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阴阳两隔

　　且说夹山寺中秋夜，月色朦胧的丹桂树林里，奉天玉大和尚正一番好心好意地向那悲情女子问着话儿呢，不承想那白衣女子却倏地应声消遁，戛然不见了踪影儿，你道是奇也不奇，怪也不怪了啊？落得奉天玉大和尚五脏六腑间一片巴凉巴凉的，千言万语，瞬间沉底，不知如何应对。人鬼隔着阴阳，人在明处站，鬼在暗处躲，哪能叫人不慌张啊？亏了奉天玉大和尚是出生入死、久征惯战的疆场杀手，腾腾杀气，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妖魔鬼怪，闻风逃遁，区区弱女子鬼魂，何足道哉！要是换了一般的寻常委琐汉，碰见此种灵异鬼怪事件，只怕早就尿湿了裤裆，两腿筛糠瘫坐在地，走不出树林了哟。
　　满树满枝密密匝匝的桂花蕊沐浴着月光，挨挨挤挤，静卧在花床上安眠。清风掠过树林，发出细微的低吟，絮絮叨叨，为花儿们催眠。花月中秋夜，桂花蕊儿在花树上做着温馨甜蜜的凉秋梦。皓月流空，银河隐约，月光无声无息地彻照在古老的桂花树林里，撒下一地参差的斑驳树影。仿佛夹山寺原始神境中孵化了一窝千年的古老梦卵，不经意间被萧瑟秋风刮破了蛋壳，撒落下了一地缥缈的梦幻碎片。苍苍凉凉的中秋月色，苍苍凉凉的匝地萧瑟，苍苍凉凉的馥郁桂香，苍苍凉凉的如梦夜境，共同烘托出丝丝缕缕的恐怖气氛。老气横秋，鬼泣神惊，让身临其境的人悲咽填胸。那悲情的白衣女子一人坐在花树下悲泣不已，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川月色四处流。夹山寺如梦的夜境，被一介女鬼给搅黄了哟！
　　奉天玉大和尚站在月光树影下凝神沉思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岿然不动，顶天立地，颇像一尊黑色的铁塔兀立在桂树林中，完全足以镇慑住满山游弋的夜鬼山魈。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顺朝皇帝，虽然沦落到荒山野刹中来剃度为僧，避人耳目，保全性命于一时，但其满身凛然的天地正气，依然上可贯长虹，下可扫九泉，中可清人间。苍茫天地间，谁人敢与他来争锋？那一袭白衣的弱女子鬼魂，八成是被大顺帝的帝王灵气给冲散了哟。
　　楚西之地的人们世代流传着如许说法：夜间出行碰见人鬼难分的场景时，只须俯下身子，手搭凉棚朝着前方望去，是人是鬼便一目了然：只因鬼魅夜间行走时总是轻飘飘地脚不点地的。还有一招是手拿一枚铜钱朝黑影狠狠砸去，倘若是鬼魂的话，那团黑影便会立马分解消失。常听老辈人说：山地里的游魂野鬼最怕铜器，有人为了避邪，手指上戴上一枚铜戒指，或者手腕上戴一个铜手镯，鬼魂一见便退避三舍，不敢对人撒野。对奉天玉大和尚来说，这两招他都不屑一用，冤魂夜哭，必有悲情，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有必要去侵犯一个游弋于荒郊野外弱女子的冤鬼魂了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得饶鬼处且饶鬼，饶人不是怯懦嘛。
　　时下，奉天玉大和尚最关心的是：那个哀哀无告的冤鬼魂，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在又流落到何方去了呢？为何她要在中秋节的晚上，来到夹山寺的桂花林里来倾诉呢？以前她也是如此的作派，还是我奉天玉来到夹山寺以后，才发生此等情节的呢？女鬼魂消失了，可奉天玉大和尚心中的那个疑团，却云遮雾罩，驱之难去，犹如鬼魂附上了身体一般。
　　恰当其时，夹山寺嗵嗵嗵的暮鼓声次第敲响了起来，沉闷的韵律震山动水，划破月夜的无边阒寂，在清风明月夜境中神出鬼没，回荡徘徊。中秋明月梦境中的夹山十九峰山脉，淡淡的紫烟浸染了溶溶的月色，山重水覆，星笼月罩，显得一派神秘无际的神仙极乐世界。
　　懵懵懂懂的小沙弥既没听见鬼哭声，也没看见白衣鬼魂，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得到森森的恐怖气围。他在桂树林外站了许久，只不见那奉天玉大和尚走出来。月光下的树影，千姿百态，绰绰约约，如藏龙，似伏虎，张牙舞爪，狰狞异状，仿佛正朝着小沙弥扑了过来。人的心中一旦有了鬼的念头，触目望去，甭管有鬼无鬼，处处皆是鬼。小沙弥有心想踅进桂树林里去寻找那奉天玉大和尚，却莫奈何脚下直像有如绑了沙袋一般的沉重，迈不动步子。就在他为难之际，却听见桂花林子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想定是大和尚领着那夜哭的女子出来了，我就没必要再走进那黑古隆冬的桂花林里去寻人了。那座阴森森的桂花林子，一个人在大白日里走进去，也怪吓人的，月晚里走进去，要是大和尚从另一边走了出去，岂不是要了我小和尚的小命了哩！
