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06 21:33:26 字数:8160
玩几把去?
玩几把去?
去吗?
去就去。
走。
走。
老槐树下,吃饭早的几个人,心里像有牌虫再爬,手心手背都痒了,一个人目光搭在另一个目光上,相互询问,相互鼓励,但没动地方。这些年的人生阅历让他们心灵相通了,好像少了一个人不成席似的。老槐树下说这话等这人,这人只能是木易,木易不在,就不是木易天下,人心可以自由放飞,不用存在任何顾虑,接下去,他们讨论怎样赢他的钱,他的钱是公家的钱,他瘸着腿还挣国家的钱,他还总拿这钱自我吹嘘显摆,好腿好脚的人不服啊,他们就制造一个一个的喜剧,设法怎样把它变成自己的。其实他的钱好赢,好赢在他眼上,他眼走光,有时会把五条当六条也许会当成七条,快一点他就看不清,但是他能听,他能从人们语音辨出味来,只要人们装哑巴,他就像淹久的浑鸡子一样,还有一弊,就是他骂街,赢了也骂,输了也骂,赢了笑着骂,输了怒着骂,他骂街不讲究,嘴一张就来,拉屎一样痛快,辈大辈小在他面前时平等的,都是孙子辈,这样一来二来三来的,就是人们赢了心里也不舒展,于是决定去喊木榕,木榕精明,再精明的木榕也架不住三人套拢。于是,三人议论,摸嘴是万儿,摸鼻子是条儿,摸眼睛是饼,他们详细研究很久,一副麻将牌让在他们心里活了。接下来,二嘟噜自告奋勇,去叫木榕,二嘟噜抬屁股走出几步,又回过头,说有一句话必须是要说的,赢了木榕的钱,三人均分,剩下零头归我,不然谁愿去叫谁去叫。
木庄乡村土路,左拐又踅,极尽委婉,走上去能把人折腾晕眩。
木庄老人传下来一句老话:本分家的人啊,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不管你是什么命,都在木庄归纳一个土命,不然会生在庄稼地里吗?出门就是坑,上路就颠簸,出去就遭罪......。当然能走出去就走出去,当然有很多走出去的,当然走出去的一律变成新人,住大房,穿新衣,锅里不光有猪肉,还有野猪肉,当然还是在家厮守的多,一口气一口气地喘着,陈粮没断,新粮又到了眼前,肚子也不饿,眉眼堆笑,平安是福,知足常乐,宽慰就够,解解闷,甩扑克打麻将,谁也不觉得奇怪,倒觉得是一种必然。
木榕心里一团阴影罩他,他走不出来。每天晚上躺,白天依旧躺,饭依旧吃,酒依旧喝,烟依旧吸,惠丰依旧做活,似乎比以前还刻苦,也不主动和他说话,把缝纫机踩得哇哇直响,像要踩出花样,把他淹没似的。越是这样,木榕就是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理,你惠丰要是急死,我木榕就要闷死的意思。木榕躺着看一眼惠丰,手伸向一个烟盒,烟盒已经憋了,他又看一眼烟盒,犹豫一下,还是抽出一根,点燃,让贪婪吸进懦弱身体,香烟缓解心里的郁闷不安。他长长吸一口,然后闭气,愜意眯起眼睛,他要过足瘾,舍不得把吸进去的烟气很快吐出来,这个做派让他能坚持很久。
二嘟噜叫二嘟噜并不恰当,他很少说话,因为这,他老婆嫌他不说话,经常急头白脸地说,你也嘟噜嘟噜,你也嘟噜嘟噜,哪怕是嘟噜着骂我几句也好啊,他眼皮撩也不撩,当然不嘟噜,久而久之就有了嘟噜这个别名。二嘟噜不笑,也露出两排黄牙像笑,让不熟悉的人上一眼,就感觉是个真诚的人,其实他很油,他见过白屎壳郎,别人不信,别人又不得不信,他会花大工夫,把屎壳郎用染料涂抹成白色,这就是二嘟噜,二嘟噜走着,在街岸上咳嗽一声,进院里又咳嗽一声,进屋还咳嗽一声,木榕先是愣怔,脸色失血一样白了,以为是可寒突然闯进来,急忙挺起腰身,看是二嘟噜,一下子瘫软样,放松下来,眼里涌上一层喜滋滋光泽。他知道,二嘟噜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喊他去赌,果不然,二嘟噜说话了。
缺手了,玩玩去?
