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海阔天空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10-05 09:52:28 字数:4909
“在那儿做什么狗屁?”我在用食指写着诗句时,听到了他冷冷的问话。
“无聊。”我写着“倾城”这两个字。
“阿木沙礼有我照顾,你明天就给我走。”我正写完“双全法”时,右手便被一只冰冷的大手一把抓住。
“该走的人是你,皇上可不允许你们俩见面的。”我暗想着扬起头,看着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强忍着没和他动嘴皮子。
“我哪儿得罪你了?”我站了起来,望着他毫无感情的眼神,努力试着将手抽出来。
他面色憔悴,仿佛历尽沧桑,脸已然小了好几圈,发鬓上点点斑白,眼纹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他的眼角。
心里头的不快忽然间减轻了几分。我和他都一样,都不再是年轻的少男少女,岁月不知不觉中,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纵然如此,他在我的眼中俊朗依然。
我正要伸出左手碰触他的面容时,就被他无情地挡开了。
“你给我走!”他举起另只手。
“有胆量你就打。”我眯起了眼睛,心中却在不住乞求着他收手。
他的右手在半空中颤抖着,我死盯着他的眼睛,脸上勾起自信而狡猾的笑容,“我打赌你不敢。”
他两眼一怔,嘴角在抽动,而我依旧笑着,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笑就会变成泪。
“哼!”他放下了手,松开了握着我右手的左手。
“请留步,有句话,不管你要不要听,我一定要告诉你。”就在他的背影出现时,我叫住了他。
他往别院的门口走去,我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岳托,不管你是成亲王还是贝子,就算你是个流浪汉,老子我赖定你了!”
他猛然刹住脚步,大概是忽然停下,他险些失去平衡,身体微微向右晃。
“所以你想摆脱我,门都没有!”我的手放上了他的肩膀,“你问问你自己,你真想和我一刀两断吗?如果是,至少给我一个借口!从去年你被贬到现在,我每天都在担心你!你总说我让你担心,现在呢?现在你除了让我担心到快发疯你还会做什么?”我伸出食指,指着他骂,忽然间因为提不上气连连咳嗽。
“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出来。阿木沙礼出事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天天都在想着翻墙!可我根本就爬不出去!我还想过挖地道,可是宫墙下守卫有多少!我出来一趟比登天还难你知道么?”我越说越激动,两三步冲上去,疯狂捶打他的后背。
这个混蛋,他的心是铁打的么?
“如果你是认为我移情豪格,那我告诉你,我从来从来就没有爱过他!那时我照顾他,是因为他眼睛是我弄瞎的!我……”
下巴被一只手勾起,凉凉的接触感霎时间封住了我的话语。
一只久违的手悄然放上了我的后背,将我紧紧贴在了那个温暖的怀里。
我闭上了眼睛,绵长而熟悉的气息从齿间钻入,还有颗冰凉的水珠悄悄落在了我的唇上,沿着我的唇溜进齿间。
那水珠是咸的,还有一点点苦涩的味道,它并非属于我的眼睛。我从没喝过海水,眼泪的味道,会不会和海水的味道很像呢?听说海水的味道就是咸咸的,苦苦的,眼泪是不是海水化作的小精灵呢?
粗糙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仿佛在抚摸我的伤痛与委屈。
“雅吉,对不起……”他的唇离开了,我睁开眼睛,看到水痕划过了他的脸颊,“不要离开我……好么?雅吉,我不想……我不想你走。”
他的唇只是离开了片刻,又重新与我的唇相拥,他搁在我下巴的手环至我脑后。
吩咐好了穆塔嘉,他和我回到了我住的房间。
房间狭小,里头的东西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跨进来,他就道:“太小了,去我房间睡吧。”
“别了,这儿离阿木沙礼住的地方更近。”我将被子铺好,正想褪去衣服时,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头发都没干呢,先别睡。”
他打开房间里的衣柜,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条干布,走到我身后替我擦头发。
“轻点。”他力气太大,我的发根被他揪得发疼。
“我都没给人擦过头发,你可是第一个。”他笑道。
许是太久没听到他的笑声,这声轻笑竟如暗夜里的一抹星光。
“轻点轻点,很疼。”
他努力放轻动作,但是不知不觉中他又要使劲。差不多干了,我们俩褪了外衣坐到了床上,把被子拉好。
二人都没有躺下,沉默着。
半晌,他抬起右手,放到了我的左手上,细密的酥麻感传递至皮肤后我的手轻轻一抖,被他握住。
“你瘦了很多,没吃饭啊?”他的左手不住抚摸着我的脸颊。
“有啊,不过都吃不多,基本上有时候一小碗酸汤子直接打发。”我很轻描淡写地说着。
实际上,就在来之前两三天,我几乎就吃不进东西,后来我闭上眼睛,咬咬牙逼着自己吃喝了碗酸汤子配一块萨其马。
“你不该来的。”他低喃着,将我的手贴于他的脸颊。
我用力一掐他的手背,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傻瓜,你拦不住我的!我就是爬墙都会爬进来!”
