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异代(三十五)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0-18 22:34:07 字数:4165
她拉了拉他的领带,又蹲下身为他拽拽裤脚。严伯伯站在那里说:“还在想他?”孟婷说:“没。”严伯伯说:“那你老看手机?”孟婷轻叹一声说:“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严伯伯笑笑,转了话头说:“明天陪我见个人,吃吃饭,唱唱歌。”孟婷立刻懂了,停了手说:“我陪?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严伯伯笑道:“当我的得力助手,可以在社交场上活跃气氛的美丽女人。”孟婷笑道:“我从你包养的人变成你使唤的人了,是不是?”严伯伯说:“请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孟婷笑吟吟地说:“是我说得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你做不出好事,我自然说不出好话。天公地道,再公平没有了。”严伯伯说:“天生一张利口,就看你利到什么时候。”孟婷收了笑容,似嗔似怨:“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对我。”严伯伯淡淡地道:“你以前也没背叛过我。”孟婷气塞胸臆,隔了半晌,却笑了出来说:“好,这是你说的,明天你可别拈酸。万事开头难,哪一天我移船就岸,你没有后悔药吃的。”严伯伯迟疑了一下,向窗外打个手势,轿车开出了车房。
孟婷转着念头如何躲过明天那一劫,同时又要避免与他闹得太僵,趁便又试探他了解多少内情,便故作随意地说:“什么时候换司机了?”严伯伯笑着说:“老陈不可靠,拿我的薪水还暗地里听你指挥,不换他等什么?好在我及时补救,你那些所谓证据,不顶用了。”孟婷镇定自若,笑了一笑说:“你要是以为我会羞愧,恐怕会失望。”严伯伯临走时说:“希望也好,失望也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说说气话,也不会追究。不要再有下次就行了。”孟婷笑道:“那么一言为定。”她把大衣给他披上,说:“外面风大,上下车好穿。”严伯伯点头。
她看着严伯伯出了房门,斜身倚在窗边,顺手拿遥控器打开电视。她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见音乐频道正在放那英的《梦醒了》: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绚烂也许一时,平淡走完一世,
是我选择你这样的男子。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
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大约要下大雨,窗玻璃有些返潮,蒙着一层水气。孟婷侧过身一笔一划在玻璃上写了个“许”。写完了,看一看,又在旁边写,一遍一遍,足足写了几十个。她蓦地听到门响,忙拿手从上往下一拂,把那些“许”字擦成凌乱的水痕,额头贴在玻璃上,掩饰夺眶而出的泪。
严伯伯一怔,欲言又止,拿了文件袋,在她肩头轻拍了拍,滞重地走出去了。歌还在唱,她却似听非听:“想跟着你一辈子,至少这样的世界没有现实;想赖着你一辈子,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她再也忍耐不住,软倒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悲声啜泣起来。绿衣服衬着纯白地毯,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株植物,茂盛得奇怪,却也孤独得触目。
