮亮的灼目。她转过身去,苹果和刀在她手里玩耍一样,惠丰剥苹果技法很熟练,红色苹果在她胸前旋转,就像旋转着一束盛开的桃花,果皮在她旋转中长一点长一点地下落,皮条一样。惠丰又把削好的苹果切成金丝小枣那么大,然后一块一块的把它递进木易嘴里。
木易闻着惠丰身上散发着的温馨。
木易被这种温馨暖着。
木易像把惠丰吃掉了一样惬意。
然,木易的心是被毒汁浸透过的。
木易的人生,也夤夜一样黑。
木榕在家带康康,除了一天两趟打羊草,剩下的时间要么来医院,要么陪康康,康康从小喜欢滚动的东西,像球,像车轮,像滚筒,是能滚动的东西他都要。可是他总是撅着嘴,不笑也不说,他选择和木榕在一起,是没办法,因为他更怕木易。木易弓着身,拄上拐棍像三条腿,再拄一根就是四条腿了,走路的样子总感觉是在用头去撞人,康康头脑里总有这些千奇百怪想法。木榕有时出去打草什么的,康康自己在家看羊,看烦了舀点水儿,和点泥儿,然后掐一点儿,放手心里揉搓,小指肚大小的泥变成球儿,凉晒到窗根下,阳光照耀,颜色由深变淡,变成干硬干硬的,粒粒黑光。木榕看到这些,忽然联想,记忆像一只猫苏醒,他想到康康小时候要弹弓的样子,他走回去,他听到了康康童年的哭声,他的回忆蓬勃起来,脸刷地变白了。
木榕决定给康康做一个弹弓。
木榕要让康康笑起来笑出来。
木榕想,康康高兴起来,惠丰才能高兴起来。
木榕没言语,出去打草时候,用果枝剪剪了一个枣木杈,这个枣木杈就是弹弓,除去皮,用刀刮净刮净,浑然天成。他在分叉顶端,割两道圆槽,用来拴固牛皮筋,几年过去了,康康像一直在等,但他没有过多变化,小眼珠像燃亮的蜡烛,还笑出一串鞭炮样噼里啪啦的清脆。当看到木榕笑着看他,鞭炮立马像受潮,药捻子熄火,哑了。康康有了弹弓,院里所有物件好像都是他的猎物。那天木榕去挑水,他在街上就听到哭声,当他断定是康康时,心里一燥,鞋底抹油一般,忙不迭一溜小跑,进院,看到一个效果,窗上两块玻璃被粉碎,还有一只羊的眼睛流着血,木榕仿佛听到一声弹弓响,那只羊跳将起来,栏里横冲直撞。木榕仿佛又听到一声弹弓响,哗啦哗啦,窗台底下一片碎光耀耀,像一个玻璃作坊似的。不管怎样,这些已经发生,木榕那个气啊,两眼眯成一条线,一股怒气蛇样从他骨髓之间攀爬,一点一点逼近心脏,他退后半步,前进一步,眯着的眼一下瞪开,抬脚朝那个泔水桶踢去,他气,他把泔水桶当撒气桶,那泔水桶像车轮子一样,连同汤汤水水一起在空中不规则地转,落在地上,又弹起,朝一边滚过去,滚得歪歪扭扭。院里不知道谁家的鸡,吓得扯上翅膀叫着欢跑,木榕脚由于用力,疼了,一走一展,肩膀就不一般齐。康康哭的时候像在梦里,现在是梦醒时刻,看到木榕凶相,怕了,小脸麦黄,嘴一瘪一瘪,瘪出一脸惊慌,这个景象让木榕一下子想到自己。那年,快过年了,小孩们跳着闹着燃放炮竹,整鞭整鞭的炮竹拆开,一个一个燃放,有一天村里开会,在生产队牲口院里,院里都是人和粪,人们嘻嘻哈哈,木榕就在一坨牛粪上插了一个炮竹,这坨牛粪花卷一样大,铮亮铮亮,涂一层黑油似的光辉,他点燃,走开,一声闷响,一股淋漓硝烟味道,牛粪从地上花朵一样开放,数不清的黑点像苍蝇扑向远近的人们,眼见人们脸上身上尽被斑驳,有人大怒,脸怒成一张蜡纸,但没敢动,因为他是木易的儿子,当然也有人告诉木易,木易只是笑笑说,这事你说愿石头还是愿牛粪?有人倒也痛快说,愿牛粪。木榕想到这些气消了,但也不想告诉惠丰,他找了几块废玻璃,让二头用玻璃刀子截成正好尺寸,镶上。然后,领着康康一起去卖部,买几个橘子,买一串葡萄,他想买个猪肘怕康康累坏牙,这些圆的东西好入口,康康吃的倒也热闹,吃得高兴了。
木榕说:康康。
康康说:哎。
木榕说:康康喊爸爸。
康康看着他,不吃也不喊。
木榕说:不喊就不喊,你接着吃吧。
康康也不吃了。
