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与羔羊

　　“妈！”这是王二狗的母亲在羔羊屠宰店听见的最后一句哀嚎，其后，她便了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王二狗则在屠宰店前亲眼见了自己的母亲死于那两个羔羊屠夫之手。
　　王二狗，是一头猪。自然，他的母亲也是一头猪。而那两个屠宰王二狗母亲的屠夫，他们是两只羔羊兄弟，名唤之曰“大羊”、“二羊”，大羊与二羊，本都是羔羊，却不完全是羔羊，毕竟，他们如今真是当上了屠夫的角色。
　　“都说‘笨得像头猪似的’说得真没错，这头死肥猪，就知道认死理，成天跟咱们两兄弟为敌，这下总算收拾了她！”二羊得意洋洋地同大羊狡黠地一笑。
　　而大羊，则是西装笔挺地走上屠宰店，春风得意地同台下的大众们介绍到：
　　“乡亲们！肃静！肃静！首先，感谢大家对我们二兄弟羔羊屠宰店的捧场！我知道，大家可能不忍心看见羔羊被屠杀！但这也没有办法啊！不杀他们我们吃什么啊？不杀他们我们如何可以活下去啊？”
　　人群之中一阵沉默。
　　王二狗低声窃语地同鸡大婶和狗大伯问道：
　　“为什么他们要说我的妈妈是羔羊呢？我们明明就是猪啊！”
　　鸡大婶俯身掩过王二狗的头，语色凄厉地解释道：
　　“你没听说过吗？不为屠夫，便为羔羊！”
　　“什么意思？”王二狗继而寻着狗大伯问道。
　　狗大伯亦是抚过二狗的头，神色黯然地答道：
　　“你看那两个羊兄弟，他们本来是羔羊，可他们如今却甘愿沦为屠夫，用谎言欺骗了大家，他们便不再是羔羊。而我们，二狗，你要记住，我们虽不是屠夫，但也绝不是羔羊！”
　　“我们不是羔羊！”不等鸡大婶和狗大伯的阻拦，王二狗竟在众目睽睽皆怵然的情况下公然挑衅着羊兄弟的权威。
　　同众人一般的惊愕过后，羊兄弟急忙重掌大局。在大羊的一声令下，二羊便一个箭步走到了王二狗的跟前，不容商榷地冲他吼道：
　　“你就是羔羊！”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羔羊！我是猪！”
　　“哼，猪说的话谁信？”二羊不禁语劣而出。
　　“看吧！你都说我是猪了！”台下不禁一片哗然。羊兄弟顿时陷入一片众矢之的，唏嘘之声四方而起。
　　“肃静！肃静！”又是大羊稳定了局势。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大羊老练地转移着大家的注意力：
　　“今天的这一切都是误会！为了表示我们羔羊屠宰店的诚心，刚刚为大家屠宰的这只羔羊，免费地送给大家了！而明天，我们将为大家屠宰另外一只羔羊，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言罢，王二狗便看见了大羊的手指朝他指了过来。
　　没有人再去关心谁是屠夫，谁是羔羊，都一并窜到了屠宰店的门面前面一哄抢起了羔羊。而王二狗，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二羊押入了牢笼之中。
　　黑夜既至，于牢笼之中的王二狗，在夜幕之下，谁也看不见，正如谁也看不见他一样。人们在没有了他的黑夜里，就如同白日一样，活得照样自在。直到同黑夜一样的白日如期而至，二狗的断头之日，也便到来了。
　　当整个世界都不讲道理的时候，真理，自然是被人喊出来的。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一大清早，鸡大婶便带着自己的丈夫鸡大伯来到了屠宰店的门前叫唤了起来。
　　“是谁！是谁这般不要命了！真是吵死人了！二羊，你快去看看，是谁在外边叫唤着呢！”听了大羊的差使，二羊一刻也不曾怠慢地便出了门。
　　而正是鸡大伯的叫唤，亦惊醒了全村的乡亲父老，大家都一并在屠宰店前聚了起来。
　　“快放了小猪王二狗！快放了小猪！快放了他！”鸡大伯带头叫了起来，而后便是几声稀稀落落的照应崛地而起，见势不妙，大羊急忙冲出店来拉过二羊耳语道：
　　“杀鸡儆猴！”二羊听罢，便拖着鸡大伯于那屠宰店前砍下了脖子。
　　大羊随即在众人惊魂未定之下举起没有头颅与模样的鸡大伯叫嚣道：