“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她这心音许杰是听不到了。他把她的决别信毁了。他觉得他还是不够了解孟婷。她换号、搬家,比他还有决断。有好几次,她说加班,十有八九是在和严伯伯拉锯和谈判。她爱他,他相信,但她在他人生的最低谷选择了放手,毕竟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天田明辉打电话叫他到他家散散心,不是和杨倩在城里的家,那未免太惹眼;是郊区他爸爸家。许杰去了,田明辉的父母、妹妹、妹夫围着他嘘寒问暖。许杰笑着说他没事,代许夫人谢谢他们。篱笆还在,青藤还在,农田、小河一如其旧,人事却已全非。
田明辉问他今后的打算。许杰说跟许夫人商量过了,准备到D市找事做。不在县里,不在市里,甚至不在S市——这是这几天才拿定的主意。S市处处都有关于孟婷的回忆。田明辉说:“也好,D市那么大一个直辖市,你又有才,到哪里活不是活?”许杰说:“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找工作前使费嚼用,找到了要租房子,再后面付首期。而且谢家在那边有远亲,总能帮衬着点。”田明辉说:“阿姨想得周到。”
许杰问起田明辉的母亲耳聋何时好的。田明辉笑道:“说了你都不信,自己好了,神奇吧?那天慕容……”许杰看他。他接着说:“那天那个叫慕容的到我家玩,也没吃饭就走了。那之后没两天,我妈忽然能听见了。”田明辉的父亲笑道:“那是碰巧。”许杰苦笑道:“他是我的灾星,倒是你的福星。我看见他准没好事。你们还有联系吗?”田明辉忙说:“早就没了!”许杰说起,好婆、外公刚好在几个月前去世,没来得及亲眼见到家庭巨变,不幸中又是大幸,不然老人家心里该有多难受。田父田母等都唏嘘了一回。
他和田家五口吃了饭,道别时借了把伞。这一阵多雨,刚刚只是稍微有点阴,这时候就“哗哗”地下成了势。田父说:“让明辉开车送你呀,不用伞。”田明辉深知许杰的脾气,说:“爸你别操心了,我们知道。”
车开到那座“生死桥”,田明辉停下来说:“我在前面路口等你。”许杰自从有一年夏天到他家玩,就喜欢上了这座桥,说站一站,静一静,比什么都好。就连在大学里往回打电话,也总要问一声“那桥没拆吧?”之前他见许杰要伞,就料到了。他想不单人和人有缘分,人和桥竟然也有。
车开远了,许杰在桥上站着。雨滴在草上、花上、叶上,发出轻响。失去父亲、失去孟婷的痛像一缕冷冷的游丝,从心口一直酸楚到牙根。他在手机里找到那首《一生爱你千百回》,“十大歌星赛”上,他和孟婷合唱过的,后来专门从网上下载到手机里。他像痴了似的,听了一遍又一遍。
“……一转眼青春如梦岁月如梭不回头,而我完全付出不保留。天知道什么时候地点原因会分手(许杰笑了一笑),只要能爱就要爱个够……”
有名有利就有爱人,潦倒落魄就注定失去?他在歌声中对着河面狂叫了一声,把桥头的杂货店主吓了一跳。他喘着粗气,看着河水,情绪起伏不定。好像冷静了,又是一轮新的怒火;好像悲愤到极点了,又缓缓地哀静下来。
“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守住你给我的美。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要一生爱你千百回……”
手机响了,那彩铃《我试着假装》一下子中断了《一生爱你千百回》,是田明辉看他良久未至,电话催他。许杰接了手机,淡淡地说:“就来了。”
从田家回去后,他就在家照料许夫人,直到她康复。再过不久,他打点好行装将要启程。这天许夫人、杨倩、李漓、田明辉、吕瀚洋送他到车站。钟雨城也出人意料地赶来了,郑羽则在意料之内地没有出现。钟雨城还说:“我昨天梦见以前我跟你和小田一起值日拖地,我们三个人拿拖把打仗……”许杰笑说:“所以今天就看到你了。你能来我蛮高兴。”钟雨城咳了一声说:“兄弟嘛。”
许夫人叫许杰常联系家里,许杰应了,托大家照应他母亲。走前他看过许局长,许局长只叫他别吃人家的亏,要谨慎,一字未提许夫人。
许杰不想气氛太沉重,笑道:“好歹要出远门了,你们怎么不哭?”杨倩笑道:“天太热了,找不到感觉。”李漓笑道:“你出国啊?现在交通多方便,哭给谁看呢?”杨倩只是打趣,李漓的话就带三分对许氏母子的安慰。
