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月华如水
作品名称:戈壁新娘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10-18 19:34:54 字数:3456
“哐!哐啷!”营地中,刀枪的猛烈撞击声不绝如缕,将士们一个个赤膊上身,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定!”一名军士高喊着口令,而士兵们即刻笔直站着,目视前方,额上的汗水布满了他们的睫毛,而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在不断滚滚流下,头发已然湿了一半,有如在大太阳下洗了个澡。不远处,在这高温炙烤下,正在磨合队形的将士们却是全副武装。
“变阵!”勒克德浑同样身着盔甲,可他现在非常怀疑自己到底是统帅,还不过是高温炙烤下的人肉包子。头盔里,他的头发已然全部浸湿,偏生盔帽中央还有突出一块遮眉以保护额头,可在这高温下,这救命的保护似乎变成了一道催命符。腋下的护腋、前后胸的护心镜、前襟与护心镜相接的前挡、腰间左侧的左挡,这一道道重重的保护此时此刻,却也保存住了盔甲中所有的热浪。
就在出发前几天,森巴特尔结婚了。而今他已是豪格的亲信侍卫,在京城中也有了自己的住处,便与新婚妻子搬了出去。勒克德浑这么一出征,加克玛依与加合买提兄妹俩便都不在家,娜日达大婶便先去他那住些日子。
早在七月份接替多铎前来南京换防时,他已经知道江南地区不同于关外,夏天闷热潮湿且酷热难当,可真来了,他还是有些吃不消。满洲士兵虽极其彪悍健壮,可毕竟长年生活在较为凉爽的关外,来过江南的人几乎就没有几个,果不其然,在高温以及勒克德浑极其严苛的操练下,几乎天天都有中暑倒下的。
“我真觉得你没必要如此拼。”回到营帐后,原本正在自己一个人练剑法的加克玛依赶忙给他盛了绿豆汤消暑。这几日她都不敢在外头练太久的剑法,就是怕中暑;可其他将士们却是天不亮就开始,中午吃过饭后,便顶着江南午后最酷热的太阳继续操练。
“你当那些残明的人会善罢甘休?”他不想自己第一次统兵出征,就要给代善家族再一次蒙羞。
勒克德浑一口气干下绿豆汤后,说话却依旧有些底气不足,眼前的加克玛依隐隐开始出现了重影。
残明的反扑,是潜在的一大威胁,眼下南明刚灭不久,可就在昨日他接到探子来报,南明的大学士马士英与总兵方国安企图率兵渡过钱塘江进犯杭州。
他眨了眨眼,可重影没有消失,紧接着,腹部一阵泛酸与恶心开始蔓延,蔓上了胸口,紧接着,唾沫开始泛出了咸味,犹如在嘴巴中喊了一口盐水。
“你是不是想吐?”加克玛依发觉勒克德浑的嘴唇开始泛白,开始捂住自己的嘴唇赶忙伸手要拍他的背,可没等她的手放上来,勒克德浑便两步大跨到了帘帐前。
“呕——”他及时掀开了帘帐,几乎是将午饭全给呕了出来,嘴巴里酸味弥漫。
“感觉好些没?”加克玛依拍打着他的背,忽然又是“呕”了一声,勒克德浑竟是连水也吐了出来。
浑身的力气似乎全部被抽干,勒克德浑下意识抓紧了加克玛依的手臂,勉勉强强直起了身。
“贝勒爷!”加合买提和另一名侍卫惊呼道,可很快,加合买提先反应了过来,拔腿便去了后营找军医。
勒克德浑紧紧抓着加克玛依的肩膀,加克玛依则两手搭住他,把他扶进了帐子,扶他在行军床上躺下。
“贝勒爷体内暑气很重,这几日最好不要多在太阳下曝晒。”加克玛依将一碗热水端来,放在一旁,先让勒克德浑靠在自己的臂弯中,而后慢慢抬起,将热水缓缓送进了他的嘴里。帐子里围了几名勒克德浑最亲信的军士,因而加克玛依才敢散开卷发,以女儿身示人。
“你开几副猛药吧,杭州那头我不大放心,必定要亲自带兵过去。”一碗热水下去后,勒克德浑感到舒服了些。
“疯了你!有你这么糟蹋身子?”他说的虽是满语,可加克玛依大概还是听懂,便用汉话朝着他几乎是在怒吼。猛药虽然好得快,可对身体隐藏的损失却也不小。
“贝勒爷,还请听末将一言!”此时,一名看上去与勒克德浑年纪相仿的军士单膝下跪开口,此人是梅勒额真珠玛拉和,“恕末将直言,若是您就这么带兵出去,万一有个好歹,乱了军心那更得不偿失。我看不如末将和和托一同过去,您若是信得过。”说着,那名叫和托的军士也一同单膝下跪。
“至于该如何排兵布阵,末将自然听您的。”
“听他们的吧。”加克玛依道,他这样子,如果真路途上出了事儿,那才是真正的大灾难,既然将领们主动请缨,他又何必如此亲力亲为?
