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夕阳静好2

　　“你非去岳托那儿不可么？”我喂他喝下最后一口药后，豪格哑着声音问道。
　　我险些把手中的小勺给掉到地上，“你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么？”他嗓音嘶哑，摸索着握住了我在发颤的手。
　　“那天我中午醒来时，发现你不在，就问昂鲁。他说你和萨哈廉出去说事儿了，一会就回来。你趁着我睡着时出去，除了关于岳托，还能是谁？你这些日子一直很用心照顾我，可有时我发现你心不在焉，难道不是在担心岳托？”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可是我还是低下了头，仿佛他的眼睛在向我投来窥探般的目光。没等我想好该说什么时，他又开口道：“你一定要去么？”
　　“想要从你这儿溜出去，还怕想不到办法？”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后，为他拆纱布。他的眼睛已经有了些光感，毒素也在慢慢消除，可以不再缠纱布，只是还得天天洗眼睛。
　　已经过了正午，按照先前的约定，萨哈廉随时会来接我去岳托那儿。昨天还传来消息，代善对岳托下了最后通牒，要他赶快杀了阿木沙礼，否则莫怪父亲亲自动手。
　　“我陪你去。”他站了起来，眼睛先是望着门口，而后转移到了我身上。
　　“哥！”忽然间，格娅从门外跑了进来，拉着他的胳膊，“你什么都看不见，出去做什么？”
　　格娅是豪格的亲妹妹，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她比豪格小了十二岁，和高大的哥哥在一起时，她看着更像豪格的女儿。听说自己的哥哥生病，两天前她特地从抚顺赶来探望。
　　格娅年纪虽小，可是心思极为细腻。两天前，当她问豪格眼睛是怎么受伤的时候，豪格跟她解释了半天，加上昂鲁在一旁帮忙说话才替我给遮了过去。
　　“格娅你先出去，这事和你没关系，乖。”豪格摸索着，拍了拍妹妹有些稚气的脸蛋。细细一看，格娅和豪格兄妹俩还是挺像的。
　　“哥你这个样子出了事情怎么办？”格娅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做些什么，只是不住阻拦，“她又不会打架，谁来救你？”
　　“哥哥虽然瞎了，身手还是有的。你听话，先出去等着，我马上叫你进来。”他的语气极为柔和，就像是父亲在对女儿说话一样。
　　我终于明白阿碧拉为何说豪格对格娅极其疼爱了。大概除了我和格娅之外，豪格不会再对其他女人如此温柔了。
　　“不行不行！你就是再厉害，什么都瞧不见有什么用？”格娅扶着豪格到床边坐下，“好好休息吧。”
　　我走到豪格左侧坐下，拉过了他的右手，“没事的，我三哥陪我去，光天化日下难道会有人找我寻仇？”
　　“我不放心！暗地里看你不顺眼的人太多了，你敢保证他们不会有人趁机报复你？”豪格的双手将我左手包住。
　　“不会的，要报复的话我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道，尽管我自己也没很大把握不会被人寻仇。伯奇似乎挺在意豪格的，我弄瞎了他的眼睛，保不了她真想趁机报复我。
　　“哥！”格娅愤愤瞪着我，“一个女婢出门关你什么事？”
　　“出去！”豪格一偏头，朝着妹妹怒吼着，“听到没有？马上出去！”
　　“哥……”就像是女儿挨了父亲一顿骂一样，格娅的眼睛迅速红了，“你……”
　　“给我出去！不然对你不客气！”说着，他用力甩开了妹妹紧握着的手。
　　格娅出门时，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抽泣。
　　“你干嘛对她这么凶？她那么小，你也太凶了点吧？我听阿碧拉姐姐说，你根本不会对她说重话的。”他要和我出门，我便取来了他的毡帽还有裘皮大衣。
　　“我把她给宠坏了，不对她凶点她不会出去的，回头再和她赔不是。萨哈廉还在生病，我怕他保护不了你。”
　　我朝天花板翻了个大白眼，可是心里又感叹不已。都说女孩子家都是被父亲像小公主一样宠着，可是身为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格娅却是被自己的兄长宠着，而不曾拥有多少来自于父亲的关爱。
　　“你闷哼什么？萨哈廉病着，他身手比不过我！”
