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21 03:39:27 字数:6046
寇香又重复一遍,转过身去,给二人一个脊背。仿佛和他俩说话已经不需要看着,用脊背足可以应付。惠丰轻视话语,让寇香冲动起来,她觉得人格受到侮辱,她不是一个糟糕的人,她要把这种不糟糕女人表现出来,她别的什么可以装聋作哑,就这些不行,于是,她要澄清,但她澄清的同时不想打闹,就想用大脑,心平气静地,用语言征服任何一个人。
寇香说:说吧,说吧,说明白再走,谁先说?
二人不说话。
寇香说:可寒,你告诉她,为什么来我家。
可寒说:摔坏了的鸡子,她算个蛋啊,我凭什么告诉她。
寇香语气一硬说:必须告诉。
可寒说:你爷们儿木亮捎话来,说你家房子想重新装修,让我过来看看。
寇香说:惠丰你说说来我家的目的。
惠丰说:我欠你钱,又想买羊,就怕误会买羊有钱还账没钱,所以告诉一声。
寇香说:钱借给你是心意,可你为什么打他,这是在我家。
惠丰一下子变得敏感,感觉寇香话里分明都是袒护可寒。
可寒说:我他妈成冤大头了,一个巴掌打,一个狗屁呲。
惠丰说:可寒不要脸。
可寒说:我原先脸很大很大,锅盖似的,但不知道从哪天起,就变小变小变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小到没脸了。
惠丰说:你就不要脸,大中午转悠。
说着,惠丰目光鱼钩一样定在寇香身上,寇香被她目光牵着走,目光就牵到自己身上,到此她什么都明白了。
寇香说: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光着也是正常的。
惠丰说:我没说你不要脸。
寇香说:你俩的事,是你俩的事,出去怎么也行,在这里怎么也不行。
惠丰说:我就搧他,我还想搧他。
可寒嘿嘿一笑,他嘿嘿一笑说:黄鼠狼下牛,你看你那个怂胎儿。
寇香说:你愿意打就打,愿意骂就骂,只要他愿意,不过,别在我跟前。
惠丰说:你凭什么管?
寇香说:我说了,这是我的家。
可寒说:你个娘们儿,刚才要不是人家拦着,我弄死你。
寇香说:想好,想想老人孩子,想想好好过日子。
惠丰说:反正也没好,反正也过不好。
可寒说:你没好,别人还想好了。
惠丰说:谁也别想好。
寇香说:什么意思?
惠丰说:我打他了,他为什么不打我,那是他心里有鬼,假如没鬼的话,他会把我揍个稀巴烂,你为什么拦着,还那样拦着,他想打我,你认为你拦得住吗?笑话,做了就别怕被卷进去。
可寒说:疯了,疯了。
寇香说:你是姑奶奶,你是俺亲姑奶奶。你打我不管,你为什么打他跟我也没关系,你是惠丰,我是寇香,他是可寒,但在我家不行,不行的原因多得是,你打他,他皮厚没事,他打你,出手就见伤,你怎么跟木榕交代,本来刚下去的战争你还要激起吗?对你有什么好处?可寒家里知道了又怎样?可寒就是一头野猪,揍他一枪捅他一刀,也不能让这头野猪丧命,他要一窜多高立着尾巴前冲。怎么你惠丰还想搞臭我吗?你本事还小,我就是和可寒有关系谁也管不着,那是我的本事,相反,你和他有关系别人也管不着,那是你的本事,傻妹子你醒醒吧,在平淡中相触相爱,那才是理智的相触相爱。
可寒说:我可沾光了,一裤篓子光。没想到我的魅力这么大,这些年我真是浪费这份魅力了。
本来惠丰还想大闹的,惹可寒发火发怒咆哮,让寇香知道她爱可寒,让寇香打断接近可寒念头,让二人成为她的俘虏,甚至她需要动作,需要声音,需要气氛,或轻或重地要一个拥抱,一想这个情景,惠丰自己就激动,忍不住让自己喝彩,尤其那一巴掌,她相信那一巴掌是凭着自己勇敢和谋略递给自己的一个甜甜苹果。然而,事情并没有像自己想象得那种发展,在她精彩上演的时候,寇香运筹在握,给她谢幕了,她感觉很累,虚脱的样子,脚下踩着棉花,她也转过身去,肩膀一高一矮地抖。阳光柔顺,从窗外镀进屋里,像绸布一样裹着他们。寇香什么人不知道,她现在像什么也没发生,让自己变得美好起来,变得温柔起来,又像把两颗糖果每人手里塞一颗一样,语气入肌入肤。
寇香说:累了吧,坐下歇歇,也静静。
寇香说:活着的人,没有答案,只有结果。
不知为什么,她说出这句话,口气变了,语言变换了另一个内容。
