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片伤心2

　　“雅吉，雅吉，醒醒啊你。”
　　“快醒醒，我还睁着眼呢。”
　　眼前一片漆黑，萨哈廉和瓦克达的声音在耳畔交错，有只手在拍打着我的脸颊。我知道自己没有晕倒，可是意识处在清醒与模糊之间，离昏厥也没差几步。
　　我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似乎涂了层胶水，紧紧粘着。
　　这个怀抱很温暖，靠在其中，我暂时可以感觉不到这府邸上莫名的寒气，我还可以暂时麻醉一下自己。
　　我的双手，被一双手牢牢包着，那双手就和这个怀抱一样温暖。
　　“大哥，你叫叫她吧，只有你能叫醒她。”瓦克达在对岳托说话，“你和她怎么吵我管不了，可她是咱们小妹子，哪有哥哥的和妹妹怄气的？”
　　这个声音……似乎是从我的头顶上传来的。
　　“她是你们俩的妹子，不是我的！我没她这种没良心的妹妹！”
　　他的语气太难分辨，我猜不出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粘在眼上的胶水似乎失效了，就在胶水断裂的瞬间，我的眼睛也睁开了。
　　“三哥，她醒了。”瓦克达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下。
　　我靠在瓦克达的怀里，而他正坐在萨哈廉身侧。
　　岳托蹲在了我面前，我的手，就在他的双手里。
　　他望着萨哈廉，却是死死握着我的手，眼里有一种叫“痛苦”的东西。
　　“大哥，她醒了，我们要不聊天得了，我们四个人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萨哈廉顿了顿，“雅吉难得来一趟，大哥你别闭着嘴巴。”
　　我不再靠着瓦克达，岳托也松开了自己的手，坐到了瓦克达身侧去，而不是坐在我身边。
　　他一松手，我的手又暴露在了寒冷中。我们四个人似乎都失语了，只是这么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莫名的沉默似乎让整个病室笼上了一层莫名的阴森与死寂。
　　失望与难过，一点点爬上了萨哈廉羸弱无光的脸庞。他将目光移向了我，忽然冷不丁问：“雅吉，你不会跳舞，那个什么‘锅庄舞’，到底是谁教你的？”
　　“以前不跟你说了，小时候一个朋友会跳，我跟着瞎学。”我吸了吸鼻子，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话匣子，现在不说说话，下一次，还有下次么？
　　“你别开玩笑了，你那舞根本不是女……满洲的。你连我们的舞都学不会，瞎学就把人家的学会了？”瓦克达撇了撇嘴。
　　现在已经没有“女真”这个叫法了，全部改为“满洲”，“女真”这个词一律停用。
　　“你就说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萨哈廉道。
　　“她不肯讲，你不要逼她！”岳托凶巴巴朝萨哈廉骂了句，忽然间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柔声道，“对不起三弟，我刚才太凶了。”
　　对不起？岳托竟然会说对不起！
　　他侧对着我，眼角泛着微红。他的心已经被痛苦折磨得不成样了，我绝对是能看出来，只是他不会说出来的。
　　萨哈廉轻轻一笑，“大哥，何必说对不起？雅吉你快点说，是哪个神仙把你这个笨蛋教会的？”
　　“哎呀，说就说喽。”以后大概没机会这么和他聊天了，何况我也想让他们知道我那可爱的卓玛妹子。
　　“那姑娘叫拉布卓玛，来你们这儿之前认识的好朋友，我都叫她卓玛。”
　　“卓玛？汉人还是蒙古人？”瓦克达右手食指扣着我的脑门。
　　“少来！”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我们无忧无虑在一起的时光，“是藏族女孩儿。我离开阿玛以后就没再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卓玛这名字意思是‘度母’喔。”
　　“她漂亮不？”瓦克达又插进来。见他一脸色咪咪的样子，我狠狠戳了他的脑门，“少来，说不上很漂亮，不过特别可爱，矮矮的黑黑的，脸颊淡红的特别讨喜。”
　　“就和你以前一样。”瓦克达狡猾笑着。
　　“四哥你再插嘴我不讲了！”我故作愤怒一戳他眉心，可是眼泪一直在滚着。萨哈廉似乎想起来，可是他使不上力。
　　“来三弟！”岳托二话不说，将萨哈廉扶了起来，让他的头靠着自己的胸膛。
　　“瓦克达，你再插话人家就不理你了。”萨哈廉拍了拍瓦克达的肩膀，“雅吉你讲你的，别理你四哥。”
