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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三十六)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0-19 18:20:16      字数:4096

第二天,许杰一早赶到单位。唐院长、导演、范老师却比他还早。唐院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说:“幸亏钥匙在范老师那边,年纪轻轻这么懒,叫大家等你!”许杰僵得下不了台,过了片刻才笑道:“才七点多钟啊,不知道各位老师这么早。”他心中暗想:“你们老了,睡不着,就也不让我睡!”
导演姓熊,是D市著名的获奖专业户,凡经他调教出来的小戏,至少也是银奖。因为金银奖杯光灿灿,他随便一站也像是屹立,有种巍然之感。人倒是随和,却是居高临下的随和,是国王让平民吻手时的和蔼。许杰生性敏感,爱憎强烈,这些年虽经历坎坷,喜怒还未能完全的不形于色。对唐院长的领导范儿和熊导的大腕范儿,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快。范老师是单位里搞表演的老同志,国家二级演员,自嘲“好在不是三级,以前人家以为我拍三级片的。”是个谁也不肯得罪的人物。只有女演员于茜是许杰较有好感的,能说会道,却能处处存好心,体谅人,擅于不着痕迹的为弱势的一方解围,此刻她便笑道:“快开始排戏吧,剧务都来了。”唐院长才稍稍松下绷紧的面皮说:“许杰去烧壶水来。”于茜比许杰大三四岁,有心关照一下这个成天忙进忙出的小老弟,因而笑道:“他将来也要做编剧吧,让他在现场多跟跟,多看看吧。”唐院长却说:“年轻人要锻炼,从低做起。”于茜是外请的演员,不好再说。许杰笑笑,拿着茶挑子接水去了。
当天小戏的道具运过来了,是一个长长的竹篱笆,篱笆上纷纷披下青绿的塑料叶子。台上熊导在说戏,于茜、范老师边听边走台位,唐院长做幻灯字幕。许杰在排练场的后排,遥遥望着灯光下的道具,想着田明辉家的竹篱青藤。音响效果起来了,鸡叫声,夏夜的虫叫,蛙鸣。更像了,像十几年前的那天晚上。
唐院长搞地方戏出身,至今打得一手好锣鼓,对音效、幻灯熟极而流。他原想许杰三十出头,阅历应该丰富,工作应该很快上手。事实却令他失望。更何况,他在剧团里耳濡目染,讲究论资排辈,对前辈如范老师特别关照,对后辈就当小学徒那么使唤,做死了也是该的。许杰却不认这个账,深信人人平等,对领导、老师们客气尊敬就够了,无需低人一等。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毕竟不能不流露一二。唐院长不免又增三分不满。
许杰打着呵欠陪在那里,烧水,订盒饭,扔饭盒,再烧水,临了还要把竹篱笆吃力地拖到负一楼的贮藏室。竹篱笆看着轻,实则长大沉重,又是刚刷的新漆,双手粘上了,半天洗不掉。贮藏室里没灯,他用手机照着下去,一跤几乎跌死。饶是如此,唐院长还嫌他动作不利索,又叫他连夜把剧本再改一稿,吸收熊导的最新意见。许杰只得笑着答应。
戚棋在隔壁鼾声如雷,许杰在桌边挑灯夜战。熊导的意见层出不穷,有些固然精辟,有些却好比印度人的自大,毫无道理。可是也只能听着,直弄到两点多钟才整理出来。
他把新本子传给唐院长,请半天假,前一天累狠了,发烧。唐院长说:“撑一撑就过去了。”那意思还是得去。许杰忍着身上的乍寒还热,跑到药房买药,带到单位去吃。药很苦,微辛,咽不下去也得咽,就像他如今的生活。
