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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06 23:02:03      字数:7650

  惠丰在窗前静默,坐成活化石的样子。
  窗外,阳光懒散,懒散到极淡极薄,惠丰看一眼极淡极薄阳光,阳光就在她眼里变幻出多种颜色,红红白白黄黄的。街岸很少行人,倒有麻雀一闪过来又一闪过去的,偶尔有人踢踢踏踏走过,因为有那么几天不下雨,土质松疏,浮土就游腾起浅红色气息,荡漾很久不败。除去这些,就了无生气,这样的街岸总是恰如其分体现人心境,整个院子和屋里一样闷闷不乐。惠丰就这样闷闷不乐着。有一阵她简单回忆了和木榕这算婚姻全部过程,奇怪的是,几乎想不起和他在一起的重要细节和场面,捋一捋,也不顺,像穿了一个世纪的旧毛衣被拆成线,一抻直了还曲,一圈一扣的。几年前,一跺脚走出肖桥,蛾子急煎煎扑向火苗一样扑进这个小院,然后院门关闭,四周开始用途囤积,一天天囤,一点点高,然后混泥土似的架空,就这么僵僵地形成一个硬壳,惠丰就把自己关在里面。开始还留一个出口,很小很窄,只能容一个人进出,偏偏戳上一个老而不枯的木易,像一截墓碑堵个正好,她真希望有人伸进手拉她,拉一个被埋在活死人墓的人扑出来喘一口大气,然后冲天大吼一声,惠丰心气一荡,她却想到可寒。
  惠丰骂:这个王八蛋。
  可寒像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闪烁出一道刺眼光芒。
  唉,自己在做什么呢?事情越来越多,越多越复杂,像附在墙壁上的苍蝇,密密匝匝的。她扪心自问,后悔了吗?走进来了,还来及摆脱吗?还能摆脱吗?还能摆脱得了吗?如果摆脱想都别想,以后怎么样?摸着黑走路,这些烦恼的思绪,像门口篱笆墙上的藤蔓,已经浑浑杂杂,纠缠不清了。
  木榕那晚没出去见可寒,在惠丰眼里一下子变得是那么渺小,那么低弱。尽管她喜欢可寒,但她还是想木榕在可寒面前强硬成一个男人。这样一来,她感觉木榕挂着的那层人皮下,无非一团团破棉絮衬着,根本没有筋骨。心里那片随风招展的绿草地,霎那到了冬季。她没吭声,如果她能哭,她还会嘻嘻哈哈,弄出一堆热热闹闹的泪花来,这样或多或少也能冲刷掉一些心坎上的沉重,可惜她没有,她开始抗议,开始对木榕表示出厌恶和蔑视。早晨她没做饭,木易来屋里,当然是来吃饭,用手摸摸,铁锅冷灶,竟破天荒没发表言论,怎么来的怎么回的。中午还没做饭,木易又来,当然还是吃饭,看到还是铁锅冷灶,出门时一副灰溜溜的样子,似乎还哼哼唧唧撂下几句话,惠丰没在意去听,也就没听清。惠丰两顿没做饭,爷俩也就两顿没吃饭。木榕和惠丰一直呆在屋里,互不说话,像做着一种木偶游戏,没有预令,是在冥冥中进行的,谁也不许笑,不许动,谁先动,就要被扔到案板上被剁去手脚似的。二人似乎都内行,懂得这游戏关则,就这样对峙着,沉着脸,把笑渗进肉皮下,冰冷出一种气氛,情景一抹,让对方感到都酸眼。