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21 19:20:49 字数:5494
夜无可阻止到了。
惠丰屋里窑洞一样黑。康康似乎怕光亮,亮光在他眼里好像都是充满邪恶的。木易吃过饭,看惠丰一眼,嘴角还斜拉出一丝笑,那笑扯一块布料似地响。康康,木易在的时间,不敢抬头看他,一直扑在惠丰怀里,直到木易出屋。康康嚷着拽灭灯,夜流水样哗地满了屋子。康康是在她怀里睡去的,她把康康放平,然后咬咬牙出屋,院又深又清,栏里羊偶尔弄出一点声响。她双脚摆动,摆动的双脚像坠着两吨铁块儿。但很小心,像走在一湖又薄又脆冰面上,她的心也像冰面一样薄脆,只怕动作一个稍微大,她的整个人就会跌碎冰面,沉入湖底。此时的惠丰,不想毁一个人生,但又必须毁一个人生。到了这个地步,她好像都清楚了,只有把自己舍出去,才能保一方平安。
惠丰这一刻,开始羡慕那些躺在庄边坟地里的死人。
夜浓,投下很重阴影。
木易屋里有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像在泄露他的心事,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接着是长长短短的呼息。惠丰来到他的窗下,透过那块玻璃往里看,木易坐在炕沿,两腿搭着,随着烟头明灭,他的手在自己裆部揉搓着,似乎揉搓草绳的样子,一阵停一阵动的,姿势很单一,看上去很累,看上去又是很舒服的样子。
惠丰明白了,她的气息一点一点飘走,豆粒大的泪珠往下落,下雨一样,她捂着嘴哽咽着,但压抑着声音,她往脸上抹一把,抹得满脸都是泪,她离开窗下,退回屋里。
惠丰没有走进木易的屋。
木易在院里折腾一夜。
木易像无穷无尽的汉子,舞动着日月星辰。
惠丰回屋似乎睡着了,迷迷糊糊似乎有人走动,声音闷涩,她怕是偷羊的,一骨碌爬起,再听,那闷涩脚步声游魂一样,突然化为乌有,凝神一会,没有动静,松懈下来,原来一身汗湿。刚想躺下,声音又起,她下炕,轻轻抽下顶门杠,握在手里,又准备好手电,她不惊,决定看个水落石出。借着门缝外看,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看到一团黑影蜷曲成一个形象,走或不走,那个形象让她剥了皮能认出骨头。她断定是木易。当惠丰断定是木易后,倒镇静下来,她又把顶门杠顶好,又用手拽一下,试试牢固性,然后回到床上,坐在窗边把木易猎成一个目标。木易愣怔一会儿,有些费力俯下身,似乎在地上摸索什么,终于抬起身,朝门口方向扔过来,是力道大还是他扔的东西重,把他拽了一下似的。扔过来东西飞落在门口虚腾腾土里,只发出噗一声很轻响动。惠丰看着木易轻蔑抿抿嘴唇,她感到木易其实很可怜很可叹也很可悲。接下来木易像没了什么顾虑,径直走向这个门口,伸出一只手,拽拽,门不开,还拽,终于有些失望似的,站个没时候,缓缓离去。
木易像被惠丰压到他背上一块岩石。
惠丰觉得要感谢康康,要不是康康在这个屋里顶门杠能挡住木易吗?
一天三顿饭都是惠丰做,第二天她还是早早起来做饭,吃饭的时候,木易行动缓慢,但像带进屋里一股冷风,这股风来势野蛮,钢硬,似乎还夹杂着钉子蒺藜等一些带刺的。康康怕。害怕的康康跑到院里倚着杏树看篱笆里的羊,羊也站起来行注目礼一样看康康,康康和羊就这样痴痴呆呆地对看。惠丰怕,惠丰希望康康在屋里陪着她,也怕康康看见木易更怕,惠丰从木易进屋就筛糠似地抖,嗓子也像被木易塞上一个玉米槌儿,堵个严实。甚至惠丰这时想,与其这么难熬不如昨晚一狠心走进他屋里,这时木易却没有吃饭意思,两眼睁开,浑浊目光如钩,像一层一层钩开惠丰衣服,把她赤裸在饭桌上,然后把她当早饭一样吃掉,无限恐惧让惠丰心冰凉,无限恐惧让惠丰血上攻,木易说话了。
木易说:你是不是嫌事闹小,越大也露脸是不是?
