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9-28 13:45:52 字数:5532
留弟在哪呢?
始终甩不掉留弟这名字的叶瞳此刻正在娘家。叶瞳本是有求于母亲去的,可是刚到母亲家,田大梅就像抓到一棵救命稻草:
“留弟,留弟,你来了,你来了就好了,你爸让人打了!”
“什么?!”叶瞳大惊失色。爸都这个岁数了,跟谁还有仇哩。
“你别急,你爸没什么大碍,只是破点皮,可是那户人家太不讲理了。”女儿一急,田大梅反倒安静下来,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几年叶光荣仗着亲家的关系,接了不少活,如今亲家虽然退了,但光荣的人脉扎下了。现如今村里要通公路,这筑路的活似乎自然而然地给了叶光荣接,然而另一小队的跟现任书记沾亲带故的一小包工头不服,直接就跟叶光荣起了冲突。
“你算哪根葱啊?你不就是抱着钱书记那条大腿,如今钱书记真成前书记了,你的靠山倒了。”
叶光荣气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怎么是抱着人家大腿了,村里哪样活计我叶光荣偷工减料了,我的声誉也是我做出来的。”
“你拉倒吧,还不是仗着有个好亲家,如今你的亲家倒台了,你也就歇歇吧。”
“你……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做你的活,我做我的活,各不相干。”
“哟,你好挺横啊!知不知道,钱家前几年横行村里,作下了孽,现在报应来了。看看他们家的傻儿子就知道了。那也是你外孙吧,所以啊,收敛收敛吧,别太横,老天长着眼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叶光荣这一辈子都不曾跟人动过手,平时也总是劝诫别人,什么事都可以摊到桌子上说,何必动拳动脚,伤了和气,可这回他没憋住,一个老拳挥了过去。毕竟岁数大了,人家年轻力壮,很快就被人打倒在地,要不是旁人赶紧拉开了,叶光荣吃的亏恐怕更大。
叶光荣的外伤并不是很严重,可他珍视一辈子的脸面严重伤到了。这几年因为亲家的关系,他接了不少活,赚了点钱;也因为亲家的关系,吃了不少话。平日里做人尽量低调,活做得实实在在,却依然堵不住别人的冷言冷语。如今亲家退了,而且听说这退,退得不是那么体面。本想过几天去亲家那走走,一来打探一下消息,二来也表示一下关心,免得亲家有人走茶凉的疑虑。叶光荣也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们要攻击他,他也就忍了,可是红口白牙的怎么可以咒孩子呢。
战事早已结束,叶光荣还在家生闷气。
叶光荣就是田大梅的天,天虽然没塌,田大梅已经感到地震动了。老头子这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勤勤恳恳,本分做人,本分做事,何尝受过这样的气。如今这活也丢了,脸面也伤了,唉,这人啊,怎么活也逃不出一个命,咱还是个穷命。
叶瞳强忍着泪听母亲说完事情经过,挤出笑容安慰母亲:“我还以为多大的事,爸都这把年纪了,别跟人计较,人没伤着就好,活没了,正好休息几天。”
“这倒不是有没有活做的事,是人家说的话太气人,怎么叫钱家遭报应了,是看人家钱家过得舒坦,他们嫉妒很多年了吧。”田大梅看看叶瞳怀里的孩子,孩子快三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也难怪人家会这么说,“只可怜了我的留弟,嫁过去没享一天福,倒替钱家受了罪。”
“妈!”叶瞳终于受不住,哭出声来。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叶光荣在屋里喊了出来。
叶瞳赶紧擦了眼泪:“爸,你没事吧!”
“我没事!”叶光荣一脸严肃地走出屋子,看看叶瞳,又看看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转身进去了。
叶瞳的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唉,看你这样子,你爸心里也难受,要不然他也不会跟人动手。来,程程,外婆抱。”接过孩子,逗弄几下,孩子憨憨地朝田大梅笑笑。田大梅又叹了口气,“我说,留弟,还是再要一个吧,趁着年轻,赶紧再要一个,不管从哪方面讲,再要一个都是上策。”说着还偷看一下留弟的神色。
这话不是第一次提,每次留弟都很激动,说决不会丢下程程不管,她养活他一辈子。有一回说急了,说不会像妈这样生下孩子保护不了,任其自生自灭,她的儿子有她保护。那一回田大梅哭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留弟在心里还是怨她的,不仅怨小时候没保护好她,也怨给了她这样一桩婚姻。想必招娣心里也有怨吧。田大梅觉得亏欠女儿们太多。那一回后,留弟有几个月没回来,田大梅也没意思上门,招娣也只是偶尔打电话来,说是忙。
叶瞳这回倒是没恼,幽幽地说,再说吧。叶瞳来母亲这本来是想跟母亲商量一下,求母亲帮忙照看一下孩子,她想出去找活干。她已经想好了跟母亲说的话:孩子就这样了,没什么好的办法了,可是人总还得活下去,让她一天到晚这样呆在家,她会憋出病来的,毕竟她还年轻。可是现实是,这儿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曾经的小闺房如今已经被弟弟有根占据。母亲有她的烦心事。她的不幸已经牵连了这个家庭,她还有什么脸面再求母亲什么。叶瞳心不在焉地劝慰了母亲几句,母亲让她吃了饭再走,她婉拒了,抱着孩子匆匆回了镇上的家。父亲在身后连连叹息,母亲含着眼泪看着她离去。命啊,这都是命啊!