寇香说:要是不坐,想走就走。
寇香说:我也累了。
只能走了,可寒哈哈大笑,这个插曲该结束了。寇香口吻很体贴,充满真挚感情。然后又像棉花里藏着锥子,两面俱到指出利害关系,三人到此像朋友迈步,惠丰脸色惨白。像被寇香穿著耀映的,是的,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再说下去会尴尬的,也很伤脑筋的,白痴才会翻来覆去的去重复同一个话题。走到院里,寇香站住,阳光和她一样颜色,她朝二人笑笑,笑着把话扔到二人肩头上。
寇香说:这个门口以后你俩谁也别再蹬。
寇香说:蹬这个门的都是正大光明的人。
寇香还说:他婶,欠我的钱有了就还上,没有呢,就当给俺康康买书包买铅笔什么的了,反正康康也快上学了。
大街是南北方向,可寒和惠丰应该背道而驰才对,偏偏惠丰还往错处走,像影子一样跟着可寒,谁也不说话,真的像影子一样,可寒快起来,他的裤管如钟摆一样摆动,惠丰也快起来,可寒冷不丁停下,冲惠丰说话了。
你干嘛?
我干你。
你就不怕被人看到?
只要木榕看不到,别人看到白看。
我求求你还不行吗?朝你家的那个方向走。
行,但我要看着你走远了。
可寒吸一口气,他把这口气注入双腿上似的,快步如飞,惠丰目送可寒,可寒在她眼里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阳光把他影子熔成一个黑点儿,眼见从视线消失,她还是坚持站一会,确定他不再回来去寇香家,她才转过身,往家的方向走,路过寇香门口,伸长脖子愣从嗓子眼咳出一口痰,狠狠喷到地上。
寇香真是太聪明了。惠丰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样产生的,反正打可寒那一刻,就像打自己男人一样,她觉得这个时候就该这样打,打这个鲁莽成性,匪气十足,绅士加流氓的可寒,也是让他抬高身价,只是这个寇香水晶做的,她先把这是严重性渲染出来,然后暗示可寒和自己,这是不是一个乘虚而入伎俩,先稳住我,再去抓他,然后拢到怀里。她的胸怀是有诱惑力的,也是见不得阳光的,为什么只在可寒面前才露出真皮色,是幼稚还是老练,就这样败出门来,谁知道下一步她要可寒做什么呢?就像自己,想要了,心就不在安宁,还有她的笑意味深长,有心的人掉进去上不来,她的相貌也是勾人的象征,就是看人的时候,也让人感到两道目光热辣辣。或者两道目光阴森森,那目光里含义太多,怎么想都不过分。
惠丰想:寇香和自己都在追可寒,谁走在前头谁就是胜利者。
惠丰想:不能走了,跑着走才能把寇香甩在后面。
惠丰有些急了,急的就像自己家事一样急
惠丰回家,木榕没睡,一头没毛的白条猪一样顺炕趴着,手里拿一本杂志,杂志封面上有女娇艳,衣服蝉翼似的薄。木榕看见惠丰进门,只抬一下头,没说话,好像只有不说话才能压住他身下那一片激情。惠丰告诉他一声去肖桥,明天去集市买羊,但他还是没说话也没动,惠丰也好像习惯了他动或者不动,退出屋子,骑车去肖桥。
二里土路。一辆半新自行车。自行车辐条在阳光下闪光,疾疾徐徐往理想靠近。村边大杨树下雀巢静谧。心跟着自行车颠簸,一拐一拐进了大门。康康熟睡,奶奶在他身边摇晃着蒲扇,清风徐过来徐过去的,把一腔心情凉乎乎扑在康康身上。有电扇不开,奶奶怕凤硬扇坏了康康肚子,奶奶还是奶奶,颧骨荡着慈光,惠丰习惯了奶奶,不再激动,她和奶奶说明了来意。
奶奶说:你去找兄弟媳妇描戏描戏,知道什么意思吧?
惠丰傻吗?不傻。她去找兄弟媳妇,当然说明来意。其实兄弟媳妇个子矮一些,皮肤黑一些,嘴大一些,除此之外什么都好一些,两只眼光总灵活着,灵活的像落在白绸缎上的家燕儿。
惠丰说:有事找娘家,有事找娘家。
兄弟媳妇说:姐,娘家是谁家?还不是咱的家。
惠丰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兄弟媳妇说:不好意思就憋着。
兄弟媳妇嘿嘿一笑说:我又不当家,去找妈妈,水大还不没桥呢。
惠丰说:可是奶奶让我和你说一声的,你有什么可以和奶奶去说。
兄弟媳妇说:姐,你不傻啊,奶奶是好心,家庭和睦啊。
惠丰说:你让我找妈妈?