　　我不得佩服他现在的听力，不过是轻轻哼了声，就被他听见了。
　　“我病没好，不过要解决街头混混还是够的。”坐在马车里，萨哈廉听我说完豪格一同前来的缘由后，也忍不住笑了。
　　可是看着他虚弱的笑，我的心又沉了一截。
　　和四天前见到他相比，他的面庞好像又消瘦了，脸色也愈加蜡黄。
　　“以耳代目，我照样能打。”豪格依旧不服气，“啪”的一声用力一拍膝盖，声音之响甚至盖过了马车的车轮声。
　　眼下这俩保镖，未必能顶上我一个女汉子呢！一个还在生病，一个双目失明，天底下还能有比他俩更奇葩的保镖么？
　　想到此处，原本因为岳托和萨哈廉而担忧不已的心情，多多少少缓和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现在的豪格让我想到了《飞狐外传》里双目失明却仍以一敌多的苗人凤。豪格现在耳朵非常灵敏，加上他的身手，一般人要打过他似乎是不可能的。
　　“街头混混你能打，可我大哥见到你，你确信你能打过他？”萨哈廉忽然严肃起来。
　　豪格冷笑一声，“那就试试，看看是你大哥厉害，还是我这个瞎子更胜一筹。”
　　“你如果自认为能把我大哥打倒，我没意见。”萨哈廉无奈一挑眉，向豪格挑了个白眼。
　　我很想笑，可怕低低的笑声会被豪格的耳朵捕捉到。
　　“三哥，其实……”我望了眼豪格尚且无光的眼睛，心中千千万万个愧疚，“是我弄瞎他的。”
　　四天前萨哈廉来时，似乎对豪格失明的原因很是疑惑，我索性告诉他好了。
　　“啊？这……”
　　“不关她的事，是我不小心！”豪格一把揪紧了我的手，为我遮掩着。
　　萨哈廉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这么一来我发现他的眼睛和豪格一样浑浊，但是有光，可是豪格的眼睛是暗淡的。
　　“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是打架了打伤的。”他问道。
　　“我不留神，把毒老鼠的药粉弄到眼睛上，不关她的事！”
　　我“啊”的一小声惊呼，右手被豪格捏得几乎要粉碎。
　　我第一次知道豪格编鬼话的功夫也这么强。
　　“你……厉害啊……居然连老鼠药都能喷到你眼睛！我就奇怪你怎么可能为了阿塔丽哭瞎。”萨哈廉瞅了瞅我，那脸色不知是惊讶还是怀疑。
　　“她是我杀的。”豪格冷声说着，仿佛杀的不是自己妻子，而是战场上的敌人。
　　马车在减速，我掀开了轿子内的布帘。
　　“雅吉，到了。”萨哈廉在一旁告诉我。
　　岳托的府邸出现在我眼前，这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府门不大，门前立有两头石狮子，匾额以女真文刻有“贝勒府”的字样，围墙为灰色，差不多近两米高。
　　我想说，这种墙就是用来给我爬的，遥想当年宿舍楼下的墙就和这个差不多好爬。马车驶过了岳托的府门，绕到了府邸的后头，而后在无人的墙角处停下。
　　“豪格，你就在外头等我们俩，我们要爬墙进去。”萨哈廉道。
　　“不……”
　　我右手堵住了豪格的嘴，“小声点不行？别被人听见！”
　　“我和你们进去，墙高吗？”他顺着光源，双目投向了马车的车窗。
　　“不高，我都能爬进去。”说着，我和萨哈廉二人相互对视，点了点头。
　　“走！”没等我俩站起，豪格就从位置上起来了，他个头高，毡帽几乎就碰到了马车天花板。
　　我拉着豪格的手腕，和萨哈廉像贼一般溜到墙下。
　　“要翻墙了没？”豪格拽住我的手。
　　“嘘，我们在听里头有没有动静。”我将食指竖在了唇边，用气声说道，而后右耳贴紧了冰冷的墙壁。
　　“可以了……”萨哈廉用气声告诉我。
　　“等等！”豪格阻止了我俩，同样将自己的耳朵靠近墙壁。
　　“别磨蹭……”萨哈廉似乎急不可耐了，我忙摆着手，“嘘”了一声。
　　“他耳朵现在特别灵。”我对萨哈廉道，“相信他吧。”
　　豪格现在的听觉，可以捕捉到最为微小的声响。
　　就在街道的对面，几把白雪从树上滑落，落到了厚厚的雪地上，声音轻不可闻。
　　豪格的嘴唇不住抿着，朝我们俩摇着头。
　　“后头有人，好像在扫雪。”
　　我和萨哈廉连气都不敢出，就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里头的人。
　　时间在慢慢流逝，抬头一看，天色似乎已经有点暗了。
　　“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豪格开口了，萨哈廉立即向上跃起。他个子和豪格差不多高，一下子攀住了墙头，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墙头上。