　　“这是我们店新进的羔羊品种，这是羔羊！羔羊！欢迎大家前来品尝！”
　　见局势还为尽稳，大羊便尽展他的干练之劲，拖出牢笼之中的王二狗便是要来屠杀。
　　“且慢！”寻着声音而去，便是冲出了人群的狗大伯。
　　“有我在！我不许你们伤害这个孩子！”狗大伯一手将王二狗拉到自己的身后。
　　“你个狗日的！别多管闲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你可别挡了我们兄弟的财路！”大羊即刻便接过二羊的话茬儿道：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都是人，却要走不同的道儿，这就是为什么吃的都是饭，而大家却接受得了排泄而非呕吐！”
　　“你的话真让人感到恶心！无论如何，今天我都要带着这孩子走出去！我相信，乡亲父老们也愿意帮我一把的，对吗？”狗大伯对外寻着帮衬，却不料在方才鸡大伯惨死的前景之下，台下竟是一片沉默。
　　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都不明白自己现在在做些什么，又哪里可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狗大伯遭了羊兄弟的毒手。为了树立威信，大羊挂起了狗大伯的头大声叫卖道：
　　“大家姑且不要去管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了，看！往这里看——羊肉！这也是我们店新进的羔羊品种！欢迎大家前来品尝！”屠宰了王二狗的母亲不说，就连鸡大伯、狗大伯也不放过，羊兄弟的野心可见一斑。
　　而欲望这种东西，说来也是奇怪。有人给了你一个鸡腿，你却反问道“为什么自己的鸡腿没有人家的大”，然后人家便把最大的一个鸡腿都给了你，你却眼巴巴地望着别人眼中的羊腿垂涎欲滴。所以说，欲望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终究原因，并不是你想要的太多了，而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自个儿究竟是想要什么！
　　“好了！该你了！”二羊拎着王二狗便朝屠宰店扔去。
　　“我不是羔羊！我不是羔羊！”最后一阵哀嚎以后，王二狗也便断了头颅，失了模样。
　　当没有人为真理呐喊与守护的时候，自然，它便不复存在了！
　　末了，沉默的人群之中，一番窃窃私语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不是屠夫，但至少也不会是羔羊吧？”
　　这话正是王二狗所言。
　　王二狗不是死了吗——没有！
　　还未及验明正身，羊兄弟便屠宰了同王二狗无太大分别的一头猪。而今，也不再有人会去关心被屠宰的是不是王二狗本人。这已是一个没有人会去在乎真实的世界了。
　　为了避免事久生变，鸡大婶赶紧堵住了王二狗的嘴，鱼贯而出了周遭的人群，带着二狗脱了身去。
　　而这巧舌如簧的羊兄弟二人，竟也让这开张不久的羊肉店，即刻便门庭若市了起来。而这接踵而至的人群，似乎也并不全是为了羊兄弟含沙射影、语义双关的本事而去。
　　说人的天性是善，是恶，未免也太过于片面了。照我来说，善变才是人的天性。在太平盛世，人自然都是与谬论背道而驰；而身处乱世，对谬论趋之若鹜者，莫非还少了吗？没有谁是可以阻挡住时代的潮流的，要么被它冲走，要么便是被它冲垮！
　　大家似乎都表明了自个儿的立场：一大群披着羊皮，自称屠夫的人早已粉墨登场，手持屠刀以待羔羊的到来；而沦为羔羊的，便正是那少数几个耿直坚定者。自然，他们也都如愿以偿地在屠刀之下被拉长了脖子。巴掌会打在善变者脸上，不痛不痒；而屠刀却是砍在了顽固者的头颅之上，使其断送了性命：你既然坚持着要跟自个儿的小命过不去，那自然便有人送你归西。
　　在这等荒诞世道之下，王二狗竟侥幸活了下来！用世人的话来说，他被称作“幸存者”，而对于一个幸存者来说，生命，便再是最为重要不过的事情了。毕竟，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也是可以使一切都为之改变的。