木榕说:这弹弓子不能在这样玩,打着人就不好了。
康康不说话。
木榕说:这是武的,以后咱不玩武的了,咱换玩文的。
康康不懂,或者疑惑看着木榕不说话,等着木榕说。
木榕说:我买一副象棋。
康康这次点点头,好像他什么也像懂。
康康停止所有动作,静静等着木榕买来象棋。这时康康小脸上一片静和。心锁已被木榕打开,里面世界不再寂寞,心里敞亮,那个爸爸就活跃起来,在舌尖上探头探脑,小身板里那份激动肯定是有了。
一个月后,木易出院了。
惠丰回家后,一挨床躺倒了,她真的太累了,心累,累成一盘散沙。她就一盘散沙样睡在炕上,身子蜷曲,头埋进臂弯,甚至还发出轻微鼾声,木榕爱怜看着她,走近她,轻轻用粗壮大手摸摸她后背,又像哄康康似的拍拍她的头,惠丰却浑然不知,在属于她自己梦乡里酣然。
今天的日子重复昨天,明天又会傾过来,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雨下起来了。白天小雨,淅淅沥沥。康康像在这院落重生,重拾起欢乐似的,在院里疯跑,疯跑着惊叫,一会仰着脸接水喝,一会伸开两臂转圈,一会捂着脸咯咯笑,一会又哇哇笑,木榕喊不进来,惠丰也喊不进来,惊喜的实在可以,舍不得和这雨景分手,像有极深缘分,直到淋透。晚饭,先伺候好老的,小的也睡着了,木榕感觉康康不对劲,用额头碰碰康康脑门,不烫,肯定是累的。还是小雨,像老头子的尿,滴滴答答个没完,惠丰打个喷嚏,木榕移过来,同样用额头碰碰惠丰脑门,不烫,然后两人肚皮挨着肚皮。
木榕说:老爷子催我三遍了,让我回沧州。
惠丰说:我真有些舍不得。
木榕说:怪了,原先捆着腿不让出去,刚给他送晚饭时,急了骂我让我走,说挣钱要紧,你说这里面神不是有事?
惠丰说:你的亲爸你最清楚。
木榕说:我不想走,你在家伺候有些不方便,屎啊尿的。
惠丰说:在医院又不是没伺候,你不说他自己能行了吗?
木榕说:你递给他便盆就行,反正是费点劲。
惠丰说:我真不愿你走。
木榕说:没办法,这么多赌债,不挣不还不落忍,就是感觉亏欠你太多。
惠丰说:走吧走吧。
木榕说:你说得对,想出头露面,就要去挣,看看连老爷子也开窍了。
惠丰说:我伺候你爸,你放心吗?
木榕说:你是谁?我媳妇儿。我是谁?你爷们儿。
惠丰说:终于是个男人了。
木榕说:男人女人孩子一个家。
木榕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激动,惠丰同样有些激动,两人感到这是一种幸福,这些幸福降临有些晚似的。惠丰推开木榕把脊背给他,木榕从后面贴上来,用手指敲着惠丰肚皮,一上一下起落。惠丰不说话,微微颤抖,一如情窦未开小姑娘,用羞涩回应木榕呼唤。
窗外,雨还在下。
床板嘎吱嘎吱响。木榕牙齿咬的兴奋。惠丰发出一种撩人声音,在暗夜里飞。
木榕走了。
木榕一走,几间房抽去屋梁架一样,要坍塌似的。没了屋梁架可日子还要过下去,惠丰就打起精神,其实呢,这真的不是打起精神的事情。
木榕在家时,递给木易便盆,就能方便了。他的骨折并不是错位或者粉碎性什么的。木榕前脚走,后脚就变成一截木头,直躺躺,像个废人,完全不能自理的样子。开始他躺着上身赤裸,下身一个裤衩,大大的,絻腰的那一种,虽不系腰带,但能遮住身体,后来干脆褪下,揉成一团,抹布一样踩在脚下,夏天热,黑白盖着一块布单,这些也不算事,因为他不动,因为总出汗,跨部后背开始有点点红,小豆粒大小,接下去一片片,接下去红肿,要肉烂的样子。屋里也开始弥漫一种臭味,捂着鼻子也呛,惠丰来这屋从不捂鼻子,但眉头紧紧绾着,木易总把惠丰拴羊一样拴在身边,吃饭喝水洗脸擦身子都要求惠丰像在医院里那样伺候,她没在屋里或者进屋晚一会就嚷,声若洪钟。惠丰纳闷,他躺着发出声音比站着还要浑厚,更气人的是,木易要惠丰帮他翻身,擦拭红肿地方,就那么一片布搭着,稍动,就云彩遇风似的飘起飘落,开始惠丰像一个被处理过的标本,不看不听不应也不动,木易乜斜看着她,在她面前弹起一根尿线,尿线弯曲成鱼钩,像要钓自己的样子,尿洒在身上,又溪水一样流到身下薄毡上,水淋淋的渗进炕席,再被夏天热气一蒸,臊烘烘臭味满屋子浓烈,让人窒息,惠丰无奈,臣服,眼前火苗一簇一簇的,脸被燎着,把袖子挽起,咬着牙,把手伸进木易身下。