木榕冲着惠丰背影呶呶嘴,指指自己,又指指惠丰。
二嘟噜说:让他去玩玩吧,这么大个人总圈着,不碍眼啊?
惠丰说:我能管他?
二嘟噜说:还不快走,走啊。
木榕说:杵手指头去,还是玩弄腚的?
二嘟噜说:给点钱啊。
惠丰说:没有。
惠丰说不管,那是堵气地说,她希望他出去,他在家,屋里忧闷,像趴在屋里一直癞蛤蟆,让人恶心触心惊心。只要他不在,惠丰似乎怎样都行,她还是给了他钱,她加工挣得想还帐的二百元钱,木榕不信惠丰这么大度,一惊,惊后,很自然掉转头,还无事似的一笑。惠丰横眉怒目,像横眉怒目的观世音菩萨,看着二人说说笑笑拐过篱笆墙。
外面阳光暴烈,木榕在家躺了半月不止,他感到今天阳光尤其暴烈,白光浪头一样,冲刷他的眼睛,没走出街道他就要变成一根刚出锅油条似的,燥热气浪要把他烤熟了。二嘟噜在前,木榕压着他的脚步,多一句少一句地说着,就到了二头家里。这是二头家,说是家,就是三间破房而已。二头没媳妇,没媳妇的男人天地更辽阔,他也赌,挣挣赌赌,赌完再挣,无拘无束,像磨道上驴子,蒙着眼,一脚一脚踩着岁月。他家有围墙,却不上锁,院里活物不少,这些活物是没人可偷的,苍蝇黑豆粒似的遍散,老鼠猪崽似的拖着尾巴乱窜,还有一只小狗,那条脏兮兮的小狗,毛很长,很长的毛遮住它的鼻眼,就是这样来个生人会跳蹦着急叫,他们赌,又怕被抓住,经常来这儿赌钱的人商量着伙养起这条小狗,意念里他们赌,小狗报警能保证他们平安无事似的。
木榕从保定回来,听木易说二头和惠丰的事,气的虚张声势,想去找二头,先一拳打歪二头的鼻子,再一拳打掉他的门牙,没等下定决心,给村里一桥帮忙,木榕在,二头也在,两人凑在一起不可能帮着忙干仗吧,但酒还是要喝的,酒桌上,二头不敢看木榕眼睛,却给木榕斟一杯酒,敬一杯酒。又斟一杯,又敬一杯。木榕脸红了,二头脸也红了,人说红了脸好交,一些话都倾诉到酒里了。在这样一个场合,用别人酒填平一道心里沟坎,在清醒中开始,在醉熏熏中结束。再说,赌博的人一旦赌上,就没有辈份,不分男女,仇怨抛到脑后,在钱面前,一律平等了。二头家门一直是开着的,他在或者不在,你都可以像进自家门一样顺理气势。
大槐树下依旧热闹。
日子像个圆球滚动,无穷无尽。
木榕赌疯了。
木榕感觉只有赌,只能用赌才能麻痹自己神经,躲避一种灾难似的。
木榕有时晚上也不回家了,累了困了几个人合衣一躺,猪样睡去,鼾声猪样此起彼伏,在屋里翻滚,像几列火车同时驶过,留下的呼隆呼隆声响。要不干脆玩个通宵,二十四个小时不能虚度似的。就是回家也是半夜,木榕睡觉一直全裸,往床上一躺,胳膊一轮,只要碰上惠丰,他就有那一种冲动,他的精力好像永远那么旺盛,然后狗熊一样爬上来,惠丰不反抗也不迎合,几起几落,有时事不完,就在她身上昏睡过去,惠丰费力地把她翻下身,他就一个不变的姿势睡到天亮。
惠丰感觉到了黑暗摸样。
惠丰躺在木榕身侧,享受黑暗,木榕呼吸粗重,深沉,偶尔会发出一声或几声衔接不上的鼾声,偶尔会磨牙,偶尔口齿间支吾着梦语,嚷嚷着,不清楚,很急迫,也很热烈,像和别人吵架,惠丰才发现,木榕睡着了也在赌。
惠丰在黑暗中辗转发侧。
惠丰在黑暗中摸着自己肉体,对自己肉体充满了蔑视和怨恚。
惠丰问自己,谁能告诉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到底错在哪里?