“少废话,杭州我是必定要去的,这两日我好好调理,后天就出发。”勒克德浑毫无商量余地,“都退下吧,你留着。”
他指的是加克玛依。就当其他人都推出去后,没等勒克德浑开口,加克玛依“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扇在了那张苍白的脸上。
他似乎有些变了,不错,她知道他不可能不热爱荣耀与军功,可他现在,似乎把这两个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了。
因为中暑,勒克德浑的额头在发烫,面色苍白,她这一掌又是下了力气,一片红色便在他的右侧脸上泛开,有如病愈,可左侧脸颊依旧苍白,这么看着,一边白一边红,更是诡异。
勒克德浑一股火气上涌,可即刻便感到有些晕眩,便压下了挨打的怒火。
听着她的鼻孔里不断喷出阵阵粗气,像极了一头发怒的母狮。她瞪着他,两眼直冒火光,可就在火光中闪动着太多心疼的火花。
勒克德浑没有多跟她解释,伸手想碰触她的卷发,却被她抗拒地甩开。
“这次去杭州,你就别跟我去了。”就在她转身离去时,勒克德浑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喊道。她停住了,却没有转身,而是快步离开了营帐。
晚上为了照顾他,加克玛依依旧是跟他一个帐子睡,只是她自己打了个草铺,并且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知道此时此刻再多的解释,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他现在不是打入山海关时跟在豪格身旁的小兵,而是朝廷封的“平南大将军”,他必须担起这个封号的担子。他是统帅,第一次出征,他不能就这么只是拘泥在后方指挥,他实在不放心。
他明白身子骨是打仗的大本钱,可眼下残明来犯,他也只能抓紧这两日多调理调理。
她按时给他喂药喝水吃饭,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两天,可她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有,哪怕只是一句“吃药了”。
加合买提好几次试着劝她跟勒克德浑和好,却都只是被她瞪了回去。
勒克德浑毕竟是自幼习武,身板子还是有的,在床上躺了两天后,精神与气力也恢复了不少,便带兵赶往杭州城。
“哥。”入夜,当加合买提像往常一般在营地里举着火把巡逻时,这个哈萨克语词儿竟然传进了他耳朵里。
“你们先往前,我马上追上。”说着,他便跟加克玛依来到了暗处。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加合买提把她拉到了离营地较远的一棵大树下。那树枝干足够粗壮,足以挡住他俩的身影。
“你没受伤吧?”她是今天中午赶到的,一路上,她时不时就听见有人说好像今日清军和马士英、方国安的队伍在杭州城外展开大战。最后眼见清军攻势凌厉,马士英与方国安便一路迅速撤至钱塘江。
“没事儿,他也没事儿。”加合买提把她藏在肚子里的问题也一并回答了。
“我又没问他。”加克玛依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可心中的大石头却是落地了。
“你嘴巴没问可不意味着心里头不问。”加合买提拉着她坐下。头顶上,半个月亮爬上了天空,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细缝,在兄妹俩的身上碎开。
他们都身穿红色军服,月光洒落军服之处,便将那颜色染成了蔷薇色,还闪耀着淡淡的银光,似乎将他们化作了精灵。他们兄妹俩似乎好久好久没有这么一起单独坐在户外,看着头顶的天空,可以前在宁夏卫,带着恰拉古丽一起爬到屋顶上去眺望远方的大漠,那是家常便饭。
“你……”加克玛依被他噎的无话可说,“才没有!”
“嘴上说没有,心里头有没有那可未必。”加合买提耸了耸肩,戏谑地看着加克玛依,“我可是你哥,你心里头想什么我不知道?”
他又不是呢?平日里在军营,他从未向勒克德浑或是罗洛欢问过恰拉古丽的任何消息,可谁能说他心中不记挂她?
“连你也变了,以前你就巴不得我跟他闹僵,这样我就不会跟爱新觉罗家扯太多有的没的,现在呢?”加克玛依冷不丁冒出来这一句。
“现在当和事老了,谁叫爱新觉罗家也不全是坏人。”加合买提感叹道,“我倒是万万没想到,礼亲王居然还是专程见了你一个小福晋。”
“罗洛欢算坏人么?”加克玛依直视着哥哥的眼睛,他是自己哥哥,没什么好避讳的,何况过了这么多年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的孩子,虽然不能怪罗洛欢,可毕竟是跟他有关,毕竟,是在他的府邸出的事儿。他待她千万个好,可……
“是古丽要跟了罗洛欢,我能怪罗洛欢坏人?”他还说出了一句他不愿意承认的真话,“就跟克勤郡王侧福晋死心要跟了勒克德浑他大伯,肃亲王就是再愤恨,也不可能杀了他俩然后自己被送上断头台。”“我现在是真希望肃亲王能从天而降说说你,反正我说的话你也不会听。”
加合买提竟然头一遭希望豪格此时此刻也在军中。他的话,似乎加克玛依比较容易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