兄弟媳妇说:是啊,妈妈为过日子肯定给你的。
惠丰说:你们都是好心。
惠丰又说:康康今年要上学呢,今年我就不往家接了,就是苦了奶奶和你们,照顾外面还要照顾孩子。
兄弟媳妇说:在这里吧,孩子也懂事了,喂鸡喂狗还会晒衣服呢。
惠丰说:多费心吧。
兄弟媳妇说:姐,你说这话就像这个家装不下孩子似的,没人情味似的,再这样说我跟你急。
惠丰呵呵一笑说:那我就先和你急。
兄弟媳妇说:别别,这是家,妈妈不就是你们姐俩吗?又添个我,又添个尚尚,谁的,我们的。
一席话,惠丰心里忽然间酸酸的甜甜的,骨肉之情那种温暖倏忽间从内心冒出,慢慢弥漫全身,惠丰眼里有些热。她回到奶奶身边,奶奶什么话也没说,奶奶把家里漏洞都修补好好的,几乎没有一处失败地方。惠丰想叫醒康康说几句话,一个多月没见到孩子,很想看他说话露出小虎牙的样子,奶奶不让,奶奶说睡得好好干吗?十年不见也是你们母子亲,不是有句俗话吗:外甥是姥姥家的狗,有吃的在没吃的走吗?惠丰说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说。惠丰放下话头就俯下身去看康康。康康躺在凉席上,黑发松蓬蓬的,脸色肉白,两腮碗底大的一块泛着淡淡红晕,眉头舒展,嘴唇不停吸着,和他醒着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就像一个懦弱可怜女孩。惠丰想看够,但她看不够。她还是当着兄弟媳妇的面从妈妈手里接过钱,走出家门,阳光一路洒脱。
木榕比以前话更少,脸咸淡自知。但行动比先前多起来,他能做很多事,挑水,抱柴,烧火,甚至做饭,还打扫卫生。这些不用惠丰催,好像都在不知不觉中,木榕没有献殷勤的意思,因为他做事慢悠悠,不慌不忙,很细致很用心。有时呢,眼神更温和,很自在,很满足的样子。但木榕的改变,并没有让惠丰心境好起,她不愿看到木榕,有些躲闪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像躲闪自己,有时候也烦躁,烦躁起来像一只饥饿的鹅,炸着翅一蹦一跳的。
惠丰买了羊,四只。买羊是木榕和她去的,木榕很内行似的,两手前后一抄,贴着羊肚子抱起,掂掂,开始侃价,他两只胳膊秤一样准确,惠丰感觉木榕原来什么也懂。惠丰把羊赶到羊圈里,就像把自己赶到这个院里,她觉得羊比自己享福,因为它们吃喝不愁,而她还要为一家人生活奔波。
原来这里没有树,牛羊欢叫,又守着清河堤岸,饿了有草,渴了有水,尤其五六月份,雨水充沛,草长花开,牧人挥动长鞭,群羊云团一样蠕动,连天边满是一团团地走,一团团进去了,一团团出来了,慢慢就分不清哪是羊群还是云团。放羊的多了,场地小了,羊价也降下来,有人处理掉去走挣钱的路。后来响应号召,种了满野漫野树苗,梨的桃的枣的苹果的好多,人们还是放羊,而羊都是长着腿的,拢不住,追不上,那时树还不高,羊站起来有人高,双腿往树苗一搭,舌头伸出一卷,好像比人手更灵活,唰唰唰长一年的果枝果叶果肉被扫光,而羊牙齿嚼得嘹亮。种树为致富,养羊为发财,村里管镇里管,开始有人坚持养,还有人坚持养,这些坚持都是养而不是放,慢慢,不是很勤劳的人没有耐性每天拔草喂羊,逐渐想开,本身这里不是草原,自然不是放羊地方,果园形成了,羊群也绝迹了。而惠丰开始养羊了,惠丰养羊消息,像羊长了翅膀,满世界都是草啊,那草就是钱啊。
于是,惠丰砍羊草,扫羊圈,出羊栏,四只母羊和惠丰很和谐,十分有羊样。
天空湛蓝,宛若一口美丽的锅,把院扣个严实。热风疾疾,不辞劳苦从很远地方吹来,把成熟气息带到院里,院里能在风里舞蹈东西开始癫狂,尤其羊圈处的那棵杏树,叶子献媚似的招摇,一棵棵圆杏便探头探脑,也是黄黄的,涂得眼前一片金闪。