木榕还是赌,白天黑夜赌。从二嘟噜来喊他,他没有提过钱的事,惠丰也不问,她知道问了也不说,她还知道木易也在赌,爷俩膘上膀子了,因为木易和木榕总是同时出现,惠丰开始每天三顿饭都要做,但是就不知道有没有人吃了,后来做了只有自己吃,再后来,干脆不做。好像听说赌的人立了一条规矩,赶饭时候,假如不散局,赢钱的人出钱,去小卖部买酒买菜买馒头,这样做似乎更合理,赢家觉得吃的是自己的,输家觉得吃的也是自己的,吃吃喝喝也能吃喝出许多人生哲理。
有一天,日头刚落出要下山摸样,爷俩回家,木易两只手占着,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拎着一瓶酒。木榕两手也占着,一手拎着一瓶酒,另一只手拎着食品袋,食品袋极薄,薄得像避孕套,里面装的红红绿绿就在眼面上摆着,二人进屋,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跳梁小丑似的,一路猛喝,猛喝一路,愁肠百结,兴高采烈,心烦意乱,手舞足蹈,无论哪一种,都成为猛喝的理由,酒在身体里燃烧,腾云驾雾是肯定的了。
惠丰能出门,现在的她是自由的,那些好心的嫂嫂婶婶以及老老少少都对她挺好的,融进她们之间,就像融进蜜罐了,可是惠丰不想出门,她不出门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木易在木庄就是一个灾难,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把灾难传导给好心人,当然也没人进这个院落,谁愿意自己走进灾难里。
太阳毒,屋里生火样,还没有电扇,又睡不着,她转了一圈,想想,脱掉外套,只穿一件胸衣,说是胸衣,其实就是一条巴掌宽的布带勒着前胸,脊背白白的,羊脂样,还有几颗红色痦子,等惠丰洗过一遍,想二次冲洗时,抬头看到三跩,三跩就站在背后,眼睛瞪得圆圆,瞪圆的眼睛里像是起了一层云翳,眼黑少,眼白多,惠丰看他这样看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三跩和木榕平辈,他比惠丰大十来岁,比木榕小几岁,岁数算是白大了,只能叫惠丰嫂子,这时惠丰到平静下来了,她没有急于穿衣服,继续洗,三跩进门肯定有事,没事谁会进这个院,她想洗完再说话。三跩站在惠丰背后,看看院里,看看惠丰,甚至他数了几次惠丰后背上的痦子是五颗。有一阵,他感到胸闷气短,他就忍住了不看,忍得住的模样像是牙咬切齿地发狠,他又怕忍不住,只得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阳光惨晒,那棵杏树也似灰暗许多,一只喜鹊不怕阳光热烈,从远处掠来,落在杏枝上,长长尾巴舒展着,杏枝像三跩的心一样,就颤就颤就颤着,还扬起脖子嘎嘎叫着,也许是累了,就是驻脚歇歇,只一阵,撒下几声叫,张翅,把身体揪向天空。
三跩在惠丰眼里是个老实人,善良人,这样的人是不用防的。惠丰洗完,套上刚才脱下来那件,恢复先前样子。三跩相貌平平,脸色灰不溜秋,蔫啦巴几,走在人群中,闭着眼一拽就是一个的那种形象,一举手一投足,也有着一种哀哀戚戚的感觉,他进门先是骇然,有些佝偻的身板挺拔一下,便完全又是虚弱萎缩的样子,他一直站在门边,惠丰招呼他坐在椅子上,椅子是她扎活时坐得椅子,有很厚的一个海绵垫,热了也没撤,只是在海绵垫上加了一个凉垫,三跩一坐,颤一颤,他立马慌忙站起来,靠着门边蹲下,他说这椅子太软,坐着害怕,像坐在老母猪肚子上,惠丰让他坐到床上,但不说话,脸红,红得像刚下过蛋母鸡的鸡冠,还是惠丰先说话。
跩,你来有事吧?