许杰在排练场里安顿好了,再去收发报纸。于茜趁唐院长不在,笑向熊导和范老师说:“怎么许杰像个廉价劳动力似的?”熊导一笑。范老师老气横秋地说:“闲坐莫论他人是非。丫头啊,你专心排你的戏吧。”于茜索性以小卖小,笑嘻嘻地说:“哟哟哟,您还有好几年才退休吧,说得跟七老八十一样。我们俩往台上一站,知道的说是两代人,不知道的以为是兄妹俩。”范老师又笑又叹气,表示他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熊导在一边捧着随身带的大茶杯,笑道:“于茜这张嘴溜得很,小戏能演,短剧也能尝试尝试。”于茜笑着说:“没有好本子啊。这回这个戏他们单位还是花钱买的人家的版权。依我说,叫许杰写一个,未必比人家差。你们可以跟唐院建议嘛。”熊导笑道:“研究院的家事,你操什么心,顶多范老师引荐引荐。”范老师忙说:“我不管那些事,领导交待了,我们老老小小跟着做就行了。”于茜笑着掠掠头发,在台上打了个圆场,一个戏剧亮相,说:“您是老资格,既得利益者。唐院长重视老专家,瞧不起年轻人,您当然说这个话了。几十年稀泥和下来,功力炉火纯青,赶明儿九十岁、一百岁就成了太极张三丰了。”她一口气地说下来,语音光润,吐词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盘,说得范老师作势欲打。
熊导“啪”地打开一把折扇,潇洒地扇了两扇说:“这空调简直不行。”范老师刚要接话,于茜抢着说:“回头让许杰找人来修。范老师,您是想说这句不是?”话音才落,唐院长进来了,问“修什么”。于茜笑笑没吭声。熊导是客人,不便抱怨。范老师说:“空调不制冷。”唐院长说:“许杰呢?让他找……”于茜笑接:“找谁呀?去发报纸了,小伙子忙得团团转,又在发高烧。”唐院长看看她,只得罢了,打电话让另一个人去找人。
许杰这时大致把各科室的报纸、杂志都发完了,最后一份“参考消息”是祁院长的。祁院长是名义上的副院长,二把手,因与唐院长不和,被投闲置散,连办公室也在采光不好的小间。许杰每天分发那么多报纸,事先会想好一条路线图,以求少走几步路,这图不管如何设计,祁院长都是“终点”——位置实在太偏了。
他敲了敲门,祁院长说“进来”。他把《参考》递过去,微笑道:“您的报纸。”祁院长谦和地说:“谢谢。”这两个字,唐院长是从来不对下属说的。
祁院长和搞戏剧曲艺的唐院长行当不同。假如祁院长是戏曲里的“生”,唐院长就是“净”;祁院长儒雅斯文,唐院长雷厉风行。唐院长说话做事都是“黄钟大吕”般的气魄。可是许杰一向就认为有气魄不见得有本事,竟也许只是独断专行的别称。越是高高在上的人,他越自信能一眼看穿对方的虚弱。
这会儿他自己就很虚弱,脸色潮红,双目带赤,呼吸也不匀净。祁院长说:“小许生病了?”简单的问候却让许杰胸口一酸,他说:“有点发热。”祁院长把《参考消息》铺平,压一压,说:“那不回去歇着?”许杰笑了一笑。祁院长明白他笑里的内容,说:“老唐人是好人,就是太追求效率,忙起来就不大……细心。”
许杰突然决定赌一把。他说:“是的,要是跟祁院长干活儿一定愉快得多!”他以一种直率的负气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一时口没遮拦。祁院长笑笑。许杰说:“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他走到门口,祁院长说:“复印材料是你在做吧?”许杰明明听懂了,却装傻道:“是的,那些曲谱一复几百张,闻到墨粉的味道就想呕。”祁院长说:“你是我们引进的专业人才,怎么天天做这些琐事。对了,上级来文,你都要复了存档是不是?”许杰说:“哎。还有领导的述职报告、年终总结也是我打印。”祁院长“哦”了一声,随意地说:“下回方便的话,都多复一份我看看。”许杰说:“好的。”
现在许杰看出祁院长注意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看出祁院长是不甘寂寞的,自己手上的“杂事”正可以助他一臂,让他第一时间看到内部材料、有关文件以及唐院长的自我评价,及时掌握动向。能做的还有很多,能说的却不太多,他们也就归于无言。