　　“没人，雅吉快点！”萨哈廉转过头来，朝我伸出了手。
　　“你踩到我肩上来！”我正要高高跃起时，豪格却在墙边蹲下了。
　　“别磨蹭！”他命令道。
　　就在他站起时，我的心跳达到了每分钟两百下。这感觉，就像是踩在震动机上，可是他还是稳稳站了起来。
　　当他完全站直时，我顺势爬到了墙头上，打量着视线里一座座口袋房，也不知道哪儿是岳托的住处。
　　见我上来后，萨哈廉跳了下去。
　　“啊。”我跳到地上，溅起了些土尘还有白色的小雪花，紧接着豪格也跳了下来。
　　我暗暗佩服豪格的身手完全没因为失明而受到任何影响。我打量四周，这里似乎是个后院，而我的身边正是棵银装素裹的松树。
　　“三哥，你大哥家的墙就是给人爬的。”我紧拉着豪格，跟着萨哈廉快步穿梭在七拐八弯的小巷里。
　　“没几个人敢翻。”我道，而他头也没回，拐上了一条走廊。
　　“站住！”听得一声怒喝，我猛然刹住了前进的脚步，忽然间背上有一阵轻微的刺痛，似乎有什么尖尖的东西抵在了我的衣服上。
　　“连我都敢拦了？”豪格凭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大声斥责。
　　簌簌数声脚步，十几名身着红底白边军服的镶红旗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
　　就当我们仨都转过身时，面前的士兵全睁大了眼睛。
　　“参见两位贝勒爷！”他们齐刷刷单膝下跪行军礼。
　　“两位贝勒爷，末将失礼！”正对豪格的那位士兵走到了他俩面前，再次行了军礼，听他声音，就是刚才喊“站住”的那个人。
　　“谁闯进来？”岳托愤怒的声音在那些侍卫们的后头，听到他的声音，我激动难耐。
　　“大哥，我和雅吉！”萨哈廉忙高声应着。
　　只听那脚步声又加快了，围在我们面前的士兵整齐站成两侧，为岳托让开了一条道。
　　“你们……”岳托的表情上混合了愤怒与惊奇，却没有一点兴奋，我的心突然间比这天气还要冷了。
　　“大哥你做什么？”就在岳托一个巴掌要朝我扇过来时，萨哈廉一个箭步上来，伸手抓住了岳托已经举起的大手，豪格则一个左跨步挡在了我面前。
　　“岳托，你打她试试！”豪格已然听出了岳托要打我。
　　“谁让你来的？活腻了，啊？”岳托奋力挥动着自己的手，似乎想甩开萨哈廉，可是萨哈廉死死拽着他不放手，“还有你豪格！谁允许你来的？”
　　他的左手指着豪格，只听豪格沉着嗓子道：“我陪雅吉来的。”
　　“给我走，你不许靠近她！”岳托的额头青筋暴起，面部狰狞扭曲，似乎想把豪格给吃了。
　　豪格默不作声，就这么挡在我面前。
　　“被吓破胆了？你现在都不敢看我，算什么好汉？”岳托怒道。
　　被岳托这么一说，我忙稍稍从右边探过头，发现豪格的眼睛好像是在看着地面，而没有正对着岳托。
　　“大哥，豪格他看不见。”萨哈廉道。
　　听岳托语气，好像对豪格眼伤未愈之事毫不知情。
　　“有种现在来跟我打啊！”豪格的火气骤然被点燃，他正欲上前时，被我牢牢拉住了。
　　“不敢就是不敢，别拿这么可笑的借口！雅吉你搀着他做什么？”岳托骇人的目光忽然透过豪格的肩膀，朝我刺来。他眼神纵然冰冷，可是丝毫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与无助。
　　“岳托，豪格他……”我正欲说“他真看不见”时，豪格一捏我的手背。
　　“借口？我不必找这种借口蒙人！要打就快点，我奉陪到底！”他慢慢抬起了头，却是看向右侧一名侍卫。
　　“你果然不敢看我。”岳托冷哼一声，放下了高举的手。
　　“笑话！你要真厉害，就和我这个瞎子单挑啊！”豪格一声怒吼。
　　“你如果闭着眼睛都能打过我，那就上！你们，全部都给我退下！”岳托冲着两旁的侍卫命令道。
　　“闹够了没？要打去军营打！岳托，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豪格已经失明快半个月了！”我甩开了豪格的胳膊，两三步冲到岳托面前冲着他大声嚷着。
　　“雅吉，你给我住口！”豪格在我身后大喝一声，可是我没有闭嘴，“失明这种事谁敢开玩笑？岳托，我们是来帮你想办法，不是来和你动手的！”我就知道，他只要一看见豪格在我身边，肯定会失去理智，以至于他竟然不相信豪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