还是木榕忍不住,先试着动一下,然后大动,他走到床边,抄起一个小镜子,小镜子粉框桃形,明明亮亮的,木榕举到和眉眼齐处,他看到另一个自己,眼皮厚重,被可寒皮带吻过的痕迹明显高出皮肤,肥肥亮亮,注了一升水的样子。他举起另一只手轻柔抚摸,仿佛对自己受伤脸部充满内疚之情。最后他手指停留鼻孔处,鼻孔小,而手指粗,像用一根檩条做烧火棍一样。他想了想,翻转,用小手指指盖,轻轻抠轻轻抠,抠出一块干枯淤血,抹在玻璃镜的粉框上,然后认真注视那块褐色瘀斑,像专注凝视着可寒一样,木榕做的这一切被惠丰一扫,她心里立马吞进一根搅屎棍子样。
  惠丰说:是够恶心的。
  惠丰说:恶心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
  惠丰说:大爷啊,我服了。
  惠丰收回目光,呆愣愣望去,静静高旷廖远蓝天,有云朵漂游,她眼就追逐着那片云朵漂游,真想变成一只小鸟儿,在这天上自由飞个够,有几只白肚皮的鸟飞到天上,她眼就随着追,直到消失得踪影皆无,她的眼也算出泪来。多好,她索性闭上眼。真的,惠丰忍受不住了这种恶心煎熬,人就是一种脆弱动物,越是强调自己不想的事,越是拐弯抹角的往上贴,她坚持忍着,再去看蓝天白云小鸟来缓解郁闷心情。唉,进了这个门口,她感觉自己做的没什么不对,可是所有做的又都是她不对,她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心绪稳定,理顺。她要坚决强大一次,而正好挨了揍的木榕好像有些变异,虽然脸上射出一种类似悲壮的光,但一行一动在惠丰面前,似乎小心很多,像端着一满杯开水走路的样,他目光偷偷光顾一眼惠丰,悄然点一支烟,吸一口吐一口,伸长脖子咳一口堵在嗓眼的粘痰。
  木榕说:我这个人啊,还是人吗?他说着,叹息着,就突然地透出一种惭愧和哀伤:我真是遭魔鬼差使了,怎么到了这一步?
  木榕说话打断惠丰沉思,其实这样沉默是痛苦的,恼人的,可怕的,像在微薄冰面上涉步。惠丰没看木榕,目光中又加重一种冷漠,她感觉木榕话里有刺,好像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她惠丰一手造成的。
  木榕下巴上为数不多胡须在抖颤。
  惠丰不看他也不说话,一张脸冷着,不上一点表情,这样不上一点表情的表情让人恐怖。这一刻她决定做一个坚定女性,无论现在是狂风暴雨,四季替轮,她要做到心如止水,她要看看木榕下一步是什么表现,她要激起他的愤怒,她要再次尝试一下木榕愤怒以后的样子,是不是只有窝里反,是不是还像在可寒面前那样,怂成一瘫狗屎。他愿意打就打,愿意骂就骂,打骂足可以磨练她,让她磨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这样了,她在择一个机会,来活回自己。
  惠丰这样想。
  惠丰也要这样去做。
  木榕说:我也是人,人都是有心的,心都是肉长的。
  木榕说:爸左右我一辈子,就走到今天,我错了。
  木榕说:让康康回家吧?