有。
说说。
木榕欠我钱,让我找你要,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让我晚上来拿。
什么意思?
木榕说,你要不给,就让我和你睡,一抵一,谁也不欠谁。
欠你多少?
二百多,给我二百就行。
你真这么想和我睡?
我不想,睡一次价钱太高,睡了钱就没了,我没法交代。
和谁交代?
和老婆,我偷了家里卖猪得钱,让老婆知道了,逼我。
你傻啊,那么好的老婆不好好过日子,还赌。
我们是商量好的,先输出去,再赢,准赢,才赌的,我输了现钱,等开始赢了,却是赢得帐,我在堵不上家里那二百元钱,老婆说就和我离婚,我不能离婚,我要好好过日子。三跩说着,眼泪掉下来了,接着,眼泪又把哭声勾出来。三跩哭了,哭声像老牛那样低沉,并不时擦眼泪,惠丰知道这眼泪是真的,三跩真的是好人。
跩,能不能从头和我说说?
嗯。
三跩好赌,又怕老婆,老槐树下商议就有他,商议过后,他后悔,这类事不是正大光明,早晚露陷。他还是赌,因为有个重要原因,这个原因像夜灯一样给他光明,准赢啊,三人玩一个注定玩死。他回家拿钱,说是拿,纯属偷,家里刚卖过一头猪。于是他赌,还按原先商议好的,先输,先让木榕得颗芝麻,再用芝麻引出西瓜,赌能让人眼红,赌也能让人血热,无论输赢。当木榕赢到快三百时,他开始输,而且一输不止,像泼出去的水。三跩好赌,但不刁,他熬得是时间,或者是凑手。别人才是真赌,赌的是钱。所以他心较实,输的要多,偷来的钱像灶膛里火苗,一闪就化成灰迹。等反过手来,开始赢,却赢得是帐了。
木易开始不去二头家里,也是因为二头和惠丰。大槐树下太单调了,他无聊,耐不住寂寞,也是更不放心木榕,这些日子他变老了,皱纹重叠,几乎要把那双无神的眼淹没了。他到底忍不住,满脸硬起一层紫色,做贼似的去了一趟二头屋里,二头好像没这回事,让木易勃发生气,每天出门没有回头箭,直奔赌窝,然后坐在木榕身后,怕拐棍跑了似的搂在怀里,木榕赢就像他赢,输了他就骂,声带撒哑,但很高,就差一抬屁股拉一裤兜,还指手划脚,激动,暴怒,木榕已经输的不少了,他还借,他还输,输了借,借了输的,木榕脸色不再灿烂,秋后野花一样,板着脸,棱角分明,麻将牌摔得生风。木易这时到一反常态,英气飒爽的样子,一个尽力地嚷:“加注,加注,你输多少没事,我接着,看他们有多远的尿磁,看他们老鼠尾巴,有多大的能水赢你。三跩媳妇就是这个时候发现少了钱,她一路吵骂,一腔凄凄,进门就把三跩骂个体无完肤,骂的三跩让打牌的都不好意思了。这时,三跩已经赢到二百七十七了,都在木榕身上,木榕还借钱再赌,当然没钱,三跩就求他。
三跩说:你欠我二百七十七,我七十七不要了,给我二百吧?
木榕说:七十七也没有。
三跩说:那钱是我在家偷来的,不然要出大事了。
木榕说:那是你自己家的事,你是公鸡还是母鸡,长公鸡毛了吗?
三跩说:木易大爷说有的是钱啊。
木易说:打牌有钱,还账没有?
二嘟噜说:别因为二百元钱干仗,要不从我这里拿二百。
三跩说:也行。
三跩啦老婆说:行你妈拉个屁,借二百还不?一借一欠就是扔四百,四百啊?
三跩老婆还吵还闹,木易撩撩眼皮说:管爷们家管去,在这里威风给谁看,这里可都是老爷们,哪个怕你?
