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10-06 19:37:01 字数:4588
踏上四里土路,追屁股风极爽。
这个时候,大多果园已经收获,绿叶被季节俘虏,以往的光辉渐渐褪色,忧伤成阴影,侵入它们思想,颜色汪汪叶片化成淡黄色或老翡红色。讨厌的风在枝桠间打闹,树干却沉稳不动,叶片被风撕扯,无奈跌落,一片一片,密密麻麻,蚂蚁一样分散。奇怪的是雾气氤氲,有风的天雾是应该站不住的,今天就是恋着不走,仿佛无数白色颗粒,生命便从这厚重的白色中流溢着。其实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不发生并不意味着不能发生。像木榕和惠丰,像风和雾。一条土路,骨头一样白,两点一线,连着木庄和肖桥。惠丰脑海里不想那个爆炸般的破碎景象重演,她怕康康被木榕用酒麻醉的一生不醒,她决定还是送康康去肖桥,何况奶奶曾说过,趁她能动带康康。
雾,鲜鱼汤似的,但不稠。
惠丰以前常常做的一个梦,这个梦不止在她梦里出现过一次。生活,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在一片梨园深处,筑一间小屋,窗含秀影流苏,门临静美悠然。她必须穿一袭红衣,就坐在小屋里等,她想做万丛绿中一点红。多好,绿叶红花,小屋人家,迎早送完,追梦天涯。那个人的摸样,不要太帅,无关身高,不瞎不瘸,有文才,中间有心跳就够。二人欢颜,把小屋挤满,温馨迭迭,笑语妙妙,亮处诗文字,暗处人一双。闲了,屋后开一片闲情逸致,种些瓜果蔬菜和花草。再闲了,约上几只蛐蛐,半挂月下,倾听俊人弹曲儿。当然了,无需说的是,还要生一床儿女,儿女发面馍一样,一天天膨胀,而小床一天天窄小,果园小屋没有空寂,家庭气息情趣也更浓。可是惠丰做这样梦时候,总是下着雨,总是在路上走,总是走,想回去,梦到的东西空气一样消失了,路也好像融化了,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直走,就走到了今天。
四周阒静无声。
木榕蹬着车子,一脚上一脚下的倒扯着,像一个杂技演员,路面坑坑洼洼,车就在路面上舞蹈。
进肖桥,街上不是很静,大都是小孩出出进进,也就没人注意一个人骑车的,木榕蹬着似乎停顿一下,又蹬,又猛醒似的犯沉疑,崣崣怯怯,像前面有什么厉害东西等着他似的。他忽然一拧把,朝惠丰娘家相反的方向蹬去。他想到一个问题,他觉得这个问题只有惠丰自己去做,跟着惠丰来本身就错了,他不想还错下去。再说,从惠丰去木庄,他没来过肖桥,他有些畏缩,像把惠丰偷走,现在又还回来似的那个感觉。还有,就是听说惠丰娘,敢和老天爷叫板,踏进那个门口,碰到刀子怎么办,他思讨着,感觉肩头一重,惶惶回头,原来是惠丰碰他,他舒了一口大气。
惠丰说:走吧,去认认门。
木榕说:不去。
惠丰说:四五年了,这么近,一次都没去过,不怕人家笑话?
木榕说:就不去。
惠丰说:不去你跟来干嘛?去吧。
木榕说:我在小姑家等,快去快回,晚了我就走,你自己回去。
惠丰说:你敢走,我就敢不回,不信你试试?
木榕说:你敢不回,我就折腾你个底掉。
木榕急旺旺又说:快点。
惠丰那么小,但她心不小,眼也不小,买衣服那叫一个特色。今天上身穿一件红白相间上衣,配一条黑色牛仔裤,显出许许多多的优雅,加上她皮肤黑红,有一种健康色彩,更显她的青春气息十足。看到奶奶,她的语气也变得温温吞吞,情意浓浓了。惠丰也睿智,她把那一种心情进门时,放在大街上了,这个穿戴这个表情足能让自己灿烂生辉,也足能让家人灿烂生辉。惠丰走进奶奶,捋捋奶奶不乱的银丝,头很自然贴紧奶奶后背,大气也不敢大气地喘。惠丰闻到奶奶气息,她感到好温暖好温暖,好想哭好想哭,好累好累,她感到做这个惠丰好累好累。倒是奶奶推她一把说。
奶奶说:起来,比康康还粘人。
放下话头,理也不再理她,拉过康康,戴上眼镜,两手捧住康康小脸,一下一下,连抹带搓的,竟弄下不少粪卷儿,亮出又红又白真皮色,奶奶边搓,边埋怨,看看这孩子脏的,看看这爹这娘怎么当的,弄得俺康康泥猴似的,奶奶继续搓,康康皮肉开始打起颤来,奶奶手搓到哪儿,他的皮肉哆嗦哪里,怕疼似的。接下去,康康无缘故的,战战兢兢哭起来,小嘴一扁一扁,哭着说。
康康说:就不喊他爸爸。
奶奶问:怎么啦,康康?