  木榕说:有孩子才会有家的样子。
  一瞬间,惠丰脑海闪过康康的影子,这句话让惠丰心软,软得豆汁一样,白白柔柔地流。可随即青烟一样消失了。让康康回来吧,说的真是轻巧,你拿什么养活孩子,光赌债就借遍木庄内外,好几千啊,这好几千在正常人日子里就是个灾难,而这个灾难对康康太沉重,像磨盘一样在头顶上旋转。她的心已扭曲变形,一如一坨烧红的铁块,挤压捶打,那绝非金玉之言再能够回复的了。惠丰想着噌地站起来,亢昂起头,大步大步,躲瘟神似的走到院里,木榕被惠丰这个举动震住,看着她走到院里,不清不楚嘟囔句什么,窗外阳光在木榕眼里黯淡下去,点点阴影印在他眸子上,却凝聚起来。
  屋门口以东,野草以它的强劲统治着半壁残垣,荒凉到几乎白昼也能见鬼的程度。无风,草不动,静着,淡淡的日下,悄睡一般,惠丰本来是踱着步的,草尖上微漾起细浪,只瞬间,又静下,似不曾有风经过,就是这微小的摆动,似小手召唤惠丰一样,惠丰立马感到有道光线,在她跟前一闪,仿佛雷电前在她眼前刮过似的,就是这个雷电让她心缝大开,阳光洒涌进来。院里有草,地里有草,为什么不用草挣钱呢,喂几只羊,草就办了。她的心情像草一样旺盛起来,她还在院里走,没停,也没想停,鞋底和地面接触发出涩涩闷响,闷响越来越急,她越走越激昂,看着像关在铁笼子里一条暴躁的母狗,她就像那条暴躁的母狗那样得走,把乱七八糟的思想走活了。直到一个影子移到她面前,确切地说,是像影子似的一截柱子,两粗眉耸起,嘴唇抿着,腮帮子肉块块翻滚,两只手攥紧,宛若两个秤砣的样子。
  这是木榕。
  木榕说:外边热,回屋吧。
  木榕说:我以后不再赌。
  木榕说:我要是再赌,我是玉米面掺驴的揍的。
  这个样子,惠丰看不惯,她有些怕,她怕的打个冷战。外面阳光多好啊!堆积起来,随着她走动步伐颤动。她感觉踏过门槛,走进屋子,就是阴间日子。木榕不在赌,木榕会不再赌,他爹自小种下的,如果真的不在赌,遵循这个意念,万般如意地安排日子过下去,木榕应该是个好人,他开始好过,用教训指导生活,生活在料理中丰裕,在平缓中保障,也许。惠丰没进屋,更不会相信木榕,他的话无滋无味,像别人嚼过的馍。她把头只是扭一下,脚步没停,但改变方向,走到院里那棵杏树跟前。树不高却不小,不是很圆的树叶,墨绿着自己一片天地。惠丰抬起手轻轻摘一片叶子,丢掉,又摘,摘一叶丢一叶的,像一片片丢着她恶劣心情,她的脚下已经聚叠很多,很多的叶子开始显示出一种死亡颜色,她还是一脚踏上去,把这恶劣心情踏碎似的,她踏着不止一脚,但又忽然停住,两眼晶晶亮起火花,她看到了杏子,立马想到了吃杏子的人。
  木榕吸血鬼一样,如影随形,又走到惠丰身边,惠丰没再动,她感到木榕刚才完全是一副发怒样子,不知他是怎么忍下的,两手还是秤砣样攥着,换做惠丰在他手里,会化碾成肉沫。她把木榕看透了,心头却是感到从容和镇定,她要的效果该是出来了,弓拉的过满弦会断的,她今天就要拉的更满,缝纫机是她的日子,她的希望和哀愁都在缝纫机滴滴答答声中溪水样像前流淌着。而三跩弄走,就像弄走了她的手足,断了挣钱的路,没了手足怎么过日子?过他娘的蛋。所以她要冷战,激发自己学坚强,她要坚强的像一座山样直立,这么一想,她迅速挺挺脊背。
  惠丰说:你听着,我们的日子到头了。
