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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格桑梅朵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10-02 11:05:15      字数:3586

  “雅吉,你快去侍奉大汗吧,你三哥不想看到你哭的。”济海尔躺在床上,眼泪打湿了枕头上的绣花。勒克德浑正坐在我身侧,怀中睡着小哈苏。小哈苏五岁了,却很是娇小。她睡在哥哥的怀里,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似乎做了个好梦。
  会不会是梦到阿玛抱着自己,哄着自己睡觉呢?还是梦到阿玛像个大小孩一样同她嬉闹着?若是她醒过来,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是哥哥而不是父亲,会不会又要哭闹了?
  勒克德浑和小哈苏虽然相差十岁,可是二人尤其亲密,就像豪格和格娅一样。他温柔地把小哈苏抱在怀里,小心护着她,仿佛自己不是她的哥哥,而是父亲。
  “皇上说我是女孩子,还是来陪陪您。”我望着济海尔,为她捋着刘海,眼泪落在了她的手上。
  就在一个月前的今天,皇太极改元称帝,国号就是“清”。代善被封为和硕礼兄亲王,封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被封为和硕肃亲王,岳托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被封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则是多罗安平贝勒,阿巴泰被封为多罗饶余贝勒。
  不单是我,今天连皇太极也流了好几次泪,奠了好几次酒。对萨哈廉,他的叔侄情真的是一点都不假的。
  “阿玛怎样了?”
  “有大哥和四哥在照顾他,不会有事的。”我向勒克德浑使了个眼色,而后转头含含糊糊说着,不敢告诉她代善晕倒了,到现在都还没醒。
  代善倒了,济海尔也倒了,所有的事情一夜之间,突然就全压到了岳托身上。
  岳托是长子,丧礼现在全部都交给他了,还要照顾代善。
  “你把哈苏抱到她房里睡吧,我们会把她吵醒的。”济海尔微微舒了口气后,低声对勒克德浑的福晋道。
  勒克德浑和妻子点了点头,而后他将妹妹抱到了妻子怀中。
  “你三哥别提多疼她……都病成那样了,还死撑着和小哈苏说笑给她梳头发……就连昏迷前最后一句话,都是问哈苏睡了没。”就在小哈苏被抱出去后,济海尔才略微放大了些声音,却依旧有气无力。
  是啊,然后他就没再醒过来,一直到离开,他都没能再睁开眼睛看看心爱的济海尔,还有最疼爱的女儿。
  “你三哥走前的两天,小哈苏一直哭闹,说她阿玛是头懒猪,总是睡觉。”
  “不要紧的,福晋。”我取过她放在床头的丝帕,那帕子上,绣了朵血红的八瓣花,也是一朵美丽的格桑花。我为她抹着泪,“等小格格大了,她会明白她阿玛有多么疼她。她阿玛很勤快的,不是懒猪。”
  说着,我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了窗户。
  正对窗户的那间屋子,好多好多人在鱼贯而入,而萨哈廉就躺在里头。
  我看到了多尔衮多铎兄弟正在往里头走去。
  “对,她会明白的。勒克德浑,后天一定吩咐下人看好她。她要是看到你阿玛,我真不知道……”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
  后天,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了。
  当小哈苏叫不醒她阿玛时,我们又该如何对她解释这一切?谁都不忍心告诉她,她的父亲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
  济海尔的每一滴泪水都是痛苦与思念。她紧咬着嘴唇,努力着没哭出声,只是安静地任凭泪水划过眼角,一头乌发似乎参杂了些许花白,凌乱地在枕上散开。
  勒克德浑忙将母亲拥入怀里,“额涅,您大声哭出来,儿子不会笑话您的。”
  我捂着嘴唇,忍着自己的眼泪,勒克德浑侧头对着我,两行泪划过他的脸颊。
  他抿了抿嘴,哽咽着说:“姑姑,您也别哭了。”
  我摇了摇头,望着脸上挂着泪痕的勒克德浑。当我看见强忍伤心的勒克德浑,我想到了四年前的自己。差不多四年前,几乎就是在这个时候,阿玛就像萨哈廉丢下小哈苏一下,把我丢下自己走了!我不明白,阿玛和萨哈廉究竟都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对他们?
  而且老天似乎不愿让萨哈廉再多加停留,转眼间,就是两天后。
  五月的天空很蓝,蓝得那么干净,就像高原的天空一样。
  白云朵朵,行走在蓝天中。
   是皇太极令我替他来的。他身为皇上,不能来参加一个臣子的丧礼。他说我来再合适不过了,而且萨哈廉也会高兴的。
  “四哥,你放开我吧,我不会有事的。”我没有哭,可是声音已经哑了。
  瓦克达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扶着我的胳膊,而岳托搀扶着随时会倒下的,两眼通红的代善。
  不过两天,代善的两鬓就全白了。他的脸颊已经凹陷,双目浑浊无光。
  “不行,大哥要我照顾好你!要是你等下冲出去,你要大哥怎么活?雅吉,你不能再出事了!”瓦克达拒绝了。
  是么?岳托还能关心我的死活?忽然间,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我胳膊。
  豪格来了,他没有看我,只是这么搀扶着我的左臂。
  “雅吉,痛痛快快哭吧。”他沙哑着嗓子道。
  身披绛红袈裟的喇嘛们分坐于柴堆两侧,一遍遍吟诵着我听不懂的藏文佛经。就在六字真言的一声声吟诵中,萨哈廉家的大阿哥阿达礼手举着火把,抖动的双手丝毫不听使唤。
  他站在了柴堆前,迟迟未将手臂弯下。
  不,不是的,这是在大昭寺,我一定是在大昭寺的主殿看喇嘛们诵经!