他没有开玩笑,而是松开了我的手,将我的头靠在他胸前,“不值得……我现在已经……”
“你想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听着他的心跳,开口道。
他没有答话,便是默认。
“这不是全部,我已经把阿木沙礼拖累了,你再冒险出来,分明是找死!雅吉,我不能再连累你你懂吗?”他的语气忽然急促,右手抓紧了我的肩膀。
“我不在乎,要死一起死。”我抬起头,望着他憔悴的脸,伸出手不住抚摸,“皇上对我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大的空子我自然要钻!何况这回皇上同意我来的,你不可以赶我走!”
他摇着头,“你不该这样,皇上存心要整我还有阿玛,跟着我你只会受苦!”
所谓幸福,就是你在我身边,哪怕多大的苦我都能忍受。
“我就赖上你你能怎样?霉运都会滚蛋的,总有海阔天空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振作起来。”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海阔天空”顺口而出时,我的思绪又飘到了好久好久以前,那个全场齐唱《海阔天空》的夜晚,那个飘荡着离别情的毕业季夜晚。
他的睫毛在颤抖,静静地望着我,慢慢抬起双手,捧着我的脸。
他目光深邃,深不见底。
羊卓雍错和纳木错的湖水,是否也像这双眼睛一样美丽又纯净?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偷偷响起。这是开春以来的首场春雨,它有些迟来,可还是来了。雨落在地上,敲击着我的心房,点起我心湖中圈圈涟漪。
明明是相爱已久,许是太久不曾看见他安静的模样,我的心里竟荡起了初恋时的悸动。
他的唇骤然压下,又递给我一个绵长的吻。他疯狂地吻着我,吻着我的额头,我的睫毛,我的脸颊,又拥我入怀,把我绕进了一片温暖的世界里,将皇宫的冰冷无情尽数驱走。
第二日醒来时,岳托依旧在熟睡。
他呼吸均匀,胸膛平稳起伏,嘴角好像略微上扬,不知是否做了个好梦。他正抱着我,而我的头恰好挨着他的胸膛。
我听见了他有力的心跳声,就像一支安静的晨曲,伴随着新一天的开始。
我很想就这样,一直靠在他的怀中睡着,可是我该起来去照顾阿木沙礼了。我蹑手蹑脚下了床,穿好衣服,回头看了他一样,笑着走出门去。
蒙蒙细雨在天上飘着,我没有打伞。
阿木沙礼已经醒了,昨晚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穆塔嘉告诉我,自从两年前岳托从成亲王贬为多罗贝勒后,阿木沙礼经常失眠。
她仍是全身无力地躺着,颓败之色笼罩着她蜡黄的面庞。
“是爷来了?”我接过穆塔嘉递来的药,刚坐到床边,她就问我。
“他还在睡呢,是我。”我轻轻吹着汤药,药味刺鼻,我恨不得堵住鼻子。
阿木沙礼浮起虚弱的笑,无光的眼睛全失了生气。
“雅吉,很抱歉,我……我不问的……”
“没事的,要我去叫他吗?”我说着,舀了勺药喂到她嘴里。
她很快摇了摇头,“千万别,让他好好睡。雅吉,昨晚他睡得好么?”
“是啊,昨天我们俩倒头就睡,实在快累死了。”
药才喂下去,她就呕了出来,不住咳嗽。我搁下药,拿过一条帕子后帮她将头微微抬起,把帕子放在她嘴边。
待到她停止咳嗽时,雪白的帕子上全是血丝。
拿着帕子,我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少多了,前几天呕的血染红好多条帕子。”穆塔嘉脸上起了苦涩的笑。
她的枕边,床帘上都有点点猩红。
“福晋,大贝勒来了。”一个小丫鬟前来禀报。
阿木沙礼睁大了双眼,拉着我的手问:“真是阿玛来了?”
