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嵬冤魂

　　关于夹山寺中秋夜闹鬼的异常事儿，奉天玉大和尚捂着盖着，决不肯向外轻易透露了哪怕是半个字儿。同时，大和尚还要随行的小沙弥对天发誓：倘若有意无意地向外人透露了一丁半点儿的风声，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狱割舌头，自己炒了下酒吃。这可着实把天真幼稚的小沙弥给吓晕了哟：舌头都被牛头马面们给割掉了，咋还能喝酒吃东西哟！惊恐之下，小沙弥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管控好自己的三寸不烂舌头，大和尚不让说的话坚决锁住喉头，钳口噤声，决不随随便便地说出口，以免死掉之后，还要遭受如此的报应，万劫也难得翻身！
　　人天生下来一张多事的嘴，除了吃饭、喝水等本事外，还要宣讲圣贤大义、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宏旨，借助喉舌，彼此沟通，交流各自的思想意识。有那长舌者流，更要散播诸般街谈巷议，挑拨是是与非非，极尽话不伤人不出口之特异功能。因此上，倘若要人做到一日不吃饭、不喝水的话，不是特别的大难事；而要人一天锁紧嘴巴不说话，真是谈何容易的哩。然而，小沙弥深刻意识到：奉天玉大和尚非是地道的佛门信徒，而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才提着人头半路出道的狠角色，在他面前，不该说的话决不能说，万一把他惹毛了，只怕肩膀上顶着的那个吃饭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要搬家了呢！号称千年文明旧邦的中国，历史上流传下来了十大酷刑，其中之一便是割舌头。须知割舌头不必等到下地狱，人一旦触犯了人间世的刑律，割舌头不必挑选黄道吉日，比在阴曹地府还要来得快捷。
　　月过楼头，万籁俱寂，三星照顶，古色古香的夹山寺，迷迷离离，静悄无声，唯有扑朔迷离的僧梦在在夹山寺四周的夜空中巡游。仰望着扑朔迷离的浩茫星空，奉天玉大和尚倒是格外地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在寻找自己的那颗本命星宿。只因大顺朝的开国军师宋献策早就对他说过：十八子孩儿兑上坐。未来的北京紫禁城，当由姓李的来主神器，这是紫微大帝先天命定的议题。紫微垣中诸多紫禁星斗，在紫微大帝的排班下，轮流下界来当人间的帝王，有的是守成继位之主，有的是草创开国之君。虽然上位的路数不同，享有皇运的气数各异，但都是在紫微大帝的意旨下来实现的。历史上刘邦、王莽、刘秀、刘备、安禄山、柴荣、陈霸先、李世民、朱元璋、武则天、吴三桂等人，都是紫微星坐命的一类君主，李自成当然也是不得例外的。既是天命在身，暂时的失败原本是可以潜伏爪牙忍受的。江山风水轮流转，三十年姓赵，四十年姓李，二十四史就是以如此的方式书写下来的嘛。
　　奉天玉大和尚是一介莽夫出生，他当然没有诸葛亮、司马懿等夜观天象、预知祸福吉凶的本领，但他对自己的来历却深信不疑：茫茫天数未可求，紫禁垣中是命宫。咱奉天玉的国运盛衰消长，冥冥之上，自由天定。是非成败，诚如楚霸王项羽所说：是天亡我也，岂战之过哉！项羽羞见江东父老，引刀割下自己的头颅，以成就刘邦摩下将士们的功名富贵。奉天玉大和尚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他举事的宗旨已经完全实现。有明王朝将近三百年的紫禁皇宫，曾经晃悠过他的身影；那穆肃森严的金銮宝殿，群臣文武百官们曾经匍匐在地，三跪九叩，黑压压一地向他三呼过“万岁”，这就足够了。人生荣耀如此，夫复何求！
