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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21 18:54:00      字数:8359

  有一个白天,就有一个夜晚。一个白天过去,一个夜晚也要过去。
  一天一天就到了这个夏季。
  这个夏季,老天爷高兴,总是豪爽一脚掀翻天地,大雨便滂沱,倒也痛快淋漓。
  晴天日子很少。
  大雨不期而至,雨柱极气势,无羁无拌,哗哗成一个调门,真能体现出云天濛濛那个词。
  小雨说来就来,飘一片破棉絮似的浮云,也会点点线线散下几多雨滴,雁过拔毛似的,把人心思弄湿。
  大雨小雨,像大人携手领着孩子。
  清河水暴涨,浑浑黄黄,吐着泡沫,像下流凶凶地赶,那叫一个浊浪翻涌。
  阴雨让人烦闷,烦闷之后给死寂木庄凭空添几多生气。木庄是农庄,木庄人是庄稼人,庄稼人自道风调雨顺,今年雨水足,值得快乐悠悠继续盼望明年,繁衍后裔,地里禾苗线抻一样,平展起一野绿浪,地气氤氲,热浪就翻滚,晶莹出许多水珠挂在叶脉,太阳自然来晒。
  雨水大的年头,青蛙也多。连地里都是,匀撒的,土坷垃似的。青蛙跳,人心跟着跳,于是有人捉起青蛙,于是有人跟着捉起青蛙,夜里的天地,被捉青蛙的手电筒割成碎片,把好端端的夜,弄得海啸一般。等上边有关部门知道这些益虫被宰吃几乎绝种时候,一方天地下了一方死令,别人不敢再去,而木易理论上这死令在他面前一文不是,迎着风头冲,木易愣挺挺变成一尊金刚不坏之体,可迎受四面八方风。结果呢,木榕被抓进派出所,木易败北,一鸣出头,他失去斗志样,一下子变得很老,像八十也像九十的样子,背佝偻如拉满的弯弓。手里拄了多少年拐棍倒显得高了许多,惠丰让木榕给他截去一截,适应到他身手的高度,就这样他还不辞劳苦,在家和老槐树下往返。
  木榕像找回自己,被惠丰唤醒责任感都扑在这个家庭,变得和他身板一样有主见。
  惠丰疲惫着幸福着。
  流火的天,惠丰去接康康,康康过一段时间就该上学了,接回来熟悉熟悉那帮小伙伴,合合群,熟悉熟悉木庄环境,这期间康康回家过,总是不习惯,阴着脸,不喊木榕爸,也不说不喊,像蚊子声音在嗓里,仿佛这个爸就活在嘴里生不出来。他看到木易就躲,像躲一个怪物,如三条腿的鸡鸭或者两条腿的牛羊一样让他惊恐。惠丰不忍,就又送回肖桥。今天无论如何该回来了,回来康康就要面对艰难的以后。太阳又大又圆,清亮清亮的光色铺着。路两侧都是绿色的,果树,田野,嫩草,七七八八景物明亮在眼前,还有风热突突地在身前身后流动。
  进门,康康和尚尚在玩。院里锦绣,像铺着一床被子又像铺着一条毯子,而小哥俩儿在玩一种什么游戏,脸上泥一块儿水一道儿的,把他们心灵里藏着的那角天地玩得天花烂漫。尚尚看惠丰进来,姑姑姑姑地喊,小身心也贴上来。康康则不然,喊一声啊妈妈,喊一声老姥姥,又喊一声妈妈,再喊一声老姥姥,妈妈和老姥姥在他心里塑成一个圆,只有妈妈和老姥姥合拢一起才是完整的圆,而他自小就生活在这个幸福的圆里。康康确也懂事了,不再是趴在墙面上的小花,阳光日照,月光沐露,在不知不觉中绽放开来,虽还瘦瘦单单,却纯净雅洁。尚尚还小,还小的尚尚像红卫兵一样威严的保护康康,这是一家人对尚尚郑重下的命令,说尚尚在肖桥必须保护哥哥,说尚尚要是在木庄必须让哥哥保护你。康康和尚尚大惑不解,但看着大人一本正经,还是懵懵懂懂,但懵懵懂懂认真点点头,大人们忍不住笑,他俩也跟着笑,无论怎样,二人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奶奶也老了,满头银丝所剩不多,还是一如既往盘旋。眼睛虽说浑浊,戴上眼镜的奶奶一切明亮,和奶奶心境一样的明亮,和孩子的眼睛一样明亮。奶奶嘴唇怎么就失了红润,冬天晨露一样苍白,枯萎成两片花瓣。脸黄蜡一样蜡黄,皱纹错落,错落成一棵一颗藤条样。奶奶听到康康喊老姥姥,答应着,梭子式小脚迈动,一凿一凿地凿出锤子砸地面的节奏,奶奶看到惠丰,奶奶笑了,奶奶的笑带动皱纹乱成一蓬葡萄架的样子。
  孩子一天长大,奶奶能不一天天老去吗?