  惠丰说完这句话,目光顽强看着木榕,她看到木榕明显打个寒颤,像被惠丰按在胸膛里几把手锤,紧锣密鼓敲打,要把他敲碎似的,又像被惠丰冷不丁扔在他脖领子一条冰冷肉条,蛇不蛇鱼不鱼的真真假假。他低下头不做声,木榕也是精明人,树尖上夏蝉看一眼就能辨出公母,他觉得到今天为止,是自己和爸爸把惠丰逼到路上,这次很像真的,他不能在逞强,强下去吃亏的是自己,那么多羞辱都经历了,眼下在咬牙忍一忍,再说惠丰是自己老婆,就是软下去,软下去软下去软到和脚面一样高,也不是丑事,认了。
  木榕说:我改。
  惠丰说:你没错,是我错了,开头就是错,我有眼无珠,不该跟你。
  木榕说:我改。
  惠丰说:我累,我和你憋屈。
  木榕说:我都听你的。
  惠丰说:我不再相信你。
  木榕说:我让你相信。
  慧丰就等这句话,这句话从她进这个院一直等,有了这句话就像以后好生活光景的开始,惠丰仿佛看到了蒸蒸日上的日子。
  惠丰说:要我信,就把我的缝纫机给我弄回来。
  木榕说:我去。  
  木榕再说去的时候,是在他沉默之后。他开始没急着接上,脸色像沉积了半个月阴云,说实话,他真的不想去,他鼓起腮帮子,喘气也粗,呜呜响得牛似的。他慢慢抬头,眼睛慢慢朝惠丰移去,正撞在惠丰圆圆的两只小灯笼上,看惠丰怒气冲冲,眉毛横着,不肯罢休样子,他脖子紫了,下了决心,决定去找三跩。
  阳光在路上。木榕走去找三跩。阳光被他大脚踩成碎片。他想着走着,血液洪水一样周身盘旋,冲撞得他有些失了方向,要撑不住的样子,皮肤开始往外渗血,他上排牙磕磕下嘴唇,手在空中茫然抓一把,竞云雾顿开似的有了路数,抓来的,他心里一喜,双臂一抡,要抖翅子,就差蹭的一下蹿出天外天。他想笑,调集一下没成功,就没有笑出来。他想,你三跩说要不回钱来离婚,我也能说离婚,欠钱说帐,偷拿东西是犯法,你能偷我就能说,比如不但没了缝纫机,还有电慰斗,梳妆盒一类。还有,三跩在家不主事,就一顶门棍似的,只有晚上作用。三跩老婆是好女人,也是恨铁不成钢。还有几个人合伙商量坑我,现在狐狸尾巴露出来,我也要揭露。再不行,我就让老爸出面,老爸一出面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成功率百分之一百二。木榕一路想了很多,可是没有用上,三跩不在家,三跩老婆说:机子在这里放着,你多咱有钱了多咱来赎回去,最诚恳的话,这话里话外都是道理,问题是木榕回去没法和惠丰交待,他要试试,把眼睛瞪得葡萄粒一样圆,耍着横冲上去,他的横三跩老婆不买账,对付恶狗一样,先指着木榕鼻子骂,确切地说是教训,嘴叉子一阵乱抖,唾沫星子四溅,连三跩一起带着,说不像男人不是男人,完全像训斥自己儿子那样,木榕不服软,眼瞟着放在他家旮旯的缝纫机,三跩老婆那是水晶人水晶心,当然看出木榕意图,木榕要抢,她就是趴在机子上也挡不住,她忽然语气加重:说咱好从好出来,按我说的做,想不好,缝纫机就顶200元钱,谁也不欠谁。尽管这些话说透,木榕还是不愉快,三跩老婆看木榕还是不肯罢休的样子,就红了脸,紫红的那种红,回身双手掐起一个西瓜,轻巧举过头顶,厉叫一声,嘭地摔到地上,瓜瓤粉红色,像桃花朵朵开。又像粉蝶翻飞,瓜汁四散五落,红色雨滴一样在地。
  走,斗气没用,谁也不欠谁。
  这样不行。
  你说怎样才行?
