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抉择

　　今天勒克德浑来得格外早，似乎天依旧是黑的，他就出现了。
　　豪格被固山额真何洛会揭发恶语中伤摄政王多尔衮，经刑部议罪后被削爵。
　　当初若非豪格，勒克德浑来不了这儿，可眼下……失去了这他不愿意靠的靠山，还不知铁匠该如何对待他？
　　他掏出了老铁匠为他打的钥匙，而后推开了门。里头依旧一片漆黑，有如沉浸在一片夜色中。屋外时不时传来小摊子开始开工的喧嚣。
　　勒克德浑先亮起了蜡烛，将屋子清了个一尘不染。想不到有一天，他也要这般委曲求全看人脸色，勒克德浑心想，还是对一位不过身为庶民的铁匠。按理说豪格被削爵，他应该兴奋，可他是托了豪格的照顾才来这里的，这要他怎么高兴起来？
　　他来到了架子前，取下了一柄昨日刚由人二手转卖的剑，准备将剑刃熔了，而后铸造一柄新的剑。这剑原本便十分精良，只是主人竟然嫌弃剑柄磨损太厉害。
　　“怎么这么早来了？”正他准备开始生火时，老铁匠的声音便从门口边穿透了三三两两的喧嚣。
　　“早些来能多干些活。”勒克德浑努力摆出了一副笑脸，却不敢多看老铁匠的眼神，埋头作专注样。
　　老铁匠开始给剑身镶上饰物，勒克德浑则一眨不眨，盯着火焰开始慢慢变化。当液体开始沸腾时，勒克德浑将那柄剑投入，只听“刷拉”一声，剑身迅速融化。眼下也只有盯着这火焰逐渐变成青色，他才能忘却所有的不快。其实豪格被削爵害得他如此小心倒是一回事，更多的是清军马上要攻入山海关，他只能这么待在这儿铸剑。
　　就在诺鲁孜后没几天，李自成率农民起义军攻入北京占领紫禁城建立大顺政权，崇祯皇帝上吊自杀。眼见明廷已灭，多尔衮为首一干重臣大将决定借此机会攻入山海关，直取北京。
　　大伯阿玛都没能等到这一天，祖父年事已高不再带兵，自己这么耗在铁器铺里。他想出征，他想亲自跟着大军攻下紫禁城以告慰大伯和阿玛，可……
　　“二阿哥，您果然是颖亲王的儿子。”老铁匠一边打磨着一柄短剑的剑身，冷不丁开口了，“您简直跟礼亲王颖亲王一个样，步步小心翼翼，求个稳当。”
　　勒克德浑虽心中有所想，可还是听见了铁匠师傅的话。他不知道这话究竟有何含义，便先淡然一笑，而后不再开口。都说祸从口出，他今天务必多加留心。
　　他只是露了个应付式的笑容，接着盯着火焰颜色的变化。眼下如果出了差错，那他就有的是机会被骂，或者，被赶走，他这么想。
　　“不错，不过孩子啊，”铁匠继续专心致志地打磨短剑，“嚯嚯”声在勒克德浑耳边不绝如缕，“你今天实在是太过小心了。”
　　紧绷着的一根弦忽然就放松了，勒克德浑转过头，而铁匠则迎上了他的目光。
　　“说句大逆不道的，肃亲王，我看还是称肃亲王罢了，反正他迟早还是要当回肃亲王。”铁匠继续道，“我可不是因为肃亲王交代才会如此教你，只是铸剑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活儿，我耐心教你，不过是想带一个好徒弟，多铸些好剑，至于你是谁带来的，我无所谓。”
　　“师傅，”眼见火焰再次变成青色，勒克德浑将那蒸腾的液体迅速灌入了剑范，“您若是在宫里待久了，就很难再相信别人没有心怀叵测。”
　　“我明白，”老铁匠叹了口气，“在你们眼里，谁都可以是叛徒。不过你别忘了，这里不是皇宫。还有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别总想看仇人般那样看你额其克，不管他削爵也好升官也好，你都不开心；也别为了没法出征山海关苦恼，你不跟大军去山海关，日子还是照样过，你也死不了。”
　　勒克德浑不禁吃了一惊——老铁匠一句话，便击中了他所有的内心所想。他望着老师傅斑白的两鬓，似乎有些怀疑，是不是父亲的魂魄附在了老师傅身上，才可以如此看透他。
　　老师傅的双眼已然因为岁月而不再明净、炯炯有神，可那双苍老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世间所有的人心。