木易说:你为这个野种不要木家孩子,你居心叵测啊你?
木易说:这个康康是别人的孩子,你还想要个别人的孩子吗?
木易说:我答应木榕让你的康康回来,是因为你把木榕逼到了悬崖边上了。
木易说:你真以为木榕这么好欺负,这叫小不忍而乱大谋。
木易说:就可寒今天办件人事,胖墩儿要是救不过来,该是什么后果?这个康康本身就是一个祸害,他在日子没顺溜。
木易说:木榕说过,你和谁也行,就是不能和可寒。
木易说:你真是贱到家了,可寒家伙好用吧?
木易说:你是不是想要可寒的孩子?
木易说:你依我,我可以瞒着木榕,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惠丰想到是这个结果,甚至更甚。但这突凸举动,还是让她大惊,木易去抓她手,她手上像挨了一块炭火儿,想急于甩开,但没有成功。
惠丰镇静了,不吃,泰然。像死,也要从容。
惠丰不是不想吭声,她想到了康康,她的呐喊会把康康喊进来,她不愿让康康看到这一幕,这个画面会让孩子在阴影里生。
惠丰的心如断线风筝,在天空跟头跟头的飘忽。
木易摸着惠丰的手,完成一种使命一样,吭吭唧唧的。
这顿饭惠丰没吃,康康也没吃。木易食欲大发,一个人吃饭像几个人陪着,五指把碗拨的溜转,像牙口好的啃瓷器一样。末了拍拍胸脯,饱嗝连天,放屁一样响。惠丰收拾完饭桌,刷锅,把剩余的粥和泔水一起倒给羊喝。然后背上筐,拉上康康走出门口,惠丰去弄羊草,阳光淡薄,还隐隐藏藏的。因潮湿,雾气一层细沙似的挂在天空。惠丰走着,康康跟着,惠丰和康康几乎走遍村后大片果园,然后又来到清河岸边,前走一段后走一段,又来到离果园很远的场院看,她不放心可寒,她想看看他,不管好坏,看一眼就行,可她失望了,然后她站在留过记忆的那丛茅草旁边,像看老朋友似的盯视,那丛茅草也仿佛认出她是谁,在热风里嚓嚓啦啦向她点头致意。
这里实在是静谧,村里再翻天覆地也不会影响到这里的安宁。堤边好寂然,一只鸟拍动翅膀飞,又引来一群鸟合在一起飞,翅膀扇动声音很响,也传得很远,清河里的水暴戾之后,开始平静了,依旧拥拥挤挤向下游流着。惠丰在河边坐一会起来,手里掳草,连根拨起,草根上又带起一坨泥,她甩了甩胳膊抡出去,砸破水面,腾起朵朵水花,康康也学妈妈,捏起泥块扔下河,随着一声声河水破裂,偶尔泛起几个小漩涡,康康手指伸直,枪管似的对准漩涡啪啪叫着。康康笑了,回到木庄的第一个笑,铃铛似的,被清河水冲着跑。
惠丰一回村庄,心就重,在木庄,她住的几间破房屋愈显得低矮破落,比别人矮一截似的,这样房子,如今在村里也是九户其中之一了。她放下羊草,让康康一把一把往羊圈里扔,占着他不愉快的心思,自己去卖部买一捆韭菜,噶一块猪肉,她想早晨没吃饭,包一顿饺子。一去一回心里一直乱,懒懒地做,脑子里空空的。
吃饱饭,木易想睡一觉,最好做个梦,最好梦和晚上他所渴望情节一样,他想着就把拐棍立在炕沿,侧身卧下,他肚子就是在这时候疼起来,突然胀痛剧烈,肚子一挖一挖的,疙疙瘩瘩,像和木榕过日子时吃的那些疙瘩汤成精一样,在肚里翻腾冲撞。他仰身,仰身不行。侧身,侧身不行。让枕头垫着肚子也不行,越来越疼,而且里面像有几只几十只蝼蛄在鸣叫: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就要死了,可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这个时候死?他拍着脑门,把自己拍醒似的,他有些明白了,莫非惠丰在饺子里下了药,他一闭眼一蹬腿,只有老天爷知道个逑了。
木易想,我不能死,死前也要挺三挺。