  惠丰自木榕归心,她激动又感动,幸福的有些傻,但即使这样,她心里总有可寒影子在忽闪,欺骗不了心,她忽然觉得有些贱,觉得和可寒那一夜心里不干净,但又忘不掉可寒冲杀的那种气魄,说不清了,就是说不清了,反正不是憎恶,是渴望,更是思念,那种思念像在她那双又黑又亮眸子里,罩上一团久久不散愁雾。她就活在这样企盼和希翼里,摸样那叫一个变,身体窈窕丰满,失了几年的清秀又被她重新拾回,双肩圆润,下巴叠成两层,皮肤玉样白净,光滑滑的,通身清灵,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满是露水珠的青苗儿。奶奶看惠丰气色正好,说话开着玩笑似的。
  你还来啊,小丫头子?
  不想来,不想来,你一想就来了。
  今天中午呢?
  在这里吃,不吃不够本。
  吃什么呢,还是西红柿炒鸡蛋吗?
  还是俺奶奶!
  美得你?
  奶奶说话不像以前那么利索,像一块肉含在嘴里,舌头拨郎来拨郎去的,不是很连贯,但很是可心。吃饭时候,少弟弟,他去打工。奶奶身上罩着一件涤良灰布衫儿,收拾得清清爽爽,也清清爽爽地说话。
  你今天来肯定有事?
  嗯,没事谁来啊,我来接康康。
  干嘛来接我康康?
  回家呗,过一段时间康康要上学呢,我给他报上名了。
  回吧回吧,你大了,你走了,康康大了,康康也要走了,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
  惠丰兄弟媳妇说:奶奶,姐接孩子回去上学时对的。
  惠丰妈妈说:妈,你儿子大了,他离开你了吗?我活到老也守着你,老了老了说开瞎话了,你是孤老婆子吗,看看多少人守着你。
  就是白眼狼,一个一个的,走吧走吧,走了就别来。
  就来,就来,不来想你我会哭,想哭了就会来。
  你还是个孩子,看不透你能带孩子,你会带俺康康,我可不放心?
  惠丰妈妈说:孩子是人家的孩子,哪有妈妈不疼自己儿子的?
  奶奶说:反正不放心,我的心里就空了。
  奶奶又说:咱要不商量点事,让康康再陪我两天,就两天行不行?
  奶奶说这些时候,泪水牵成线样,哧溜哧溜往下淌,只有泪流,泪流很一段时间,觉得轻松了,心里空明一片,用一条旧手绢收拾一下鼻涕眼泪,抬起头,望着康康和尚尚,还笑了笑,想笑出一点声来,咧咧嘴并没有成功。
  康康被姥姥一家呵护着,盆里嫩豆芽儿样,细腻白净,眼珠漆黑,双唇红润,村里人夸俊,自然也喜欢,若是头发长一些,若不是褪下裤来看那豆蛹一样大小鸡鸡儿,活脱一个女娃儿。现在他眯着眼睛望着老姥姥也泪也笑的样子,眼里有着一种混合的魔幻色彩。
  惠丰说:康康跟妈妈回去了。
  康康小嘴一撅,坚决地说:不。
  惠丰说:回去上学,不上学怎么说媳妇。
  康康说:不上学,不说媳妇。
  惠丰妈妈说:不上学怎么行,等长大了,出息了,给老姥姥买好吃的。
  惠丰兄弟媳妇说:听话。
  尚尚说:我不要哥哥走。
  康康说:我不走,我要老姥姥,我要弟弟。
  奶奶说:要不走吧,多陪我几天又能怎样?