康康说:打妈妈?让我喝很多酒。
奶奶不相信地说:打妈妈行,妈妈皮厚,打妈妈也不真打,闹着玩的。
康康很认真地说:反正我看到妈妈流血了。
奶奶说:反正我没看到,我不信,哪有那么狠的人,不打康康就行,康康肉嫩。
康康说:还让我喝酒呢。
奶奶说:我不信。
康康说:老姥姥,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奶奶看着惠丰。
奶奶说:打架拌嘴是常有的事,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
惠丰说:康康和你说着玩呢,你看我这样像吵过架吗?
康康一个信念坚定着说:就不是,妈妈光着身子都流血了。
奶奶不说话了,奶奶想到在他家呆了十天前前后后,连一个廉价的奶奶也没听到,康康的话让她激动,觉得惠丰过这样日子可怜可怕,就像在一个胡同里走,胡同很长很长,长的没有尽头,这么一想就伤感起来,抽抽搭搭有泪伴着。“咔嚓”院里一声震响,落地雷似的,大地像碎了,吓的娘三一激灵,隔着窗玻璃往外看,惠丰娘一脚踢飞了鸡食盆子,盆子飞碟样盘旋,撞向墙头,又一声闷响,翻滚几个着落,瘪成一个甲虫,趴在原地不动。惠丰知道,妈妈气急了才会有这样举动,这时妈妈智商是零,过去一会儿,只要妈妈静一会儿,妈妈还是妈妈。妈妈冷傲倔强是装出来的,只要惠丰在家,她就会放轻手里一些动作,活动在离她不远地方,倾听和寻找一些她健康与否的蛛丝马迹,想象着她在家时笑起来喇叭花一样的妩媚,是那样楚楚动人,刚才屋里谈话,尤其康康的童言无欺,让她心里一阵灼疼,灼疼像被火燎了心尖似的,起脚踢飞了鸡食盆子,这疼还在疼,她需要医治,而医治她的药只有木榕,当娘三还在屋里倾心的时候,妈妈已经来到了木榕姑姑家。
木榕和惠丰妈,五年了,就像一南一北,一男一女,两个对向同去一个集市的一个摊位上买苹果,同时买,同时挑,买完了各自付线,回家自己吃自己的,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只知道对方回来处去。木榕认识惠丰妈妈,就是在认识惠丰之后,也是蜻蜓点水似的,没有过半个眼神交流。确切地说,就是一晃而过,但在人与人,口与口相传中,听说惠丰妈妈妈的种种。惠丰妈妈突然到来,让他有种泰山压顶感觉,她胖,胖的圆柱体一样,可迎闪四面八方风。所以她静则静,动则动,不摇不晃,定海神针似地支撑这个家。但,给木榕的这个感觉,不仅仅因为惠丰妈妈身体的强胖。
木榕想:老丈母娘一来,黄河之水要咆哮了。
木榕告诫自己千万镇静。
木榕告诫自己最不能做的就是鲁莽和头脑发热。
木榕心里悬悬的,揣揣的。
惠丰妈妈进门时,泰然的身影隐藏着一种肃穆,没有一丝慌乱,这种肃穆是惠丰妈妈惯有的。木榕看着她进院,看着她进屋,没动。木榕小姑眼角涌上笑,两束狗尾巴花似的,步伐疾疾把她迎进屋,招呼木榕叫妈,木榕咧咧嘴,话像被寒流冻结了,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屁股还是像粘接在炕沿上依然没动。屋里气氛忽然紧张充斥起来,像被木榕揭了锅盖砸了锅,惠丰妈还是宁静,但目光变了,变成千丝万缕罩向木榕,木榕躲不过了,目光只有迎上去。木榕看到了另一种目光,宁静如水,如水眼光里说不清还有一种是蔑视还是犀利,要不是就是高贵对邪恶那种,这种眼光木榕会记住一辈子。惠丰妈妈还没说话,她有些惊愕,面前男人就是自己姑爷,一身水龙布似的衣服,裹着门板一样身子,脸盘子不小,红紫红紫,酱牛肉似的颜色,岁数竟和惠丰爸不相上下。她看着木榕,像读一叠纸,两道目光夹着,一页一页翻。木榕出乎意料了,他不想进那个家门,也没想到惠丰妈妈会出现,自然没有留一点时间想一想,这时有些傻眼,他说完了完了,懊悔让他肠子打结,打了一结又一结,木榕低下头发狠,咬定就是惠丰和家人告状,成心要他难堪,回到家也一定要她难堪,到目前,连木榕姑姑也没说话,一切都是无声的。
惠丰妈妈叹一口气,收回目光,抬头,看看屋顶,屋顶除一个灯泡,一个电扇,就是屋角一挂蜘蛛网,一只蜘蛛勤劳地织网,要把自己织在网里似的。当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木榕,她流露出理智是清醒的,并率先说话,嗓音有些浓重,像是从水里刚刚捞出来。
你是康康爸?
