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彩云易散2

　　关雎宫门口挂上了把小弓箭。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是只要看到它，大家就知道这座宫里头新添了个小阿哥。
　　就在木制的浴盆中，热水上飘着槐树叶与艾蒿，乳母嬷嬷把出生三天的小阿哥放进了大铜盆。
　　“哇——”小阿哥本来在熟睡，音齐才将热水抹到小家伙的身上，他的啼哭声几乎可以穿透关雎宫的琉璃瓦，脸也涨了个通红。
　　“好！”刚刚小阿哥的啼哭叫“响盆”，预示着大吉大利，大家不禁欢呼着。
　　“别哭别哭，乖。”皇太极竟然也蹲了下来，手指轻轻掇着小阿哥红通通的脸蛋。他一下朝，连黄色的朝服都未换下，就急急忙忙赶到了关雎宫，只是为了来看“洗三”。
　　他一向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出现了我几乎不曾见过的柔软与慈爱。
　　“皇上，这可是小阿哥的‘响盆’呢！”音齐忍着笑，将红色的帕子在水中浸湿。
　　“对，我的八阿哥一定会福气高照！”皇太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皇上，奴婢冒昧问一句，小阿哥的名字……”音齐抬起头。
　　“我在想了，八阿哥的名字，一定得好好起。”皇太极轻轻点着小阿哥樱桃红的小嘴，“小家伙，不急不急啊，阿玛会送你个好名字。”
　　从小阿哥出生起连续七日，皇太极都设下大宴举行庆典，一时间盛京城热闹非凡比过了新年。四天后，皇太极召集文武大臣于笃恭殿，宣布关雎宫宸妃诞育皇嗣，除犯下毁坏宗庙、叛逃、毒杀、巫蛊、盗取祭天御品、虐待父母长辈兄弟家人等罪之人，其余一并赦免。他还犒赏往征朝鲜的诸位将领，封范文程刚林等文官为一品大臣。
　　为了安抚哲哲，特封哲哲之父莽古思为和硕福亲王，母亲也受封为和硕福妃。
　　我坐在关雎宫前冰凉的台阶上，听着夏夜里蛐蛐的唱歌。
　　守夜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今天这个夜晚不好过。
　　“悠悠着，悠悠着。小阿哥，快快睡，额涅带你找阿玛。”就在关雎宫里，夫妻二人哄着即将满月的小阿哥入睡。哈日珠拉歌声优美，我却无心聆听，因为乌吉莎走了，走得太突然，尽管先前就听说她身体不大好。
　　下午下了场雨，现在已经停了，一轮月牙儿已经出现在了天上。
　　我侧头看到翔凤楼——全盛京最高的建筑。在这地方，里头连续好几日上演着欢歌笑语觥筹交错，却绝对不会容纳些许感伤。
　　皇太极已命索尼前往科尔沁祭奠，下朝后又将代善和岳托二人留下好生安慰。皇太极还是疼她的，就在科尔沁的使者将消息传来时，他手中拿着的奏章掉在了书案上。
　　至始至终岳托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他已经心痛到无法言语，甚至是无法流泪，就连眼圈都不会红了。
　　这个夜晚，对他而言长到没有尽头。
　　“雅吉，你别坐在台阶上了。”色堪拍下我的肩膀，我忙从台阶上起来，由于地面有点滑，我险些摔倒。
　　“你和格格相识，可明天是小阿哥满月之日，你别哭丧着脸！不然……”
　　“我明白！”我转身对着他严厉的神色，“明天早上我会笑的，你不相信我？”
　　乌吉莎虽然走了，可是举国的欢腾依旧不会停止，想念她的人，都只能在安静之余悄悄地思念，不过我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好自为之。”色堪说完，便站到了关雎宫门口守着。
　　我继续坐在台阶上，陪着他一起想念，虽然他不在我身边。
　　演武场上人声鼎沸，军帐延绵，旗帜蔽空。满蒙士兵分别列于两侧，神情肃穆。
　　今个是八月初八小阿哥满月，皇太极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诸位大臣前往演武场比试骑。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小阿哥是八阿哥，七月初八出生，八月初八满月，阿碧拉还说，今日好像还赶上了开斋节。
　　满月之日按理来说应该起名了，可是依旧没有结果，对于小阿哥名字，皇太极考虑得似乎太过于慎重了。
　　“大家小心点。”我带着女官们去帐房端奶茶。我走得比较慢，脚踩着花盆底踏在湿滑的草地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打滑。
　　“姐姐，老天还算赏脸了。清晨下雨，现在就出太阳了。”丹格拉在一旁道。
　　“好了好了，少说话！”我皱了皱眉，在我的瞪视中，她吐了吐舌头。