“当然是!”话音刚落,我就听到穆塔嘉的声音,“给大贝勒请安。”
代善来了,我也没想到。
他也老了不少,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可是眉眼间的儒雅却都没有退却,一见到我,他就笑了。
“阿玛,儿媳没法……”
代善坐在她身边,柔声道:“好好躺着。”说着,他拿起了药碗。
我回头小声问穆塔嘉,“大贝勒怎么突然来了?”
“爷请来的。”
他慢慢喂着,有如父亲在照顾女儿,不时拿帕子擦去阿木沙礼嘴边的药渍,还擦去她眼角不时流下的泪。
“阿玛,求您杀了我……是我连累了你们……”阿木沙礼流着泪想要爬起来,却是没有一丝力气。
代善摇了摇头,接着给阿木沙礼喂药,“傻孩子,好好养病。”
“求求您,您一刀杀了儿媳吧。儿媳病成这样……眼睛也瞎了,现在就是个废人……”阿木沙礼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死。
“不,你听阿玛说,活着才有希望,你一定得好起来。”
我望着泪流不止的阿木沙礼,内心也在隐隐作痛。
“把药喝了,眼睛会好起来。我第一次去打乌拉时,头被敌人打伤,醒来后整整三天什么都看不见,最后还是好起来了。”代善颤声说着,没有多少底气。
阿木沙礼哽咽着摇头,险些喘不过气来。
“别再哭了,不然眼睛真好不了。”代善将药送到了她嘴边。
其实,他们应该心里都清楚,阿木沙礼以后都只能在黑暗中生活。
我想去如厕,刚推开门,就看到岳托站在了第二层台阶上。
“你不进去吗?”我将耳鬓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不必了,现在最能安慰她的不是我,是阿玛,而且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安慰人。”
待我如厕回来,他仍旧站在门口没有离去。
“你怎么叫你阿玛来安慰她了?”心中一阵醋意又来了。
他点了点头,牵起我的手,一起坐在了最后一层台阶。我们坐在了屋檐下,那屋檐为我们挡住了雨丝。
我们俩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上飘落的雨丝。
“你也知道,阿玛以前打仗时眼睛也受过伤。”他直视着我,长呼一口气,头微微低着,“所以……我才叫阿玛来,毕竟阿玛懂那种感觉。”
“你要是不舒服就尽管骂我。”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凝视着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斜了他一眼,“她都这样了,我还会斤斤计较?”可话这么说,我心中的醋意却是很难彻底消除。
“见过黑暗,才真正明白光明多可贵。”我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岳托深邃的眸子,“其实感同身受这种事根本就不存在,纵然我们能理解她的心情,却没法切身体会她的痛。”
我不敢想象阿木沙礼的痛楚,最深爱的人就在她面前,她却再也看不见。
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如此狠心都对待一个无辜女子。
先是夺走了她的父亲母亲妹妹,又逼着她面对比死别更可怕的生离,还令她在饱受病痛折磨时夺走了她的光明。
“雅吉,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他低下了头,轻轻摩挲着我的手。
我的心忽然开始剧烈跳动,没等它平复,我就听到了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不杀阿木沙礼,还对她不薄,你是不是要恨死我了?”他的手停住了,大拇停在了我的食指上。
“其实,其实如果你真杀了她,可能我会更恨你。”也不知怎的,就在我毫无头绪时,这句话竟然脱口而出了。
而后我忽然被一双大手拉进了一个怀里。
其实我真的是有些介意,毕竟我是有私心的人。应该说,我对于岳托不杀阿木沙礼的想法,就如黄蓉对于郭靖答应娶华筝的想法是一样的。岳托若是杀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子,那我只能说,他不是爷们!
“岳托,有个事我也想问问。”想着代善在里头安慰阿木沙礼,我很想解开一个深埋在心中两年的疑团,于是我抬起来头。
“豪格杀阿塔丽后,你阿玛为什么逼着你把阿木沙礼杀了?”当他点头后,我问了。
岳托双手揪着裤腿,叹了口气,眼神里全是无奈。
“阿玛说阿木沙礼是三姑的女儿,皇上是把她当余孽的。就算暂且保全她,以后她也会成为祸根,到时候不单我,整个家族的人都可能被皇上揪着大做文章。其实……雅吉,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我再怎么支持大汗,其实到最后,真正关心我的还是阿玛。”
他终于懂了么?皇太极对他再好,终究是有着太多利益关系;代善对他好,是出于父亲对儿子最天然的爱。
在权力斗争面前,亲情如此不堪一击,但是这能怪谁呢?
代善也是重感情之人,可他不得不为家族的命运而考虑,只是他让我搞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牺牲女人?她们什么都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