  惠丰妈妈说:等礼拜天再过来陪老姥姥。
  好说歹说,惠丰没再迟疑,怕奶奶反悔似的,尚尚哭唧唧,康康哭唧唧,奶奶也没送送,撩起大衫轻轻擦眼泪,好像一颗心顺着肠子呼啦啦跑掉了。一路康康不说话,惠丰逗他,还是不说话,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从头顶飞来,她有些气恼,抬头寻麻雀想骂,但那麻雀没驻脚,倏忽化成一群黑点消失在蓝天里。
  天空,清爽空阔。
  太阳,艳丽肆虐。
  惠丰感到离开肖桥失失落落,渺渺茫茫的。
  康康跳下车,单脚循环几个蹦跃,到了杏树前。对康康来说,也许只有院里这棵杏树对他的馈赠才最真实,他站在树前,很失望很失望。他把手掌伸出来,笨拙拉锯一样,有些木木在脑门脖梗拉几下,然后,小胖手一甩,几颗汗珠子啪啪在地上滚出几颗泥球,脑门上就留下几条青白汗痕,接下去又拉又甩,然后他抬起头问惠丰:妈妈,树上的杏呢?我想吃。惠丰摇摇头,点点头,她的心一阵疼,又牵扯到每个部位都疼,吃杏的人一个是最爱的,一个是更爱的。
  康康好像很委屈,康康好像很不情愿,他慢慢移动到羊圈外,一只羊很友好凑过来,康康小手亲属一样迎过去,康康就感觉手背上湿湿的粘粘的,一种古怪感觉,惠丰看到想制止,忍下了,羊不会像某种人,有时会变成食肉动物的。
  木榕是木易的儿子,木易自小罩着木榕生存,宁愿艰辛和凄苦,也不去揣度以后的日子。麦收过了,地播种了,也挂锄了,惠丰催促木榕去打工,并讲解了小人小,老人老的一些具体情况。木榕嘴咧到耳根,食了黄莲一样。他心事叠心事,耷拉脑袋沉默了。沉默他就吸烟喝酒,好像吸烟喝酒是为他沉默准备的。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无论如何这就是进步,木榕答应时候,脸上硬起一片铁色,豪气千丈,情景倒像赴刑场一样。那晚木榕借着酒劲,把惠丰提起来甩到炕上,喷着辣刺刺酒气,不疯的木榕疯了似的扑上去。惠丰感到牛一样重,她咬着牙,但心里感到充实舒坦,柔柔合合的
  木榕跟着一个建筑队去沧州市里一个工地打工去了。
  康康从肖桥到木庄,二里土路,却感到遥远陌生,两个世界似的。他不出院,要么走,把脚底板走疼。要么看着羊发呆,呆成一塑像。要么看杏树,顶着大稻草垛般绿油油树冠。要么看街道边那棵枣树,枣树能压住他头顶。要么仰头看天空,眼睛圆圆滚滚的。要么跟着惠丰去打羊草,手里拿着镰刀,一伸一拉很有模样。
  康康怕木易,见了木易就像赤脚走向狼窟,他可以闭上眼,也可以转回身,但身体像蛇吃了烟袋一样抖。木易更老了,皱纹烂树枝子一样,连头皮都是,他眼皮厚重,似再无能力撑开,只有半阖,一丝白光从眼里射出,又阴又冷还是糊糊的,糊糊成一片暗影,康康怕的不实际,见他连红红嘴唇也变成壁虎后背那样的颜色。木易在,康康就躲,连吃饭也是,让惠丰有力无能,就试着开导。
  你是你爷,康,咱不怕。
  不是,他打过我。
  现在不打了,再说打你就跑,他追不上。
  他怎么不像老姥姥,我还是去姥姥家,
  要上学呢,一上学就看不到他了,你也不能总呆在家里,出门和小朋友们耍耍,熟悉了,好一起去学校。
  我谁也不认识?