　　大和尚招呼小沙弥们在禅房内一齐享用过中秋月饼，随后各自安寝。西斜的圆月窥伺着禅房，清凉似水的月光照进幽幽的禅牖，无数只手捕获了大和尚沉睡的身子。月亮上神话传说中的嫦娥仙姑，数千年如一日，一往情深地俯瞰着神州大地的缥缈人间，一方面责怪天宫岁月的寂寞冷清，高处不胜寒；一方面又嫌弃烟火人间的喧嚣乖戾，庸俗不可耐。捣药的玉兔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恪守着自己的职责。那伐木的吴刚没完没了地砍啊砍，那万年仙桂随砍随合，永远也砍倒不下来。
　　禅房屋梁上悬着一张残破的蛛网，不知啥时候，一只飘飘悠悠的萤火虫飞进禅房内，一不小心，“啪”地一下粘在了蛛网上，越是挣扎越是被那缠绵的蛛丝裹得更紧，难以脱身。那萤光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是在暗夜中启迪人们心加灵慧的佛光。
　　且说酣眠中的奉天玉大和尚一缕思绪夺窍而出，飘出禅房，在梦境中自由自在地上下徘徊。突然，他看见前面旷野地里走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裙裾拖地，脚不点地，娉娉婷婷地移步向前。大和尚心想：如此深更半夜的旷野地里，哪来的夜游女子啊？况且这是出家人呆的地方，风流女子竟敢来亵渎了佛门圣地，哪还像话吗？咱陕北关中之地的良家女子，断然是不敢如此放肆的，难不成这楚西之地的居家风俗，居然会迥异于秦国故地的吗？
　　这么想着，一股阴凉的气息不知是外来的，还是内生的，徐徐掠过大和尚的肺腑，麻醉了他的意识，让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那团白影子，来到山坡上的一座琉璃亭前，坐地休憩。那团白色影子缩瑟着坐在亭内的石凳上，奉天玉大和尚模模糊糊地感觉得到，那白衣女子居然没有落坐在石凳上，尽管大和尚胆大包天，也难免要根根头发倒竖，浑身上下长满了鸡皮疙瘩。他依稀觉得，这站没个站相，坐也没个坐相的白衣女子，不就是刚才在桂花树林里看见的那个哭诉冤情的白衣女鬼吗？
　　奉天玉大和尚壮着十二分的胆量问道：“女施主，昔时萧何月下追韩信，追出了大汉数百年的锦绣江山。而我奉天玉月下追施主，只怕是竹蓝子打水一场空呢！”
　　那女鬼披头散发，脸皮惨白如纸，时不时吐出长长的舌头，两眼释放出蓝荧荧的目光来。奉天玉大和尚一看便知：这女鬼在生时八成是被歹徒绞死的，因为只有吊死鬼才会有意无意地吐出红舌头来的嘛。奉天玉大和尚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过各种各样的鬼：吊颈鬼、断头鬼、无常鬼、牛头鬼、马面鬼、哈哈鬼、呜呜鬼、大树鬼、敲门鬼、拍窗鬼……各色各样的鬼，不胜枚举。然而，大和尚平生第一次逢上鬼，还是在夹山寺出家以后的事儿呢。
　　大和尚又说：“女施主，听你夜来啼哭，好象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冤屈在的啰。咱们阳世无缘，阴间有份，在这佛门圣地的中秋良宵之夜，能够彼此邂逅，也足可算得上是一种奇缘哩。倘若你女施主看得起我大和尚，把你生前遭际的种种冤情屈案说给我听，我好歹也是万里江山的一代共主，能与女施主伸张正义，让沉冤得以昭雪，也算是我奉天玉的一桩功德事儿呢！”
　　“哈哈哈哈！”听完了奉天玉大和尚一番知心知意的肺腑之言后，那悲情女鬼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那凄厉惨痛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着，冲击着，碰到峡谷中的崖壁后，又回传了过来，刹那间，往来回旋的鬼啸声，在山水树林间逡巡徘徊。鬼的哭声固然让人失魂丧胆，而鬼的笑声更是让人头皮发麻，从头皮冷到脚尖。倘若在场的不是奉天玉大和尚，那百分百要被吓晕在了亭子前。