　　他靠在岳托的怀中，身子摇摇欲坠，岳托忽然偏过头去，不让我看到他愈来愈红的眼睛。
　　“卓玛跳舞特别好看，唱歌也好听，就算调子高到天上去了她照样能唱。她头发也很长，都到腰间了，不过她头发卷卷的，特别漂亮。”
　　“你别听她的，她鬼扯的功夫你也清楚！”岳托没好气“劝”着萨哈廉，低头向弟弟皱了皱眉，不肯看我。
　　“等等！卓玛说在她家乡话里，‘骗人’叫‘烫’呢！她家乡话，唔……”我向萨哈廉挤了挤眼，“三哥你应该能听个三分懂，你们俩就不一定了。”
　　萨哈廉一听，竟然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神色，蜡黄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神采。
　　“你啥意思？”瓦克达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我则向萨哈廉眨了下右眼，“她说她的家乡话和汉话有些像，三哥你说不定能听懂。”
　　“你太高估我了！”
　　“三哥你少谦虚了！”瓦克达笑着道，可是他很快转过头来抹了抹眼睛。
　　我才说完，岳托就忙接过了话匣子，“三弟，你记不记得以前我有回翻墙被你发现，你找阿玛告状，我把你打了一顿？”
　　“啊？”萨哈廉一脸迷茫。
　　“那时你还小呢……我把你打了，然后阿玛逼我当着所有弟妹的面给你道歉，我没有道歉就摔门走了。”他停了停，“后来我实在过意不去，就请你吃了个撒糕。三弟，对不住了。”
　　说着，岳托伸过自己的右手，将萨哈廉的右手抬起，紧紧握在掌心中。
　　我想起来了，岳托好像和我提起过这件事。
　　我和瓦克达相视一笑，可是我们俩的眼睛都是红的。
　　“大哥，你果然比牛还犟，拖了多少年才道歉。”萨哈廉抬了抬眼睛，而岳托的脸上，正是那姗姗来迟的愧疚。
　　我看到萨哈廉骨瘦的五指弯下，抓紧了岳托的大手。
　　我跟在岳托身后，走过了萨哈廉家的庭院，最后走到了府门前。
　　一路上我没有回头，我怕就在回头时，会不顾天黑宫禁而跑回去多看萨哈廉几眼。
　　可是一跨过门槛，我就停下了，因为不想离开。
　　我清楚，等他病情一直加重，就算我来看他，他或许，或许都不能再对我说话了。
　　“磨蹭什么？给我上来！”我尚未踏出脚步，左手就被人用力一拉。
　　我脚下一个趔趄，腰间撞上了马车的车板，而他则头也不回进了马车里。马蹄声响起，我掀开了帘子，看见府邸前亮起的灯笼，正在一点点变成小的光点。
　　我坐在他身边，静听着他的呼吸，却是彼此沉默着。马蹄声哒哒，代替我们俩在诉说着心中莫名的情绪。
　　余光瞥见他时，他正目不转睛瞧着前方，有如马车里只有他自己。
　　“卓玛……卓玛能保佑三弟吗？”突然间，他发问了。
　　我缓缓侧过头，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却是将眼睛投向了窗子。
　　“你不说在汉话里的意思是‘度母’么？自己说的全忘了，还长不长脑子？”他在节节拔高音量，可是字字都被一根叫“痛苦”的鞭子抽打着，不住颤抖。
　　自从皇太极登位以来，萨满的地位就开始被削弱。昔日祭祀必须的“跳大神”已经被禁止了三四年，金国上上下下开始推广“喇嘛教”，也就是常说的藏传佛教。金刚、度母、罗汉和佛陀这些原本对满洲臣民极其陌生的词儿，现在开始为大家所信奉所熟知。
　　“卓玛”这名字，寄托了太多太多美好的祝愿，是藏族姑娘的代名词。“卓玛”不单单是藏族姑娘喜爱的名字，就是位女神的名字。
　　“能的能的，卓玛是个好姑娘。”我的手颤抖着扶上他的肩膀。
　　“你撒谎！如果是，为什么大夫说三弟的病……”他微阖双目，睫毛上挂着点点水珠，全然不复方才在萨哈廉病榻前的最后一点坚强。
　　“不会的！有她保佑，三哥会好好的。”我一点点抓紧了他的肩膀。
　　这肩膀，背着太多太多东西。他是嫡长子，注定要背负起整个代善家族最重的担子。无论多么痛苦，在众人面前，他都得坚强，可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倒下。
　　“卓玛认识的人是你，又不是三弟，她会随便保佑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吗？”
　　他肩膀一甩，将我的手甩落之后，又抹着自己的眼眶。
　　卓玛，你快帮帮我，帮我把我的哥哥留下！你是有亲哥哥的人，你一定最懂我的心情。如果躺在那儿的人是泽旺欧珠大哥，你肯定会难过到想死吧？你要是当我是朋友，就快来帮我啊！
　　泪眼中，岳托的侧影一点点模糊了。
　　佛倘若果真慈悲，为何人间却如此多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