  那你跟我走,我给你去叫。
  
  惠丰叫了几个小朋友,像双天家的家和,开拓家的胖墩儿,静敏家的可可。他们岁数相当,似乎说说笑笑,江湖经验,比康康多得多,康康不合群,像群羊之外的牧羊犬一样孤零,有时温顺,有时暴戾,也有时不可思议。几个小家伙也被惠丰招呼到院里,他们倒腾着两条又胖又黑的小腿,站着转着然后就坐着,康康眼里灿烂,灿烂出一种火花,脸上红晕也灿烂着。他跟在他们屁股后,尾巴似的。康康也时不时的显摆一种风景,就是关在篱笆里的羊,他们几个家里没有羊,竟赢得几个小孩许多敬畏,他们可以拿一把惠丰砍来的草,颤着小手递过去,山羊就慈眉善目,可爱可亲在篱笆缝里伸出舌头,一扫一卷的,让几个小孩嗟叹不已,可羊是圈里的,他们想喂想玩还想骑骑,他们欲望没有达到,那种敬畏过去,就满院子失落,他们还来找康康玩,却很少来,康康也被他们呼唤出去,但也很少去。
  双天原先做过买卖,买了四车大缸,头号的,醉枣儿,后来赔了,20个大缸成了摆设,一律扣着白占地方。一天他吃着饭,看着碗里的菜,他想在院里种几畦菜,他想到了水,想到了缸,他把缸翻转过来,一溜排在前临的房檐下,今年雨水大,雨水又叫天水,天水浇菜最好不过。所以每个缸里都有不少水,几个小孩想看水,缸太高,只能抵至下颚,可可和家和瘦,跳一跳能看到一点水皮儿,胖墩儿胖,跳不起来自然看不到。而可可愣说这个缸里有一条鱼,还是红色的,家和反驳,可可冲他眨眼,家和明白了怎么回事,就阴阴谋谋地笑,胖墩说不信,可可说你不信可以让康康来做证明人,胖墩儿屁股扭得活泛去叫康康,可可说胖墩儿是傻蛋,院里有凳子不用?就招呼家和一起把凳子藏起来,然后两人商量一下,然后二人笑着跳,两手还拍屁股,啪啪作响。康康是走在胖墩儿后面的,似乎比胖墩儿高一些,康康来趴在说有鱼那个缸沿上,缸里有半缸水,水像是绿色的,绿出一种明净,能映出自己的影儿,影儿落进缸底,给人感觉是钻上天去了,胖墩儿路上说水缸里有红鱼,康康努力看,虽比不上镜子,确确实实是一个清楚的影子。
  胖墩儿问:康康,是不是有鱼?
  康康说:没有。
  可可说:就有。
  家和说:我刚才也看过,有,还是红色的,还是五个尾巴的。
  康康说:就没有。
  胖墩儿说: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
  康康说:我没骗,我老姥姥不让我骗人。
  可可说:胖墩儿你谁也不相信,你自己看啊?
  胖墩儿说:我看不到啊。
  家和说:康康骗你,让康康趴下,你站在他身上准能看到。
  可可说:你说没有就让你趴下,让胖墩儿看看。
  康康说不,康康说着往家走,家和就上来抓住康康一条胳膊,可可也上来抓住康康另一条胳膊,两人身子一矮,康康身体被坠的摇摇晃晃,像个醉了酒。康康扭动腰,斜着眼睛往后看,他的眼睛辣椒一样红,喘气哧哧也像鹅一样,但就是挣脱不开,二人一较劲,摁一头猪一样把他摁倒缸边,康康是趴下去的,因下雨,土地牛粪一样稀软,康康又咧着嘴,嘴里亮白牙齿被泥涂抹,他拨愣拨愣脑袋很无奈,这时他俩先后松开抓他胳膊的手,这时胖墩儿一步踏上他的身子,脑袋探进缸里。康康感觉身上很重,他忘记了哭,他憋起一口不服输的气,双手一按,双脚倚蹬,小腰拱起,随着一声惊呼,胖墩儿头上脚下被康康掀在缸里。
  三个孩子吓傻了。
  三个孩子惊慌失措看缸里,胖墩儿在缸里手脚齐动,咣咣撞击缸壁,水珠浪花一样翻涌。
  三个孩子心被谁捏住。当缸里动静小一点了,可可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尖尖大喊救命,并冲出双天家大门。