　　是，豪格被削爵，他也跟着提心吊胆；豪格若是高高在上，他怀恨在心，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圆满的怪圈，永远在纠结。
　　过了好一会，勒克德浑听到了叩门声，还有豪格的声音，“勒克德浑。”
　　“额其克。”眼下他不是肃亲王了，勒克德浑便不情愿地叫了一声“额其克”。
　　“帮我把这剑补一补吧，不然上山海关我怕不好使。”豪格走到他面前，拔出长剑。
　　“您要随大军攻山海关？”勒克德浑只觉万分不公——同样都是被削爵，为何豪格就还能跟大军出征，只因为他是先帝长子么？
　　“摄政皇说我征战多年，岂有不去的道理？于是便让我带兵。”豪格将磨损了的剑递给了勒克德浑，勒克德浑细细看着剑身上的划痕，迅速想着该如何修补。
　　“莫非额其克是专程来刺激我么？”勒克德浑忽然间冷笑一声，而一旁的师傅则默不作声，磨着下一柄短剑。
　　师傅说的丝毫没错，可他真的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地面对豪格，既然不能跟他一对一单挑，那言语相激吧。
　　豪格摇了摇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在你看来我永远很无聊，所以要靠羞辱礼亲王家的人来过日子。”
　　勒克德浑一边开始将豪格的剑在小火上开始慢慢炙烤，不再开口。他只暗恨自己没有一张利嘴，永远被豪格揪住把柄。
　　“想出征山海关么？”豪格问道，“你若想，我便带上你。”
　　勒克德浑的心跳骤然开始越跳越快。他如何不想？可眼前之人是豪格，要如何又一次接受豪格的施舍？
　　“不必了，我若是在，额其克只会想起跟我们家的恩恩怨怨，回头妨碍了行军。”想了想了，他咬咬牙一口拒绝。
　　豪格忽然“哈哈”一笑，“我眼睛不好，可我夜晚行军可从来没出过差池。还有，我们这辈人的事儿，跟你没有干系。”
　　勒克德浑才发觉自己忽略了这么一个事实。豪格弑妻那一年后，宫里传闻他因为杀害了妻子懊悔不已，流泪过多结果伤了眼睛，不过这种说法没几个人信。好像因为那次因为伤了眼睛又大病一场，豪格的眼疾一直没有治好，据说尤其是冬天的夜晚会有时会忽然间就失明。
　　这时，他忽然发觉老师傅向自己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勒克德浑哪怕只是余光，都能瞥见老师傅充满了意味的眼神在盯着自己。
　　“承认你想去很羞耻么？”豪格发问了，“这可不是什么羞耻事儿。”
　　其实，接受豪格的好意似乎真的也没想象的那般糟糕吧？他放了自己自由身，又让他来当铁匠，而他的确喜欢上了这一行。他虽为他门下的庶民，可他对自己却是真的万般照顾，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无法否认。
　　“这下你该高兴了？”回去后，当他把准备跟豪格出征山海关的事儿告诉加克玛依时，加克玛依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
　　是的，他真的很开心，开心多于感到“羞耻”。
　　“攻下了北京，我把你们都接过去，别待在这儿了，想想北京多热闹？”勒克德浑摸了摸加克玛依的眉毛。
　　“真的？”加克玛依双眼睁大了，“说话算话，我可不想一直闷在盛京。”
　　勒克德浑点了点头，此时，加合买提也进来了。
　　“路上多小心，好好保重。”加合买提暗暗为勒克德浑捏了把汗——这可是要进攻北京啊，不是闹着玩的。
　　勒克德浑向他伸出手，加合买提嘴角微微一笑，伸手“啪”的一声与勒克德浑击掌后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