这是一棵杏黄树,也叫麦黄杏。
这棵树惠丰进这个院时就有,当然不知道有了多少年,但不长杏,乱乱枝条,荆棘一样,她开始修剪,伺候康康一样。树身不粗,树冠不小,一蓬酽酽地绿。逢春白花开放,白花落去,笔尖大小幼果便在期待中见长,阳光拂照,风也撩拨,雨水光顾,小杏被激活似的,一下子到了今年这个季节。麦子黄了,杏子黄了,不知是杏感染麦,还是麦感染杏,二者也许相约携手而到,同相映辉,反正黄了,连空气都是。
惠丰心里更是金黄。
每年这个季节,她会把康康接回家。康康等在树下,静静看着树上黄杏,等着风,等着风把杏子打下来,然后像狸猫一样游窜跑过去,拾起,诱出诞水如注,甚至不顾擦拭,填到嘴里,嘴角便流淌着稠稠的杏汁。惠丰去肖桥拿钱时候,想了一路,不接康康原因其实就两个,因为他买了羊,她要每天去打羊草,只有打羊草时候才是自由的,她有时还真的感谢三跩给她创造了自由,有了自由她就有足够时间和空间去接近可寒。还有一个就是,可寒爱吃水果一类,她要从儿子嘴里把杏子抢下来送给可寒,这叫舍不得康康套不住可寒,她这样想时候,很心疼也很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妈妈,觉得从里到外有些肮脏,可是眼里那种纯洁透明的人还有吗?连寇香都变了,虎视眈眈,就这么一个可寒,明放暗挣,她那是伪装,而自己装不过她罢了。
惠丰昨天摘了几颗杏,摘杏时,她能想象到康康等杏的样子。小眼睛如饥似渴。康康不矮了,不矮的康康依旧老样子,站在树下依旧和第一次一样等待,掉一颗拾一颗,他完全可以用一棵竹竿去打,但是他不,他喜欢慢慢等待,从幼小就喜欢慢慢等待成熟的样子,他会把吐出来的核儿攒着,放到窗台上,窗台上聚集很多,以后的日子他就捧到地面上数,尽管数不清,还是反反复复地数,一颗颗杏核对康康来说,像在诉说着他的无限乐趣,又像把这份美好放在生命里永远分享似的。惠丰想着,就忘了自己,也恢复了儿时本性,仿佛她在跑在跳在调皮,在心花怒放,在情不自禁,在静静等待成熟的杏子辞枝而落。直到一声羊叫,她回过神,又接着一天的疲劳。
她把摘好的几颗杏子放进一个绿色食品袋里,她把食品袋放鸡蛋一样小心放进打羊草筐里,然后把一件衣服盖在上面,伪装一颗地雷似的,这些看上去很自然,她就很自然背着筐出门。木易是看着惠丰走出篱笆门的,确切的说惠丰在他眼前只是一道灰色影子。这时木易两眼更花了些,像罩上一层渔网,只能朦胧些亮亮点点的光,但他耳朵极灵,惠丰左脚右脚哪只脚先着地,他会听的清清楚楚。这是一个上午。
惠丰挎着筐子走在街岸,这时还不是很足,但灿烂,灿烂的阳光把街岸照成一条绸带,很光亮缠着惠丰两脚。脚下一股浓郁泥土味被她蹚起。麻雀啁哳不停。喜鹊也叫,倚仗自己身大叫出的声音把麻雀声音压下去。惠丰不是好心情,但也不是坏心情,走路样子有些东倒西歪像醉了酒。
惠丰走,轻移玉步。像怕惊醒什么,高抬腿慢落足,因此衣服随即随即地,颤颤地一抖一抖,婀娜出一种风姿,像御风而行一样。阳光一如既往灿烂,惠丰眼睛流盼,前前后后瞧一眼,甚至猫下腰前后左右瞧一眼,又急急地走。刚才的和谐失去了。
村边就是果园,这片果园很大,天空那么大。惠丰毫不犹豫走进去了,菜草,土生土长。广大田野到处都是碧绿,猫腰磷光闪闪,不需多长时间就能满筐,惠丰不,惠丰觉得那样太快,她要去远一点地方,远一点的碧绿和脚下碧绿几乎没有二样,但她需要一个效果。
其实,惠丰再碰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是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