木易这时的剧烈疼痛又由胸部向头部冲击。
木易身上湿透了,浑身兜头浇过一样,而汗珠还在顺着裤子往外冒,力气也像被一下一下抽完,他要坐起来,像往常一样下炕,走出屋叫人,可是这些已经不可能,疼痛还在撕扯他,他不想这样死掉,这样死的话,他的冤魂会在木庄游荡一万年不走。自己死了木榕以后日子怎么过,再说他还没问清惠丰为什么在他饺子里下毒,可分明她们也在吃啊?他这样想着,就在炕上把身体打横,他一条腿不给力,两条胳膊也熟面条一样稀软,但他能滚,他还是滚落地面,地面是土质的,也损伤他不多少,然后他爬,像猴子一样,两手撑,两腿蹬,这样移不动,只能匍匐前进,早年当兵时用过这个姿势,他就用这个姿势挪到门边,咬着牙想站起来,两手手心壁虎一样贴紧门板,两脚用力慢慢站起,但只是站起,一步没移,就摔倒了,像隔着篱笆墙往院里扔一车垃圾落地的那个声音,好像还夹杂一声脆响,干柴棒在灶膛爆出一点火花似的那点脆响,这时木易疼处更疼,插在腿上一把尖刀样,他连动劲力都消失殆尽了,被地面粘住一样。他头能动,隔着篱笆往外瞅,瞅不到人,他就嚷就喊,还用脑袋撞击地面,有几个闲散小孩听到跑过来,又像没看到,可小眼眯着分明不错眼珠盯着他,像看一场游戏似的。又好像看地面上伏着一只大甲虫,并指手画脚。他顾不上这些了,嚷着喊着用头撞击地面,一下一下的,也是越来越轻,颤抖也加剧,牙齿扣着牙齿,还卯足劲动动鼻孔吸进去的都是庄稼地里的那种泥土味。他只能跌在地上了,脸如蜡纸样地痉挛着,他虽然喊叫,但那喊叫像憋在嗓眼的游丝一样,根本发不出多点声音,最后还是一个叫薇薇的小孩喊来康康,康康又喊来在地里打羊草的惠丰,惠丰又撒腿去喊木炎。
木炎是木易的亲弟,这么多年鸡犬不相往来,但毕竟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这一刻,木炎感觉自己大了,大了就该做些大人的事了,他前跑后颠,使出浑身解数张罗村里人,把木易架到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农用车上。
农用车是五福家的,车停着,木易在车上,好像晕过去一样。车不动,一群人很安静,很安静地脸上泛着光,又像站在一个死人面前,木炎吸一根烟,想想,又掏出一根烟递给五福,两个男人在烟雾中思考。木炎吸一口吐一口,把目光硬在五福脸上,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怎么着,走吧?
五福说:工钱,车前,油钱。
木炎说:看都这样了,救人要紧,还谈钱,回来再说.。
五福说:木庄谁也行,就他妈这个老鳖不行,我一块饽饽喂狗,狗还回头摇摇尾巴了,可他妈回头咬人。
惠丰说:五福哥,你看要不这钱冲二叔说。
木炎说:可别,可别。
惠丰说:叔,你说怎么办,家里没钱,要不你先垫上?
木炎说:钱有,可这钱不能垫,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理他,就因为我俩为抢一棵黄瓜吃,他差点没把我弄死,要不是高山大爷把我拉着藏起来,今天就没我木炎,他没找到我,把家里一头驴杀死了,说是把我当成驴一样出气,你们说有这样当哥的吗?玩蛋去吧。
木炎说着气愤起来,在农用车前,气愤地扔点烟头,背着手在人们眼里转一圈又转一圈,翻身得革命似的,又像鸭子仰起脖子,把声音送到每个人耳朵里。
木易在车上微丝不动,脸色苍白,就像那里堆着一溜牛粪,压根不是人似的。
惠丰说:二叔那是老账,揭过去吧,你先拿钱治病要紧,以后的事找我说。
木炎说:找你?你有钱吗?你要有钱还用我垫。
木炎又说:你有什么?