  反正不行
  好好过日子吧,你家爷俩在人家惠丰身上缺德了,再不醒醒后悔去吧。
  那是我的事。
  木榕跺跺脚,咬牙切齿。他还是退出三跩家,他觉得又一件糗事写进自己历史,他觉得与人无伤与世无争该是多好,适可而止也是多好,天地间有多少人间事需要去领略。他辜负自己了,他什么也没做成,自己老婆挤兑,外人老婆也挤兑,他开始忍受不住,他开始激动,他开始骂人,他开始感到太阳光芒一杆一杆的,又粗又壮戳他后背,正巧有一个食品袋灌满空气,降落伞一样飘,漂移到他脚下,他一脚踢飞,再追上又踢一脚,白色食品袋就大鹏展翅似的飞起一人多高,他还踢。
  惠丰的心像一只自由鸽子,在院里上空飞翔。她想着木榕把缝纫机弄回来,她又可以起早贪黑把剩下的日子过下去,然而,出现在惠丰面前的木榕,脚步迟迟缓缓,不情愿迈动但还要迈动。本来在天上羽翅闪亮飞翔鸽子,直直栽下来,无力地翻动两只眼睛,便在地上死去,惠丰看着木榕,心里阵阵悲楚,悲楚地看着木榕走近,也不听他解释,也不让他无从解释。
  惠丰说:你是男人。
  惠丰说:你也配做男人。
  惠丰说:你就是这样让我相信的。
  木榕脸涨红,丑恶嘴唇因激怒而哆嗦,他皱眉,眉头也像被惠丰甩了一把刀子,一阵奇痛钻进脑子,木榕头发都竖起来,牛眼大的眼睛鼓爆着,母豹子一样的吼,他举起拳头向惠丰冲去,冲到惠丰跟前,一侧身绕过去,心里那团怒火一下子发泄到惠丰身后那棵杏树上,杏树刹那遭雷劈一样乱摇,乱摇后的杏树噼里啪啦,连叶连果连树枝散落一地,再看他的手背上殷红点点,开了几朵鲜花一样,木榕举着拳头,目光看着鲜花更鲜更大,慢慢把头凑过去,伸出舌头,狗舔磨盘似地舔,血就静静的流,他就哒哒地舔,他无视惠丰存在,直到不再流血,手背也让自己舔个干净。
  惠丰没敢做声,院里很静,她却吓了一身汗,她没想到木榕会有这个举动,她本能退到屋门口,怕被木榕一把抓住,掐断腰杆子,她的脑里只剩下一念,就是木榕疯了,这一拳若是落在自己腰窝,木榕就不会疯了,因为是自己把他逼疯的。惠丰等一阵看到木榕没再动,她猛地扑上去,抱着木榕身子往屋里拽,她拽不动,她就松开这个抱,紧紧抓住木榕衣襟往屋里拽,她还拽不动,但不松手,还死命地拽着,木榕被她拽一个趔趄,她还不松手,木榕开始被她拽着动。惠丰走一步他就跟一步,两人就走一步跟一步地进了屋里。木榕愣怔功夫,惠丰就在一个包袱皮里抽出一根白布条儿,抢也似的搬过木榕手,一圈两圈三圈地缠住,尔后灵活地在手背上绾一个活结,做完这些,惠丰气喘,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脑门上有许多汗珠浸出,像镶嵌上去的颗颗珍珠。
  太阳西沉时,火毒毒的阳光变得温顺柔软,把惠丰照成玫瑰色彩。她本来想把气生下去的,可生气也要吃饭,自己已经不重要,还有那个叫木易的老人呢?
  这顿饭吃的绝对浪费。
  木易不用喊,他的人生经验就是时钟,进屋床沿边一坐,似乎已经形成一种必然,饭菜自然端在桌上,他就开始吃饭,两根筷子极轻,在他手里略显笨拙,像拿着两根铁条似的沉重。木易吃,脸上都硬着一层灰色,但不说话。他不说,木榕也不说,僵僵看着他,他吃,木榕才吃。爷俩开始甩开腮帮子,吧嗒出一种声音,还有馒头碎渣从嘴里落到饭桌上,响声不大,但在惠丰听起来,冰雹一样。惠丰看着爷俩吃,莫名其妙想起了一句话:记吃不记打,吃货。
  这一刻,惠丰透彻了多少年多少人的一个回忆。
  这一刻,惠丰的目光变得凄迷又深沉。
  这一刻,惠丰完全陷在烦乱焦躁里。
  惠丰想从烦乱焦躁挣出来,她就走出屋门,来到院里。这时候,天已经彻底脱开黄昏,进入正夜,所有间隙都被黑暗填满,像一堵无法穿透的墙。木易终于吃饱了,他退出屋子,脚还似乎被门槛拌一下,他稳了稳,抬头平静看看站在院里的惠丰一眼,没说话,身影也淹没在黑夜里。