木易又说:还乱蹦乱跳的,再蹦再跳也是个娘们儿。
三跩老婆没理,跟木易说不出理,任何人都和木易说不出理。三跩老婆生得俊俏,过日子手好,但脾气也天大,她被木易呛得,肝火上撞,攥紧拳头,恨恨地砸在墙面,咚咚闷响,三下两下,指缝渗出殷红的血,粘在墙上,鲜艳的花瓣一样,让屋里人听得看得,胸脯子像被她抓挠着。三跩老婆一句话不再说,闷闷离去了。
听到狗叫,疯了似的叫,人们愣怔功夫,有人一路通达,到了屋里,派出所的展现在面前。屋里人打牌的看牌的急忙忙穿鞋,在来人斥责下,站成一排,像几头待宰的猪一样,惊慌不安地对着拿着刀子的屠夫。然,木易没动,拐棍还是在怀里搂着,有个年轻的走过来摁摁木易肩膀,像摁一捆干硬柴棒,木易挺挺,那个年轻的又狠狠掀了掀木易瘦伶伶下巴壳说:接着往上挺,老朽木了还强硬,站起来。
你在家和你爷爷也这样说话啊?没大没小的?
木易这句话把年轻的顶个正着,他哼一声,咣当当掏出一副手铐,这手铐闪着金属亮光,铁齿呈锯状,浩似鳄鱼嘴似的,在手里,在木易眼前晃。
三跩老婆气不过,她是气三跩,恨铁不成钢,她出门直接去了公社派出所。那时,公社有一个苗圃,大约四十亩地的样子,偷的抢的赌的打的,一旦被派出所拘来,就会挂个牌子,弄到苗圃劳动改造半个月,还得家人送饭,苗圃地走一拨老面孔,换一拨新面孔,总有人劳动,总是热火朝天,树苗也在他们汗水里冲天。老实的会沾很多光,不老实的狂风暴雨似的挨顿臭揍,打你个东倒西歪。再不老实的,就上铐子,铐子动一下,进一下,动一下,进一下,动得越厉害,卡得越紧,慢慢就陷进肉里面去了。那个年轻的好像是个头,他对木易无奈,老烛残年,怕折腾出个事来,犯不上,就一包烈性炸药似地呼呼几个人说:上车,派出所。
木易动了,木易站起,木易两手按在拐棍上说:你敢,谁也不能去。
吆喝,你老骨头真硬啊?
硬不硬我自己知道。
你还想抱着花花岩脑袋进棺材啊,赖个棺材本吗?
说话少放屁,放屁也是放你奶奶那个屁,走,你今天也甭想走,谁也别想走。木易说着,不再做任何辩解,眼中更显茫然,一如两潭死水。但动作较以前灵动,拐啦拐啦走出屋,好像很乐意别人猜度,他从中得到某些微妙安抚似的。出门,那条脏兮兮小狗也不再狂吠,孙子似地跟在木易身后,乖得一塌糊涂。他就走,走到那辆派出所开来的小车旁,身子往上一倚,手里拐棍一扔,眼睛一眯,所有心思都离他远了,熟睡过去一样。任你滚雷响彻,把天掀个跟头,大响连小响,脆响加闷响,木易就是死活不动,他不动车就不能动,木易太老了,憔悴的不成样子,像一棵朽空了的高粱杆儿,风一吹就倒了。他倒了,事就大了,事大了会影响前程的,为了前程,没办法,只能呼来所长。所长岁数不小,两鬓白发多多,但极威严,腰里还挂着一勾就响的硬头货。所长看到木易,脸上立马调集笑,脚步如风如锤,大眼一翻,生出无限笑意,竟是郁郁葱葱,还微欠身子,做出握手姿势。木易没睁眼,淡着神情,嘴唇抿着,把所长搁到冰上了。所长老脸駦地变成浅白浅黄,像扔在旮旯一块久远的抹布。当然最后木易气顺了,站直了,所长亲自给拾起扔在他脚下的拐棍,重新握了握手,真的假的训斥部下一顿,最后小车鸣一下笛,吐股烟,灰溜溜而去。木易在这一刻,一下子变得风风光光,母牛飞上天的样子。
全国新解放了,欢呼雀跃,人们接着赌,因为这,二头生生把小狗打死,小狗不如木易,白吃白喝没用,有木易在这儿什么都有了。当然,三跩还要欠他的钱,当然赌的人站在了木易战线上从他开炮。
你说你媳妇干的这就人事?