车来了,许杰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皮箱穿过检票口,没有回头。许夫人对儿子的背影挥着手,笑得凄惶。其余几人也都笑着。田明辉心中激荡,几乎不能自已。吕瀚洋则不无忧色。他敏锐地发觉许杰迭遭变故,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他怕许杰出事——外在的或内心的。那时他将何以面对九泉之下的许冥。
二十八
许杰拿着许夫人给他的那笔钱,去了D市。那是直辖市,机会多,谢家有远亲在那边,不至于举目无亲。许杰换了好几份工作。他在电视台打过下手,编导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扛摄像机,脚上走出泡来;也在一家旅游杂志做过文案策划,绞尽脑汁写了些夸大失实的广告和空洞无物的建议书;又在市场管理处实习,跟着人家去查色情碟片,围堵店主。有一次来到一家歌厅,查歌曲有无违禁。老板慌不迭地口称“领导”,恭敬地迎入大包间。茶水、酒水、小吃,全体免费,还一人塞了一包烟。许杰留意另一个实习生,看他把烟交给领导,许杰也如法炮制。四个人打了一下午的牌,吃饱喝足,打道回府,领导还说:“是怕你们年轻人太辛苦,不习惯,所以找个凉快地方歇歇。回去不要多嘴。”副职领导也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工作。要接触才能了解。”那实习生赶着称是,笑说:“对的,了解了才能有针对性地执法。”许杰不无鄙夷,同时也佩服他应变之快,应答之巧。
就是从这一次开始,许杰决定不再动摇,认准了事业单位努力。公务员他自知够不着,事业编制也难,但是他才华出众,名牌大学学历,又有谢家的老亲辗转托人,上下打点,三番四次,几下里夹攻,终于给他攻下了一座堡垒——D市亭湖区艺术创作研究院。这单位说大不大,也有四五十号人。D市是直辖市,它一个区就是地级市的待遇,因此新单位的级别并不低。
正式上班一个月,新鲜感褪尽,他发现一把手唐院长所谓“复合型人才”是指“万金油”打杂儿的。什么主持词、短剧、小戏、说明文字、领导讲话,样样要写,一时倒跟得很吃力。他减压的方法是到居所附近的风景带散步。那是一条长长的河堤,许多竹子作为点缀,凉亭、长椅平添雅趣。在北方,这一类的景致实在稀缺。
他和合租房子的室友戚棋在岸上漫步。落日融金,水面上、竹叶上都程度不同的反着柔红的光。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戚棋则是他在新环境里最能放松的朋友。
戚棋笑问许杰:“怎么不听见你叫苦了?”许杰笑了笑说:“麻木了。”戚棋笑道:“换个角度说就是适应了。”许杰说:“你说得对,适应和麻木,可能本来就是一回事。”
他们从一条小径走到河心小岛的竹凉亭里。亭上又有亭,登高望远,没有崇山峻岭,只有高楼大厦。淡淡飘动的不是晚烟,而是灰尘和尾气。许杰不知怎么,有点看怔住了,恍恍惚惚的,奇怪怎么到了这里。S市的大学生活好像还是眼面前的事。那些事,那些人,崔俊、江雪凝、孟婷……
他心里一阵锐痛,连忙岔开神思说:“希望单位再招一个搞文字的过来,帮我分担分担。”戚棋说:“你傻呀,竞争对手来了你压力就大了。”许杰在亭子扶栏上临风虚坐,摇摇晃晃,身下就是深绿色的浑水。他说:“也是。以前我看过王蒙一个微型小说,说长跑比赛,发令枪一响,没一个人往前跑。有的抱住别人的腿,有的抱住人家的腰,有的使绊子,有的掐脖子,十八般武艺无奇不有。”戚棋哈哈大笑:“精彩!这就是我们的国情。”许杰笑着说:“是的。我们这儿没有良性竞争这一说,只要不让别人赢,就等于自己赢了。”戚棋说:“你单位也这样吗?”许杰说:“有所不同。我们那是搞政治的文化人,兼二者之长,不仅手狠,而且巧妙;不仅心黑,而且优雅。”戚棋耸耸肩说:“说得我浑身发冷!”许杰看着远处说:“发疯的日子也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