她看到木易上下一个颜色,瘦瘦的,一架骨骼上面挂着一层人皮罢了,肌肉也松松垮垮,隐隐鼓凸虬结一团东西,一对铃铛似的扔在草窝里,草也是一种单一颜色,像木易的头发一样,白白黑黑的,接着她又看到两瓣又黑又硬的屁股,双胞胎一样并列。惠丰的手有些失去直觉,血也流不动似的,惠丰给他擦完,用沙土均匀扑在尿湿的薄毡上,拍拍,粘去一些潮湿,像给康康儿时换土一样。
木易很满足。
惠丰退出木易的屋子后,在没人地方总是哭,像要把心脏哭出来一样。
这时,康康也开学一段时间了。因为孩子少,有三个村组成一个学校,康康学校在智佳武,木庄离智佳武三里多路,只有一条大路,这条大路要走过木庄唯一的一条土路才能通到达大路,小路东西方向,大路南北方向,呈T型,大路柏油路,人车像清河水一样,黑白不断流,河流是一个方向,人流是对流,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反正就是一个流。也许是木易原因,也许是惠丰原因,也许是康康自身原因。康康自小在肖桥,小孩们认为康康不是木庄人,和木庄人无缘的样子,又因为和胖墩儿生生死死的事件,大人也觉得康康是个不祥的孩子,大人都这样想了,就没有小伙伴愿意和他一起去学校。
惠丰不放心,每天接送。
有好多家长不放心,每天也接送。
主要的原因还有,这个路段总出事,都是出的血呼啦啦的,还不止一次。
太阳从山脚爬起,轻轻一跳,跳出地平线,开始是红色,慢慢变黄色,当变成红色时,阳光足了,院里红花绿叶一片茂盛,竟相争艳,又遇好雨滋润,景象煞是喜人。这样天气,惠丰就把木易半抱半搀的架到屋门口坐坐,阳光温暖,摩挲着皮肤暖洋洋的,木易眯起眼,就像踏在彩云里,醒了,想吸烟,可忘了拿烟袋,没着没落的,骂惠丰不细心,惠丰背筐出门也听不到,实在忍不住,就想试着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笨重多了,腰也软软的,大腿一个地方还锥心地疼,他双手撑住拐棍,拔河一样用力,屁股竟能离开马扎,再用力,腿更疼,气妥坐下去,坐得有些偏,马扎一歪拉,还是轻轻倒了,他想赶在惠丰回来之前坐好,使力气挣扎,剁去脑袋的鸡样,脚踢手扑拉,想自己抱着自己摔跤一样纠缠,扫荡起不少红色泥土,不小的一段时间,他服输了,他感到了自己的悲哀。这时惠丰背一筐草回家,这筐草很高大,而惠丰又那么小,像草垛自己长腿似的地自己行走。惠丰看到木易倒了,筐一扔跑过来,可木易怪吼一声,愣从嗓眼咳出一口痰,子弹出膛一样迎上去,那个准劲,粘痰吊在惠丰眉毛上,像一颗废铜钱摆晃。
这就是惠丰的日子。
日子一天一天一天的。
秋收季节,雨落的紧煞,把硕大世界蒙在灰灰沉沉雾里。木榕回来了,回来的木榕看到惠丰下巴尖尖的,一张粉脸变得浅灰浅黄,瘦去两圈不止,像玉米杆子掰去槌,风一吹要倒的样子。木榕心疼,不再是先前那样懒惰,脆弱,无赖,一副新头脸的木榕。这个秋,惠丰很踏实,木榕起早贪黑,把他做的和惠丰做的都做了。饭,先端给木易,再端给康康,再是惠丰,惠丰吃,嚼咸菜嚼得蹭蹭的,像吃猪肘子一样香腻,声响很大,几乎没吃过饱饭的样子,甚至吃的浑身通汗,木榕瞧着她吃,瞧着康康吃,然后自己吃,吃着想着就掉泪,泪下雨样滚落碗里,他就掺着泪水吃。
惠丰说:这是干嘛啊?