  家和也拼命喊着冲出双天家大门。
  康康也拼命喊着冲出双天家大门。
  救命声浸在滚滚热浪里,轰地四下逃散,开始尖尖的像气花儿似的拨地而起,带着尾音儿不绝。后来尖尖嗓音变得沙哑,几股沙哑嗓音凝结一起,旋风似的越转越急,力量越拧越足,一转眼就接天通地,整个村庄上空都是救命的呼声。
  村里男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女人就从各个角落聚到街岸潮水一样涌过来,胖墩儿妈妈搂着胖墩儿坐在泥地上,愚蠢地搂着,忘了哭也忘了笑,脸像生锈废铁皮索落地抖,胖墩儿爷爷虽然老,但老的百事不懂,没一点人生阅历似的,不去救管胖墩儿,踉踉跄跄走进康康,没任何前兆,力道灌注右脚,砰地踢到康康身上,康康就蜻蜓一样飞起来,湛蓝天空翻了个儿,黑色土地翻了个儿,房屋也是翻转的,人群也是翻转的,当他转了几个三百六十度,吧唧一下子落在地上,眼前都是金子,耳朵里却是沉雷般的响声。
  日头还在头顶,人影都缩小一团儿。惠丰看到康康飞起来,看到康康落地,她嚎叫一声扑过去,几乎连滚带爬,把康康揽进怀里,依偎在墙根下,一动不动,惊恐看着康康,惊恐地看着胖墩儿妈妈怀里的胖墩儿。
  可寒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雨水大,工地不能正常施工,被困在家里,又不想出门,他感觉自己把自己逼到沼泽地里。刚才那喊叫,像金属在划玻璃,鞭杆子样杵脑浆子。他顾不得穿鞋,狸猫一样窜出房门,他不用辨别方向,哪里人多就是要去的地方,他先是看到了抱着康康的惠丰,没了人气似的哭,他像没看见,冲人群冲过来,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过道,他看到了胖墩儿娘怀里的胖墩儿,看到了胖墩儿柔软地躺着,四肢柔软成刚死去的样子,他推倒了几个胖墩儿娘身边的人,他打了胖墩儿娘一个耳光,他骂了胖墩儿爷爷一句死猪,他还骂了那么多人一句傻逼,然后在胖墩儿娘怀里把胖墩儿抢过来。
  可寒抱着胖墩儿,心脏跳动的马蹄样疾驰,他的脸色本是土红色,现在不时变换,他先是放平胖墩儿用两手挤压,然后把胖墩儿拖到一个桌上,一头翘起,头朝下,还用两手挤压,胖墩儿好像举倔强起来,对这些不理不睬。可寒憋足一口气,让胖墩儿翻转,抓着他的脚髁倒提起,绕着院子跑起来,他嚎叫着,似乎只有通过嚎叫才能激奋力量,那寒骨一样惨白的嚎叫呼醒很多人祈祷,人们听着他叫,看着他跑,跟着他跑,有后来的男人过来替他接力赛似的下去,他不松手,他身上都是汗水,像在清河水的漩涡里一样打旋,以至那条宽松裤衩被汗水冲落,露出深深屁沟,两瓣屁股黑硬,和他脸色几乎一样颜色。可寒跑疯了,跑忘了自己,像一个泥人般的化解在浑浊里,跟着他跑的人不再跑,停下来喘着粗气看着他跑,眼窝浅的开始流泪,眼窝深的也开始流泪,流着泪虔诚祷告,跑了多少圈不知道,有人说胖墩儿吐了,哗哗地吐,可寒已经停不下来了,油门失控的机器一样,有人冲上去把他截下来,可寒就倒了,软塌塌倒成一滩肉泥。
  胖墩儿活过来了,看着活过来的胖墩儿,哭声一片,好像这时的哭声可以代替世界上所有语言。
  可寒也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胖墩儿命大!
  要是真活不过来,这仇就结大了,还不要偿命啊?
  你说,这个康康也是?
  就像外村孩子似的,家来就惹祸。
  这还是大祸呢,人命关天啊。
  还好,还好。
  亏了这个王八蛋。
  值得谢啊!