　　将奶茶端到岳托面前时，我偷偷向他眨了眨右眼，露了个微笑，“多保重啊。”
　　他原本面无表情，现在却是嘴角微扯。他望着我，嘴角慢慢扯出了有些苦涩的微笑。
　　和蒙古诸部寒暄后，皇太极命每旗旗主各选出善射者十人，分为左右翼比试。多尔衮、豪格和阿巴泰率右翼，而岳托、杜度和硕托率左翼。
　　第一个上场的是豪格。此刻艳阳高照，他身着镶黄旗军服，身姿格外挺拔。他从箭筒中抽出一箭，搭箭上弓，拉开，“嗖”的一声，羽箭飞出，直插靶心。
　　“好！”众人掌声雷鸣。
　　他神清气爽，右手放于胸前，走到皇太极面前向众人行军礼。就在起身后，他冲我欣然一笑，笑容里全是自豪。
　　我在鼓掌，见到他的笑，正在拍掌的手即刻僵住。
　　他在笑，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也很不好受。此时此刻的自豪，无非是在掩饰着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他为皇太极拼命打着江山，可是皇太极给予他的荣耀与关爱，还比不上他一个刚刚满月的弟弟。
　　他扭过头回到座位上，观望着下一个出场的阿巴泰。
　　阿巴泰走到射箭处时，岳托却从场上下来，双唇紧咬，面部肌肉在不住抽搐，似乎非常痛苦。
　　我的心急速下沉，速度之快堪比射出的羽箭。
　　“皇上，臣的肩膀今日疼痛难忍，恐怕没法射箭，还请皇上谅解。”
　　我差点跌倒。我知道当年，就是那次我差点死在蒙古的那一此，岳托在攻打归化城时他肩膀中箭，留下了旧伤。自那以后，他的肩膀时不时就犯疼，厉害时甚至都没法举起手。
　　“你身为兵部贝勒，理应作出表率，再坚持一阵！”皇太极挥了挥手。
　　“皇上，臣连弓都难以拉起，如何射箭？”他单膝跪于地。
　　听到他夹杂着的颤音，就知道他现在有多么难受。
　　“皇上，您就网开一面，让岳托另寻他人来比试，镶红旗的勇士多了去。”代善从座位上起来，恳求的语气化作一把利箭射进我的心口。
　　“岳托，你要是不射，那么其他的贝勒贝子都不必射了，最起码做个样子。”皇太极轻笑着。
　　岳托拿着弓箭，缓慢地挪到了场地上。见他上场，大家都屏气凝神。他颤抖着举起弓时，我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臂抖动愈加剧烈，我心跳也在加速。
　　左手即将拉弓时，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肩膀，好不容易举起的弓箭掉在了地上。
　　“哈哈！”一阵哄笑声突然间在场上如水葫芦般疯狂生长着。
　　哄笑声刺痛着我的耳膜，我左手握紧，指甲深深地凹进了手心，右脚微微踏出，便收回了。
　　“闭嘴！全都给我闭嘴！”我环视着哄笑的众人，心中怒吼着，可是没人会听见。我还看到了豪格的笑容，他笑得很开心，甚至有些畅快，仿佛大仇得报。
　　原来那个倒在我怀里哭泣，痛苦欲绝的男人似乎从未存在。
　　豪格，你……枉我那时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你！枉我那段日子天天为了你愧疚！你看在我的份上，就给我别笑！
　　我默默盯着他，暗暗的咒骂声几乎就要化为自己的大嗓门。
　　我的腰在一点点弯下，双眼盯着自己的“花盆底”，可是很快就直起了。
　　我死死瞪着豪格，目光中的怒火在演武场上蔓延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我很想拿自己的鞋子狠狠朝他砸去。
　　岳托站在场地上，他仍捂着疼痛不已的肩膀。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嘲笑，他根本受不起！
　　“礼亲王，岳托贝勒爷身为兵部贝勒，怎么连支箭都射不出？”坐在代善身边的一名蒙古官员很是时候出声了，而代善只是望着岳托，没有答话。
　　岳托受此嘲笑，他比谁都难过啊！
　　“岳托，你这是什么意思？拿弓箭砸我们，存心和我们过不去吗？”突然间，一名身着华服，头戴大毡帽的蒙古官员从位置上愤然站起，指着岳托大声骂道。
　　那把弓箭不知何时竟然落到了一位蒙古官员的面前。
　　岳托的胸脯剧烈起伏，怒火熊熊的眼光环视着在场的人。
　　“是你们侮辱人在先！”岳托一脚踢飞了放在地上的箭筒，羽箭散落一地。
　　皇太极忽然站了起来，“岳托！”
　　大家再度沉默，岳托的怒火被皇太极的威严一点点压下去，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皇上……”代善起身，皇太极摆了摆手，“此事回去再处理！今天是好日子，不要被小事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