是。
你姑家比老丈人家近?
不是。
好几年不进肖桥,不怪你,进了肖桥,不进丈人家门,什么意思?
正想和姑去呢,你就来了,这是个巧儿。
说说不去的原因,是我们家门槛高,还是你这个岁数的没教养,还是你根本就看不起人?
都不是。
你喊我妈,我就是你妈,你不喊我妈,我还是惠丰她亲妈。
你是妈。
那好,康康他妈哪里对不住你了?
没有。
要是有,我先给你赔不是。
没有,真的挺好。
我养了这个闺女,败坏家风了,她不是人,是我没教育好。要是给你家丢脸了,你可以不要她,她也可以不跟你,可有一宗,打她不行。
木榕想吸烟,掏烟手显得笨拙,失了以往的灵动,终于叼嘴上一根,火柴一闪,香烟在他嘴上明灭,一股青烟缕缕,在他脸上凝固不动,看上去像似一捆点燃的湿柴。惠丰妈妈话,像把一个火盆推到木榕屁股下,让他动不是,不动也不是,又像卡在他喉咙里一根鱼刺,吞不进,吐不出,伸着脖子无计可施。木榕被这些话堵在一个死胡同里,他感到意外,这无疑是一种给惠丰撑腰的意味,惠丰妈妈又说了。
康康妈命贱,跟着你苦煞你这个人了。
怎么能这么说?
一开始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就不该接手,现在这样对她,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是不是欺负她娘家没人?
不是。
你的不是?还是她的不是?告诉你,别看她跟了你五六年,好坏还是我女儿,我能养到她18年,我就还能养她一个18年,两个18年,也能更多,大不了,我教育好了,再给她找个主嫁了,也不会让她去挨你的打。
木榕发慌,慌得发抖。他像一撮灰尘,眼见被惠丰妈妈抖漏净了。木榕面对惠丰妈妈惊涛骇浪,他忽然生出一种勇气,他不能轻易服输,他要赌一把,他就变成一条鱼,在惊涛骇浪中摇头摆尾地游动了,他像从深处窜出来的一条巨大黑鱼,张开嘴,声音低沉,孤狗一样。
木榕说:我还真不知道哪里错了?
惠丰妈妈说:我也没说你错,是我女儿错了。
木榕说:知道错就好。
惠丰妈妈说:等我教育好了,给你送回去。
木榕说:惠丰是我老婆了,好坏还是我替你管吧。
惠丰妈妈说:你敢。
木榕说:敢不敢是我的事。
惠丰妈妈还想往下说,门一响,惠丰惶急惶急走进屋。惠丰没听到他们谈话,但从表情上,就知道发生了些不愉快,她感觉自己气息一点一点飘走,事情确实快的太迅疾,有些让人招架不住。但妈妈就是妈妈,看到惠丰,左手搭右手,放到小腹上,手指上下蟹爪一样起伏,还在屋里踱步,像串街一样悠闲自然,甚至脸上带着祥和笑容。但妈妈在这一刹那苍老了许多,妈妈显出无所谓样子,却细微颤抖出一丝窖藏的语。
妈妈说:今天别走了?
惠丰说:我想和他回去。
妈妈说:在这里住下不行?
惠丰说:行,下次来了再住下。
妈妈说:就今天,住下吧?
木榕说:每天哪天也行,就今天不行。
妈妈说:不回去不行吗?
惠丰说:回去吧。
木榕说:回去。
妈妈说:你啊你啊,回去吧,奶奶老了,孩子还小,你啊你啊!
木榕出村时候,推着车子,牛样的身子晃着,惠丰跟着他,像被一根缰绳穿在鼻子上,不紧不慢地走。
惠丰妈妈没看他们出村样子,但明显捂住嘴巴,身体搐动好久。惠丰也没有回头,她感觉自己就是一片苞米叶,很贱很贱地一片苞米叶,在清河水里随浪逐流,飘向不可知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