  是夜,没有月。眼里都是朦胧夜色,稀疏星星空空落落。惠丰没吃饭也没进屋,她就在院里游,像一条小船,朝着想象的岸,缓慢却固执地行驶着。她好像听到有动静,拾桌子刷碗的动静,这动静足能让她心灵震颤,她不信,但她愿意相信。她不知道人生驿站在哪里?此时。流溢的万家灯火已经暗去,落下的窗帘遮掩了一个又一个世界。木榕就是这时来到惠丰身边的。木榕焉焉的,似乎犹豫一下,似乎又鼓起勇气,伸臂把惠丰圈在怀里,惠丰也累也渴也饿,她还是想挣出来,就挣扎,木榕也是下了决心的,惠丰又那么孱弱,终于像是两个被卸掉的车轮子,再也动不了移不开,但木榕的话,也苦也甜地送到耳边萦绕。
  木榕说:我去过三跩家。
  惠丰说:别说了,就这样吧。
  木榕说:人争一口气,等我挣了钱,要么给你赎回来,要么咱再买一架新的。
  惠丰说:别说了,就这样吧。
  木榕说:康康今年该上学了,过了麦收我去挣钱。
  惠丰说:那是你的事。
  木榕说:人走路,不能看路,路太长,太熬人,不如想该想的,做该做的,路的尽头,就是终于有的尽头。
  惠丰说:我不信你。
  木榕说:我一定让你信。
  惠丰鼻子发酸,渐渐有两行清泪从眼眶陡地滑出,滚过热辣辣脸颊,她双臂被木榕双臂箍着,一动不能动,她就用舌头把泪接了,重有咽回肚里,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为什么哭,本来下定决心不再流泪的,但她清清楚楚感觉到,这样哭出的泪,能把稠得流不动的苦水稀释,的确是该大哭一次了,于是,她就哭,哭出一海潮。
  木榕说:别哭。
  木榕说:别哭好吗?
  木榕说:你笑起来吧,你笑起来,我就保证能让你笑下去。
  惠丰看他一眼,低下头,摇摇头,又摇摇头,眼里泪花一对一对汹涌,但说话了,语气也较刚才平静很多。
  惠丰说:我感觉自己掉在井里,我要爬上来。
  惠丰说:可是我能爬上来吗?
  惠丰说:我的心一直抽搐,抽搐的生疼。
  惠丰说:踩着别人肩膀够高处的,我想一定是一件很刺激很愉快的事情。
  惠丰说:我领略了一句话,希望多大失望多大。
  木榕说:我知道错了,做过了不知道对错,知道对错了才知道改错。
  惠丰说:你是谁?你骨子里就是木易的儿子,你永远走不到我爸那地步,就说我们家老黄牛吧,爸爸说人累牛更累,几乎每次耕完田,就把牛缰绳和套绳在牛脖子上一搭一绕,自己扛着犁杖走在牛前或者跟在牛后,爸自然地走,牛也自然地走,爸爸还说,牛就是庄户人家的日子,牛倒了,日子也就倒了,爸爸对牛尚且这样,对生活对家人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爸爸手粗糙,粗糙的老茧有了岁月,而岁月流淌的都是希望的日子,你看你?
  木榕没接上话,他干干咽了口唾沫,又干干咽了口唾沫,他好像很累,在惠丰面前黑暗成塔样,确是萎缩的。他缓张着眼睛,光也是僵直的,他就在黑暗里僵直地盯着惠丰,盯着盯着居然流下泪珠,硕大硕大的。
  惠丰看不到,夜太黑。
  惠丰说:我明天还去肖桥借钱,也拖累了娘家了。
  惠丰说:下午我看到了草,想到了吃草的羊。
  惠丰说:你要是男人,就该做男人做的事了。
  木榕目睹一切,鼻子又酸,用手去捂,心里却湿出一股暖流。
  夜,懒散又真诚,有虫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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