　　奉天玉大和尚待那女鬼笑过之后，又继续开导说：“女施主，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冤不辨不白。我奉天玉平素最容不下欺男霸女的暴虐事，闯荡神州，眼见不平，必竭诚以援助之；耳闻不公，必尽力以赞襄之。尤其是柔弱女子蒙冤负屈，无力讨回公道者，我必替天行道，哪怕赔付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女鬼哭也哭够了，笑也笑过了，眼见得面前的这个隔世星君，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贵人。于是乎，她用笃定的目光瞅着大和尚，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有半炷香的工夫，这才跪伏在地，嘤嘤有声地苦诉道：“启禀君王陛下，说来迹近荒唐，贱妾乃九百年前屈死于马嵬坡的杨玉环。安史之乱，皇上带着千军万马逃离西安京城，蒙尘路上遭遇马嵬兵变，军士们要挟着皇上赐贱妾一死。皇上无奈，甘愿让贱妾当替罪之羔羊，“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怎一个“惨”字了得！由于事出突然，皇上措手不及，愿借贱妾之身以求自保，原也是事出无奈之举。贱妾以为皇上自蜀返京之后，当能皤然悔悟，情急之中未能出面相救，死后必定会为我主持公道，还我清白之名，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弱女鬼。孰料风流天子只闻新人笑，不闻旧鬼哭，只把我女流之辈当作替罪包，害得我鬼不鬼，怪不怪，既不能升入天堂做仙，也不能沦入地狱转世，千年而降，只能寄魂于山刹野庙，做一个流落飘零之鬼。倘若今日不得遇君王驻锡于此，只怕贱妾之冤，唯有万世莫白了的哟！”
　　杨贵妃的前世冤孽事，奉天玉大和尚幼年读《唐诗三百首》时，已从白居易所写的《长恨歌》中有所了解。当时只觉得唐明皇与杨贵妃可歌可泣的绝世恋情特别地感动人，特别地陶醉人，读了《长恨歌》后心中依旧是一潭死水的人，算不得是一个七情六欲健全的人。只是不成想杨贵妃却承受了千年的冤狱，继妹喜、妲己、褒姒之后，上演了又一出红颜祸国的历史悲剧。中国人都习惯于为尊者讳，把亡国之君祸国殃民的种种过失都归结到女人身上，夏桀、商纣、周幽王等，概莫不是如此。
　　杨氏女鬼告诉奉天玉大和尚：马嵬坡陨身后，只因旧情难忘，她的鬼魂曾一路追随着仓皇西逃的唐明皇来到了天府之国境面，却在成都附近的罗江县，被一群恶魔劫持了。玉环鬼魂昼夜啼哭，幸得罗江县地面宝峰寺尼庵内精通法术的女道长出面施救，这才让玉环鬼魂化险为夷，得以寄寓于宝峰寺庵堂内，一住数百年。胡人灭宋后，宝峰寺惨遭兵燹，夷为平地，玉环鬼魂无处安身，遂一路朝东流浪，来到这石门县的夹山寺内，寄寓于大雄宝殿里。自从奉天玉大和尚驻锡夹山寺后，只因他的帝王之气太过旺盛，一切游魂野鬼碰之即散，难得完整。玉环鬼魂无奈，只好退出大雄宝殿，日日夜夜在寺外游弋。
　　刚说到此，突然一声爆响，把奉天玉大和尚打从梦境中惊醒了过来。原来是那中秋满月坠落在远方的山峰后面，故此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奉天玉大和尚记得梦境中杨玉环的话，决定专门为杨贵妃鬼魂修造一座大悲寺，让她安身立命。夹山寺的大悲殿，从此代代遗传了下来。因杨贵妃生前对痒痒树和含羞草情有独钟，奉天玉大和尚特地在大悲寺四周遍植此树和此草，以便让杨氏鬼魂能够重温旧梦，安心落户于此地。
　　月落鸟啼，松涛喧哗。奉天玉大和尚睁眼看时，却见房梁上那破蛛网上闪烁着一点幽幽的萤光，灼灼如豆。奉天玉知道那可怜的萤火虫误闯了孽网，命悬一线。天亮后，那萤火虫就要变成蜘蛛大王的美味佳肴了。他当即慈悲心大发，顺手操起摆放在禅床前以作防身之用的齐眉水火棍，戳破那蛛网，把那蒙难的萤火虫解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