过了几天,祁院长就给许杰提供了一个房源,说长期租房子不是个事。房价眼看着只涨不跌,区别只是涨得快和涨得慢而已。许杰知道祁院长的关心是有代价的,但是他不反感。既然是利益共同体,有事就该互相帮助,即使这帮助目的不纯,客观上仍然是帮助。他想这一点,祁院长实在要比唐院长“上路子”。
戚棋陪他看了一次房子,三室一厅的二手房,房主急于脱手,又有祁院长的面子,价钱还可以再商议。买房是人生大事,许杰自然要同他母亲说的。许夫人在小长假时请了杨倩的母亲过来探看,杨倩、田明辉也来了,趁空与许杰一聚。李漓怀孕了,就没有同来。
新房子里的东西早搬空了,只留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橱。许杰带许夫人四处查看,杨倩的母亲便说:“三个房间全朝阳,客厅又大又敞亮,这样的户型结构也就是十年前有,现在哪儿找去?”许夫人点头说:“双阳台也是个优点,晒被子的钢筋架也现成。”杨倩母亲说:“我劝你赶紧拿下来,过了这村没那店。小杰你看呢?”
四人都朝他看。许杰说:“很好,很满意。”杨倩“哧”地一笑:“将来在这房子里接新娘子,你再这么说吧。”许杰笑。田明辉也笑说:“有动静没有?”许杰说:“这个……真没有。”众人笑了。许夫人、杨夫人、杨倩去厨房试热水器,试煤气,试插座,这里许杰就问大家的近况。房子里没椅子,两人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并肩而谈。
田明辉说:“钟雨城提了一级,跟我平级了。秦局退休你是知道的。余局是正局长了。”许杰“嗯”了一声说:“余局倒拣了个现成便宜。”田明辉说:“余局原来是办公室主任,能当上副局长,是你爸的功劳,他这个人还是知恩图报的,有次喝醉了跟我说,对不起你爸,没尽上力。”许杰说:“哦?他想报恩还是有机会的,史艳红也做了副局长吧?”田明辉说是。许杰说:“她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我爸栽在她手里,秦局的头号功臣,能不提拔提拔吗?”田明辉笑了笑说:“听说很多人反对,秦局坚持,她才上了位。”许杰说:“余正史副,只要余局有心找她的岔子,史艳红的日子就不会好过。”田明辉说:“你是让我去当说客?”
许杰笑道:“好家伙,真聪明。我就是想让你和钟雨城去影响余局,让他打压史艳红。”田明辉说:“钟雨城什么立场,我不太有把握。”许杰说:“这有什么,我给他打过电话聊过Q,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我们仨是当年一块拖地、冲厕所的交情,谁值日另两个人就来帮忙的,你还记得吗?”田明辉有些感慨,说:“记得。”许杰说:“钟雨城也记得。我猜你担心郑羽的为人,不过这事儿钟雨城从头至尾就没准备让郑羽知道。”田明辉笑了:“这也好,更保险。”许杰笑道:“你和钟雨城是技术骨干,又是三十来岁的少壮派,正受器重;一把手余局又想回报我爸爸,这不是一拍即合吗?如果整倒史艳红,空出一个副局长的名额,你和钟雨城都有更上层楼的可能了。”田明辉笑道:“让他上吧,我不是当大领导的命。”许杰笑笑说:“游说余局,得到支持,给史艳红添堵,只是一个方面。如果你能想办法查一查史艳红的账,让她摔在我爸曾经摔倒的坎儿上,那就太完美了!”
他浑身迸发出那样强烈的痛恨,叫田明辉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这十多年里,变化最大的不是钟雨城,不是郑羽,不是自己,不是吕瀚洋,而是许杰,他一直在乎、照顾、当小孩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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