我看算了吧,要不是老爷子,我们都倒霉,还不知道倒多大的霉呢?
要现钱没有,要账有,在这么磨叽,我连账也不认了,你信不信?
你们逼我,老婆逼我。
那是你自己的事。
这样吧三跩,如果你有能力,晚上和我老婆去要,你就说我让去的,只要她愿意跟你睡也可以,那是你的本事。
三跩不喝酒,不喝酒的三跩相当清醒,怎么说出的话像是醉话。惠丰不相信木榕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真的能说出,他是疯了,他是真的疯了,自己还没有疯他就疯了,应该先疯的是自己。三跩吐字很低,但吐字很清楚,他的眼泪又下来了,他是个易伤感的男人,一伤感眼圈就红,泪虽不多,抹一把足可以润湿手心。三跩看着惠丰,把知道的说给惠丰,三拽说:我本来不来,没法了,老婆逼我,老婆心是好的,手和嘴那叫一个厉害,这个钱拿不回去,就会把我像盘花生米一样吃掉。木榕也呛我,往我眼里插棒槌,再说这钱本身就是我的,你也别让木榕赌了,这是人们插好圈赢他。三跩见惠丰不语,顾自说,我也不是孬人,就是手有时痒了忍不住,你也不是孬人,是被爷俩儿逼的。
外面世界寂然无声,惠丰依稀听到呼啸风响,风响凄厉,凄厉风里似乎夹杂着数不清的刀片,那刀片竞象长了眼似的,忽深忽浅地切割着她的脸部和每一处肌肤,一直不停地切割,像要持续到只剩铮铮白骨为止。惠丰疼的张开嘴,呻吟一下,嘴一咧想笑,又笑不出来,嘴唇颤抖,很有些诡秘意味。惠丰说话了,惠丰说:跩,该钱还帐天经地义,但不是我该的,再说我也没钱,你看看现在木榕这日子,该那么多钱不还,他一天天赌,我一天天哆嗦,哆嗦着捧着自己一颗心,就差哆嗦出嗓眼跌到地上摔碎,我就像把自己推向这个水坑,坑里满是水,我还不会凫水,只在坑边上扑腾,我遭的罪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累了,扑腾不动了,早晚会淹死在这坑里。
三跩说:我怎么办,都说庄稼人有力气就会什么都有,没力气就什么也没有,我身板小,力气不小,可能挣多少,看人家高房大屋的,我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又能怎样,没那能力,可连手里的也保不住,我后悔了,老婆昨晚哭了,孩子也哭了,老婆抱着孩子一起哭,哭声把我撕成碎片了,假如老婆像以前母老虎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些,可她偏偏变得软塌塌的,我只有找木榕,木榕让我来找你。
我没钱。
那你想办法吧?
你认为我是随随便便的人?
不是。
真的没钱,要是有钱我会给你的,要是有钱我还蹬机子吗?我们家外帐还好多,说你也不信
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回去吧。
不回。
你的意思想和我睡?
不想。
那你?
想,我就晚上来了,我们都是白亮的人。
回去吧?
不回,见不着钱我就黑白不走了。
那你在家等我,我出去给你借借钱。
街岸还是这个街岸,街岸还是笔直,笔直的街岸漂浮着金箔似的光亮,有时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的行人,今天一个也没有,街景总是恰如其分映现人的心情,到处无生气,整个街道闷闷不乐。惠丰茫然四顾,她不想去借钱,她不想呆在那屋里,她想离开三跩,她没有去处,她忽慢忽快脚步走,她想到去村外梨园转转,去河边看看,兴许能碰到一种意料之外的意外,她这么一想,像有了一种穿透力,心缝陡地大张,似乎黑夜寻到一盏灯,猛地一下心里通亮了。
惠丰走出村外。
惠丰在梨园就碰到了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