　　为了活下去，王二狗退出了敢死队的行列，继而转身龟缩家中，从此便是足不出户。
　　每天，王二狗都可以听见门外或远于天边，或近在耳畔之处传来的哀嚎之声。如今的世界，白天已与黑夜无异，都是同样的可怖！
　　直到村落的羔羊已被尽数屠尽，为了物色新的屠杀对象，屠夫们开始了挨家挨户地搜查。眼见形事即将败露，王二狗只好借机抢回主动权。
　　人之所以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无非是究于两种情况：一是侥幸；再便是由于你的出类拔萃。二狗已经见识过侥幸的惊心动魄，如今想要活下去，唯一可靠的办法，便是证明自己的出类拔萃了。想了半晌，二狗发现自己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自己是唯一一个从屠夫的屠刀之下活了下来的人，这也便是他用来自救的最好武器了。
　　整理好了思路，二狗这天便上路了，还未及和鸡大婶打招呼，便一声不吭地来到了屠宰店的门口，而台上，正好遇着了屠宰店一天一次的屠宰。
　　“乡亲父老们！原来我们一直以来都被这家伙给欺骗了！他说他是猪，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羔羊！”大羊神色俱厉，道貌岸然地吹嘘道。
　　“他是羔羊，那你是什么呢？”
　　“谁？是谁？是谁在说话？”大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先不要管我是谁，你先说你自己是谁？你是什么？”大羊寻着那声音的出处，却不料被台下那无数双狐疑的目色禁锢得行不得半步。即便再是故作镇定，大羊也是免不了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往日二羊的尴尬境地，都是自己来解围的，而医者，素来都是难以自医的罢！看来，目下这便是大羊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了，若是连诸如“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此类的问题也答不上，那旁人便只会以为你是个傻子，而一个傻子，是不足以让自己在这里立足的！
　　“我是……没错！我是羔羊！但我也是屠夫！”大羊举起手中的屠刀自卫着。
　　“这就对了！”王二狗见大势已定，便只身出了人群。
　　“你是谁？”羊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我是王二狗啊！”
　　“不可能！王二狗已经死了！你不是王二狗！”二羊走上前来。
　　“对！你不是王二狗！”大羊坚持道。
　　“王二狗已经死了！他确实不是王二狗啊！”台下有人唏嘘道，而话音未落，便有人好心提醒道：
　　“你忘记鸡大伯和狗大伯，还有二狗他妈他们是怎么死的啊？不论对错，但都千万别坚持任何东西，一根筋死得快！”
　　“对对对！他是王二狗！他是王二狗！”这逐渐成为了人群之中的主旋律。
　　在羊兄弟二人还不知所措的时候，王二狗便代他们走上台去，夺了主动权：
　　“是你自己说的，我是羔羊！而你刚才也说了，你是羔羊，也是屠夫！那么羔羊便是屠夫，我便是屠夫！”二狗夺过大羊手中的屠刀，眼里复仇之色刹时呼之欲出：
　　“羔羊就是屠夫！那么屠夫就是羔羊！你们两个就是羔羊！”王二狗怒吼一声，随即当机立断，砍下了羊兄弟二人的头颅。
　　让王二狗不曾想过的是，没想到做一个刽子手，竟是如此的容易。
　　屠夫屠杀了羔羊，谎言屠杀了真理，而二狗，终归还是活了下来。
　　“二狗啊！你不能杀他们，你怎么可以杀他们呢？”鸡大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赶来屠宰店。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们？你看清楚了！他们分明就是羔羊！”二狗提起羊兄弟二人的头颅。
　　“他们是羔羊，可你却原本不是屠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