惠丰茫然看着人们,又茫然地看看院里,她看到了篱笆墙里的羊。
惠丰说:我有羊。
木炎说:和羊有关系吗?
惠丰说:二叔,你先拿500元钱,我要是到年底还不上,羊你随便牵,给我留一只,就留一只,大小都行。
木炎转头对五福说:你不信我行,信惠丰好不好,钱一定给你,早一点晚一点的事。
五福倒也痛快,一拍大腿说:走人,救病如救火,谁他妈一辈子不生气,谁他妈一辈子不求人,谁他妈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钱不提了,看谁?看的惠丰。
木炎则清清嗓子,他的感情世界里好像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惊愕,和木易一个罐里的咸鸡蛋,淹出来的咸淡一个蛋味儿,他扬扬胳膊,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说:不是我木炎不讲情面,俺哥确是不是当哥的材料,再说各人过各家日子,没钱让人家踢腚胍也不行,大家做个证明啊!如果侄媳妇年底还不钱,羊就是我的,他嚷嚷着一声比一声高,仿佛此刻他站在万人大会上在向全世界喊话,气慨高昂的。
农用车一响,房檐上几只家雀,惊喳喳叫着,扑噜噜飞进天空里去了,木易在车上躺着,惠丰在旁边扶着,康康躲在惠丰后面,小脸哭丧着。木易汗湿,惠丰也汗湿,汗湿的惠丰扶着汗湿的木易,一股怪异的腥味在木易身上散发着,一阵一阵地扑进惠丰鼻子,而惠丰还是依旧扶着他。
这是一个不错的医院。
木易眼前一片白。
白衣,白衫,白墙壁,白得陌生,白得怕人。
木易像躺在一个白茬子棺材里。
木易浑身插满白色管子,像一团白色藤蔓,把他实实在在拴在病床上,床前床后还吊着些瓶瓶罐罐,那些瓶瓶罐罐里盛着他的生命,只要里面气泡冒的活泛,他的生命就活泛,那些穿白衣的人穿梭一样,量血压,看仪表,送药片,换液瓶,看似忙碌,却有条不絮,声息皆无,像远离风尘的云。
木易不能动,但思维长出触角一样,烦烦乱乱地想,怎么没被惠丰毒死呢?
惠丰也像在一个白色梦里。
木易骨折。
木易骨折的腿是那条好腿。
木易所谓的下毒,就是某种原因触到了兴奋点,多吃了几颗饺子,说白了撑得,这一折腾,放几个响屁,剩下的疼就是断骨处的疼,木易睁开眼,看到床边愁眉苦脸惠丰,康康还在惠丰后面紧紧拽着她衣服,木易这一刻想到木榕小时候就是这样拽着自己衣服,他闭上眼,似乎有星火点的泪花涌上眼角。就是这一眼,让惠丰也大吃一惊,她觉得木易左眼射出来的是憎恶,右眼射出来的仇视,她连着退几步,当怯生生再去看他时,他闭上眼,可惠丰感到木易那双眼睛一直在盯她。
因为木易对输的药有一点反应,身体有些浮肿,脸也像一坨发酵的面团,眼睛肿成一条线,这条线似乎只是线,不用张开,张开不张开都是一样血糊糊的颜色,他的魂四处飞,飞到战争年代,飞到陈桂儿身边,飞到木庄,飞到他统治的那颗老槐树下,飞到木榕身上......,又飞到自己身上。他感觉有人给他擦脸,擦胳膊,擦身子,像蜜蜂一样爬,毛巾擦到哪里,他皮肤簌簌抖动到哪里,温暖又舒服,他就这样任她擦,他想一直这样温暖舒服下去,当那手拾起他的手擦拭时,他一翻腕攥住,他想攥住木榕,把他知道的前前后后说给他,让木榕提防这个有心计的惠丰,可是,这只手小巧,纤细,柔若无骨,和早晨抓的是同一只手,但不再是同一个感觉,他不想睁眼,又像看清了。
这手是惠丰的手。
人,自然是惠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