  木易也是站在人群外的,他的腰身再也挺拔不到别人一样高,弯曲着身子,三天腿的样子。
  惠丰抱着康康,康康哭,她也哭,她想站起来回家,却感到力气被泪水冲净了似的,她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就是站不起来,有人走上前扶她,扶她的人是寇香,她甩掉了寇香的胳膊,还恶毒剐她一眼,寇香知趣,离开她一点,别人也知趣,因为木易在跟前,男人女人自觉的都知趣。还是可寒走过去,木易就看着可寒走过去,眼睛又毒又辣的闪着鬼火一样。可寒挽起惠丰,惠丰挽起康康,径直地离开了,活脱脱像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康康还在哭泣,进院,惠丰松开他,他哭一会,似乎轻一些,走到羊圈旁看羊。
  可寒想松开惠丰,惠丰鹰爪子一样抓着不放,可寒挣扎着抽不出,就这样撕撕扯扯走进屋里。
  惠丰看着可寒,眼里燃烧起绛紫色火焰,她什么也不顾了,她要扑进可寒怀里,她就扑进去了。她的头羊羔儿吃奶样又撞又拱的,她的手似乎没着落,蚂蚁一样爬上爬下,她忽然低下头,在他手臂外侧狠狠咬一口,她牙齿陷进可寒肉里,他的血又腥又苦,这是她第二次咬他了,她很清楚。可寒蜷缩一下,红着眼睛没吭声。惠丰很苦,苦的没法说,她也不再说,那一股涌到嘴里的血腥,让她咽回去,直咽的头昏眼花也咽不完似的,她还在咽。
  可寒没动,半截树桩似的桩着。
  惠丰两臂,青藤缠绕树桩一样缠着。
  阳光惨烈,一屋子战战兢兢地亮白。
  ”妈妈“惠丰听到康康喊叫,喊叫声落地,康康肥鸡样甩着尾巴跑进来。随着康康跑进来,木易较以前灵活许多,一条腿拉着另一条腿也跟进来,一声怪骂,抡起枣木拐杖劈头盖脸一阵抡打。
  你,你,你们......。
  此刻,木易像一只狼,饿了一冬天似的,竖起乱糟糟毛发,转了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圈打,要打死二人的欲望扯得他太阳穴又恨又疼,吓得康康眼流鼻一起流却发不出声音来。惠丰喘气又粗又急,拉风箱一样。枣木棍棍硬,能隔着肉把骨头敲出铜音儿,木易的猝然出现,让惠丰五雷轰顶,像刚才胖墩儿死过去再也缓不过来儿的那种吓人的表情。她感到一辆重载汽车在胸前轰然碾过,身体中间断开似的疼,惠丰有点端着粥碗走亲戚——喝着去了,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疼字,她用脊背去袒护可寒,这个动作更激起木易,他要用尽劲力把二人撕开打裂。
  木易说:你俩,不是人。
  木易又说:你俩,爹娘怎么养的。
  可寒的冷静让人臣服,木易一提到爹娘二字,让可寒制造出一股凌厉杀机,他浑身用力,脸上那块疤暴长,所有骨头发出一阵声响,咯咯嘣嘣的。整个人开始倾向木易,眉毛眼睛也像挪了位似的,拳头变榔头。
  惠丰喊:不要。
  惠丰喊:千万不要。
  惠丰喊:你不能,你不能动手啊?
  惠丰又喊:可寒,我求你,一动手什么也完了。
  惠丰身子笨拙摇晃一下,两腿一软,闷腾腾实实在在跪下去,身体比二人立马矮一截,她不知道是跪木易,还是跪可寒,可寒拳头硬举着,一下子僵凝空中,看着惠丰索索抖动样子,终于落下来,却落在自己腮帮上,嘴里立马涌满血腥。
  可寒说:起来。
  惠丰说:你走。
  可寒说:滚起来。
  惠丰说:你走。
  惠丰说:你走你的。
  可寒迈出一只脚,又回过头,对木易恶狠狠地说:你个老棺材瓤子,再欺负惠丰娘俩儿,你死也睁着眼走。可寒那怪诞表情僵僵凝注,不给木易留一点遐想,木易牙疼似地倒吸一口气,可寒走了,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康康被这场面弄呆了,站在旮旯里,两只小手捂着脸,不露一丝缝隙,小身板分明地抖着。木易看着可寒走出去,他的底气开始足起来,左左右右就说那么一句话。
  丢人现眼,看我怎么整治你。
  丢人现眼,看我怎么整治可寒。
  丢人现眼,明天我就把木榕叫回来。
  丢人现眼:我日他娘。
  丢人现眼......
  惠丰还在跪着,听这些话,她感觉完了,像撕碎了自己,也要撕碎几个人前程和家庭,她想牺牲自己也要制止不堪的这个后果,更主要的是要保全可寒,惠丰想着跪爬着凑近木易,怔一下,只是怔一下就抓住木易的手,那只手干树枝一样枯硬,没有一丝热度,惠丰忍不住哭,摇晃着木易的手,泪热烫热烫地滚动到他手上。
  惠丰说:爸。
  惠丰说:爸,求求你。
  惠丰说:爸,这事只要别让木榕知道怎么也行。
  木易两眼尽力睁大,在惠丰身上刀一样刮一遍。
  木易说:今晚来我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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