  “快,老天,你快带我回大昭寺。”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而后睁开。
  可是耀眼的阳光刺痛着我的眼睛。
  是在大昭寺么?不对不对!大昭寺的主殿,里面燃着的都是酥油灯,酥油灯怎么可能如此耀眼?而且,那里面根本透不进任何阳光啊!
  向右侧看,看到的是两眼通红的瓦克达;向左看,是面无表情的豪格。
  一定是我看花眼了!在我身边的应该是卓玛,我是和她一起去大昭寺的!怎么就变成两个男人了?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可是为什么梦里的痛苦会如此真实?
  那团火焰,在一点点接近柴堆。
  柴堆的旁边,就是那根传说中可以直达天际的索伦杆。
  “阿达礼你不要点火!你敢点,信不信老子一巴掌拍死你?”我想喊出声,可是哭哑了的嗓子怎么都发不出一点音量。
  代善的身子在不住颤抖,岳托努力搀扶着他,可是他似乎难以阻止父亲向后倒去。
  “四哥,谁让你阿玛来的?他是长辈,这可是白发人送……送黑发人……你们怎么狠心?”我无力问着他。
  “阿玛一定要来,我们劝不住。”瓦克达的话语中,哽咽在颤抖。
  “福晋,福晋您慢点啊福晋!”
  就在那根火把即将点燃柴堆时,一个急促的女声阻止了火把的降落。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抹白色的身影——济海尔来了。她步伐坚定,毫不虚浮,凝视着丈夫的棺椁,身后的小丫头完全追不上她。
  待到她一点点走近时,我竟然看见她的脸上有那么些笑意,仿佛,仿佛是要奔赴爱人的怀抱。
  微风吹着她洁白的裙裾,也吹起了白色的灵幡。
  我望着她出神,直到耳边响起了瓦克达愤愤的骂声,“阿玛,嫂子她怎么可以笑?”
  “你认为萨哈廉是愿意看她笑还是看她哭?”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微风中传来。
  我猛然侧过头,却发觉代善正失神望着济海尔。
  “阿玛……”岳托开口了,声音就像阿达礼的手一样发颤不止。
  “岳托,当年送你额涅走的时候,我也笑了,你信么?”一滴眼泪,伴随着代善嘴边勾起的笑意一同出现了,“就为了让你额涅走的时候,不会太难过,我笑着送走她了。”
  萨哈廉,你看到了吗?济海尔为了你没有哭,她在笑啊!你是不是也笑了?
  “额涅,您不要做傻事!”就在那抹白色的身影来到棺椁前时,勒克德浑一个箭步挡在了济海尔面前。
  “我不会寻死的,阿达礼,把火把给我。”她的话语铿锵有力,纵然她还在抽泣。
  济海尔,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可以如此坚强?就在不解与痛苦中,她的身影一点点幻化着,幻化成了一朵藏北大草原上的格桑梅朵,傲立在蓝天白云下,不畏惧风吹雨打。
  那格桑梅朵……是八瓣格桑花!它有八片花瓣啊!
  格桑梅朵,如果有八片花瓣,就等于找到了幸福。
  “额涅,您……”阿达礼的话语声中,格桑梅朵突然消失了,又变回了济海尔的身影。阿达礼没有伸手,估计也是怕济海尔要寻死。
  “给她吧!”
  一听到代善发话,阿达礼便将火把慢腾腾伸到了济海尔面前。她回过头,向着代善深深一磕头,起身后抖动着了阿达礼手中的火把。
  她面对着棺椁前雕刻着的一座山,嘴里在念念有词。她依旧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滑下了。
  此时此刻,是属于她和萨哈廉的,我们都不上去打扰,就这么让夫妻俩做最后的告别。
  蓝色的天空中,白云依旧自由自在地行走,不曾为萨哈廉而停步。她念着念着,又走到了棺椁前,踮起了脚尖,勉强够着了棺椁底部。
  那底部,刻有山脉的图案。
  泪眼模糊中,那座延绵的山脉,在一点点幻化成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脉。
  她不是撞棺,而是在“山”上留下最后一个吻。
  “三哥!”就在济海尔迅速一弯手臂点燃柴堆时,一声凄厉的喊声从我干涩了的喉咙里飞出,可是我无力阻止火焰一点点在柴堆上蔓延,升高。
  “抓紧她,别让她冲出去!”岳托惊慌地侧过头来。
  豪格和瓦克达就像法警押送犯人一样,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
  “额涅!”就在火把“哐当”一声从济海尔手中滑落时,她瘫软跪倒在了地上,阿达礼和勒克德浑急忙冲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了头,两个儿子正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将她扶起。
  火光照耀着她抹了些许淡妆的面容,还照出了她眼角的泪光。
  她正痴痴地望着棺椁被火焰一点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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