惠丰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惠丰还说:这是干嘛啊?
惠丰说着背过身,手一抹一抹,再转过身,却是笑着。
枯黄果树叶子一片一片覆盖田野,在秋风里时聚时散。
季节在人们的之间漏去,村头大槐树下,不再出现人影,冬日毫无客气地就来了。
入冬后,外出打工人陆续回家,粗糙脸猴屁股一样喜红,腰板挺得风光,把钱往老婆面前一摔,那份尊严原形毕露,老婆就冬日正午的阳光一样,暖暖的怀着喜悦,给自己男人一份身心奖励,醉着躺下去,不用男人动手,把羞涩抛到一边,那片激情肯定是有了。
幸福真的有时像糖稀一样。
男人肩膀宽。
木榕搂着惠丰,一腔激动过后,浑身肌肉松懈下来,他静静看着惠丰眼睛,惠丰感觉像被他的目光立马要融成水。惠丰闭上眼不再看他,开始像躺在船上漂,飘啊飘到了可寒身边,想到可寒,一股热流又唤醒她身上许多地方,或者说唤醒她身上这些地方的渴望,就是这个渴望让她不再平静,一个鲤鱼打挺起来,饿了似的扑在木榕身上,直到第一声鸡嘀惊扰木庄人,他俩才把紧紧缠绕在一起身体分开,也达成了默契。
第二天,木榕和惠丰把木易接到他们的房里,让他住东屋,一门两暗,有利于惠丰照顾。
第二天,天没蒙亮,星星纷纷还眨,木榕出了村,隐进野外薄雾里。
木榕去济南他表姐家的煤场打工。
天冷了,风里夹着刀片儿,浑浑浊浊,天地冻得嘎巴嘎巴响。
木易老得如同豁边破沿被草绳拦腰捆了几捆的破瓦罐,刚来这屋时,吃饭还能自己起来,但他起来时不穿衣服,赤裸给惠丰,那个罪恶淫为首,软塌成两个不会喘气的蛤蟆。冷一点时,他披着衣服还这样,再冷一点时候,他不在下炕,盖着被子,一度摇晃几乎脱净头发的脑袋,要吃要喝猛喊,他喊的时候,身体弯的老槐树上曲枝一样,能听到骨节蹦蹦,像随时折断一般炸响。惠丰有时在西屋弄出一点动静,甚至喘气大一点,更甚至一声咳嗽,木易就喊叫。
木易说:谁来了?
木易说:是不是可寒?
木易说:我们可是说好的。
惠丰觉得木易还是一把利刃。
惠丰还是被木易这把利刃把心里搅得血乎乎的。
木易喊的时候,只要是稍微晚一点,蹬被子,冷条条晾着,砸东西,把破屋弄得地震似的房顶蔌蔌掉土,惠丰马上过来,她要做一个孝顺儿媳,她怕,又不能躲闪。木易喝水次数多起来,惠丰每每用瓢把开水弄温端给他,木易看着像喝水,其实伸手抓在惠丰手腕上,惠丰任他抓着,不能撒手,撒手开水泼一被子,木易攥的死死,竟是格外有力,惠丰一直不敢动,两眼斜斜看他手,蓝色干瘪血脉伸伸缩缩蠕动,他想喝水,又攥着惠丰手腕,若喝到嘴里,只有坐起来把水瓢压低,木易凸起老高锁骨连带干瘦胸脯一起起伏,他压下头颅开始喝,瓢中碎影就在他脸上闪辉,他喝水样子也可怕,累乏的牛样,整个脸孔扎下去,惠丰担心地提醒他。
惠丰说:爸,慢点。
惠丰说:爸,慢点,喝急了炸肺。
惠丰看着他喝水样子又想,木易炸开的肺肯定花朵一样美丽。惠丰提醒着动动瓢,木易就在瓢里抬起头,满脸都是湿漉漉,真像牛样。喝足了他并不放手,把惠丰整个往怀里拉,然后另一只手伸向惠丰。
天越来越冷,木易不愿动了。惠丰晚上几乎也不脱衣服,半夜起来几次到东屋门口听听。木易不吃干的了,只喝一些流食,手臂也日渐一日萎缩,萎缩成柴棍一样,每在被窝里挥动,像坟头上招魂棒一样。
这天晚上下雪了。
雪抹白了木庄,和木庄之外的大片大片田野。
就是下雪的这天,木易死了。
木易死在这个下雪的冬季,雪地上没有留下他的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