　　然而，那跫然的脚步声响过了好几个轮回，且又一遍遍地重复响起，只是不见有人影儿打从桂花树林里走了出来。其情其景，恐怖至极。小沙弥凝神细想后，不觉根根毛发倒栽倒竖了起来。你道是怎么回事了啊？刚才奉天玉大和尚明明听见林子里有女人在呜呜咽咽地痛哭，可为什么自己却偏偏没有听见呢？此时刻，自己亲耳听见的脚步声，到底是人的脚步声，还是鬼的脚步声呢？一概不得而知。抬头望去，煞气森森的大雄宝殿雄视苍穹，吞吐阴阳二气，吸纳龙虎风水，让人凛然而生畏惧之心。它那巍峨的身影在月光下面显得格外的挺拔，雄壮，庄严，肃穆。殿宇内的佛像、菩萨、罗汉、金刚，都在灯影里时隐时现地排列着，哪怕是在大白天，小沙弥一个人走过的时候，都难免感到满腹恐惧在心。一个人站在月亮地里，小沙弥觉得周遭黑压压的山石、树影、亭台、殿角，统统都变成了妖魔鬼怪，正虎视眈眈地窥伺着他，包围着他，朝他迎面扑了过来，让他无处躲藏。
　　更让小沙弥感到可怕的事情是，听说女人在伤心地痛哭过后，情难排遣，往往剑走偏锋，会寻短见，抛弃闪了家人和父母，酿成更大的人间悲剧。这不，前些年，附近有一户人家执意要把未满十五岁的女儿嫁给百里之外的大户人家，以便让她吃香喝辣，锦衣玉食，一辈子不受穷寒酸气。可怜那女孩儿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从未离开父母出过远门，恋土重迁，我行我素，执意不嫁。然而，筷子毕竟拗不过床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父母有意要嫁，女孩儿哪怕一百个不愿意，不嫁也得嫁。女儿哭闹撒野，全都没辙，便只好日夜以泪洗面，躲在被窝里哭，就连做梦也会哭过来。日日难过日日过，出嫁的黄道吉日如期而至，男方家锣鼓炮仗花轿唢呐吹吹打打，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派头十足地前来娶亲。时运不济，大吉之日，也会演绎成大悲之日，哭得病蔫蔫的新娘子假意梳洗打扮一番后，披金挂银，穿上新嫁衣，借着唱出嫁歌的机会，失声哀嚎。天知地知人不知，蜻蜓飞上玉搔头，别人以为女孩子哭够闹够，山穷水尽，回心转意了，闹腾到三更灯火五更鸡时分，便纷纷睡倒，养精蓄锐，以便天亮时欢欢喜喜送嫁出门。哪知道那女孩子哭得肝崩肠裂，神情恍惚，趁着人们睡熟之际，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门去，来到大山深处的偏僻地方，哭哭啼啼地吊死在一棵油桐树上。上花轿的时辰到了，新娘却还没有露面，急得火烧眉毛的双方亲家屋里屋外寻了个底儿朝天，哪有新嫁娘的踪影儿了啊？待到天放亮后，气急败坏的人们扩大搜寻范围，村里村外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几个放牛娃们在深山里到处寻找野果子吃，这才发现了在桐树上盛妆上吊的新娘子，吓得他们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去报信，让大人们打发那新嫁娘子回归到阴曹地府里去。
　　奉天玉大和尚不出来，小沙弥在夹山寺桂树林子外干着急。一开始，乳臭未干的小沙弥还耐着猴性勉强等待。等到时间一长，小沙弥的猴子尾巴便难免露了出来。我说大和尚吔，你好歹也是偌大年纪的人了，怎地这般不明事理了啊？在那阴暗树林内，你对那妇人问上两句话就得了，难不成还想说动她跟随着你老也一块儿来出家吗？活是个老不晓事的！孤男寡女呆在树林子里，人眼不见，有天眼瞧着呢，“天眼恢恢，疏而不漏”，难道你不怕遭报应了吗？
　　那月亮也说怪不怪的，你抬头看它的时候，它一动不动的，仿佛被铁钉钉在了天幕上面，稳稳当当的。但当你低下头来不看它的时候，没多大一阵功夫，那鬼日的大月亮却已经朝前移动了不小的距离。突然，一阵凉嗖嗖的阴风陡地刮起，一团白色的鹤影从空中飞鸣掠过，发出尖厉的啸叫声，颇让少不更世的小沙弥毛骨悚然，一股凉气直透囱门，冲天而出。
　　这当儿，那让小沙弥久等不来的奉天玉大和尚，气定神闲地从桂树林子里走出来，火急风不急地对小沙弥说：“八月中秋夜，遇见了鬼也！”
　　小沙弥听得大和尚说遇见鬼魅了，赶紧问道：“高僧，鬼在哪里？你老没事吧？”
　　奉天玉大和尚一本正经地告诉小沙弥：“我循声走进桂花林的时候，看见虬曲树根上静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埋头抽泣，好不伤心。我走上前去轻声问她：‘女施主，今日里是中秋佳节，你有何烦恼事丢不开，独自一个人深夜在此密林中啼哭啊？’谁知道我的问话还没落嘴呢，那白衣女子便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是人是鬼，你道是如何理论啊？”
　　小沙弥回想起自己一个人在林子外久等的事，不由得阵阵后怕起来。既然林子里面有鬼，林子外咫尺之遥的地方，都是鬼的世界了哟。幸好大和尚没有出事，要是遭遇了不测之祸，那我这小沙弥岂能独善其身了嘛。这一个中秋佳节，论说起来，可是连半点儿佳气都没有的呢！哼，月圆人未圆，人圆饼未圆，大和尚说过要请我们小沙弥吃月饼，可他本人倒差点点儿要被那女鬼给吃掉了的。
　　惊魂甫定，奉天玉大和尚便轻声问那小沙弥：“往年夹山寺也曾出现过女鬼哭中秋的稀罕奇怪事儿么？”
　　小沙弥却答非所问地说：“阴阳两隔，天上人间，吃月饼的习俗，该会是大同小异的嘛。”
　　经小沙弥这一提醒，奉天玉大和尚猛地想了起来：自己说过要请小沙弥吃月饼的诺言，到底还没有兑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