回到家,关上门,叶瞳不由失声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强加给她这么多,如果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就让她独自承担,放过她的亲人,放过她的儿子吧。儿子,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泪水滴到孩子唇角,孩子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巴咂着嘴,吮得正欢。叶瞳的眼泪越发控制不住。环顾四周,家里除了结婚时的物件,这几年不曾添过任何东西,家具也因叶瞳的无心打理而蒙了灰尘。钱东平又是几天不着家了。叶瞳已经无心也无力关心这个人的长长短短了。
钱鹏程快三岁了,个子只有三岁孩童的一半多,依然裹着尿片,抱在手上,脖子勉强可以支撑。只是这支撑让人看着胆战心惊,可别一个没撑住,把脖子折了。叶瞳很少把孩子带到人群中去,她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她也很少回乡下,婆婆一再说,听说上海的福利院还不错,很多身体有病的或者家里负担不起的孩子,都被放到了福利院门口,至少孩子有个活路。不,绝不,她的孩子她负担,如果一辈子好不了,她养他一辈子。她斩钉截铁。公婆虽然没再坚持,可是那神情,那看向孩子的目光,叶瞳不寒而栗。那面目模糊的有着细碎的猫叫一样哭声的妹妹这段时间一再出现在叶瞳梦里,这预示着什么呢?不,绝不,她的儿子有妈妈,她就是儿子的保护神,她不会让儿子受到伤害。当年跟在大妈后面,那沁凉的风一直浸入叶瞳骨子里,让今天的叶瞳想起时依然瑟瑟发抖。
看看儿子有些呆滞,却依然清澈的眼睛,依赖地偎在她怀里。叶瞳做了个决定。
叶瞳把儿子放到他的小床上:“程程,乖,先自己玩会儿,妈妈去做饭,一会咱就吃饭。”儿子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近似无意识地笑了笑。这就是孩子的全部反应了。
叶瞳精心为自己和儿子做了一菜一汤,端上桌,抱起孩子,母子俩安静地吃饭。
家里通常很安静,孩子不闹人,尿了或者饿了,也只是提醒似的哭几声。很多时候都是安静地独自躺着,抓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玩。但是他的胳膊不是很有力,抓住的东西很容易掉下来,或者掉地上,或者砸到自己。所以叶瞳只给儿子的小床上摆放一些很轻的小玩具,又不能太小,怕孩子误吞了。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误吞这动作,对孩子来说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她吃一口,也喂孩子吃一口,且不时把孩子抱起,轻拍一下背部,生怕孩子一不小心呛着了。儿子太容易呛着了,喝口水都可能呛着。最严重的一次,送到医院时,小脸已经发紫。医生说恐怕已经迟了,叶瞳哭着喊着,不迟,还不迟。最终孩子救过来了,医生说,窒息时间过长,有可能脑部受损。受损又能损到什么程度呢,反正已经这样了,倒还不如干脆一点呢。当时钱东平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走了。叶瞳流着泪独自把孩子抱回了家。
“程程,来,张口,乖……妈妈的乖宝宝。”叶瞳无声地流着泪,把饭一口一口喂进儿子嘴里。
“程程,叫妈妈,叫——妈——妈——”孩子回应她的依然是神游似的笑。
“程程,叫妈妈呀,叫妈妈!”
屋子里只有叶瞳绝望的声音。
吃过饭,叶瞳依旧把碗筷收拾好,桌子抹干净。又给孩子换上干净的尿片,换上一件还没穿过的新衣服。一切准备停当。把孩子放到小床上,叶瞳跪下来,喃喃地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不要怕,有妈妈在,妈妈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别怕,我的宝贝。移过孩子的小枕头,搭上孩子的小脸。别怕,我的宝贝,妈妈随后就来。叶瞳的手逐渐用力。孩子开始扭动。别怕,儿子,一会就好,不要怕。叶瞳像是被魇住了,保持着这个姿势喃喃自语。
孩子发出一个混沌模糊的音。叶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似乎从噩梦中醒来,急急地拿开枕头,急急地抱起儿孩子:“程程,你在叫妈妈吗?你叫妈妈了吗?”
“妈……”孩子的小脸憋得通红,发出的音有些拖沓,有些难辨,但确确实实是发出“妈”这个音。这是钱鹏程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发出有意义的音节,叶瞳激动得热泪盈眶。“程程叫妈妈了,程程会叫妈妈了!”
钱东平回家时,看到平日愁眉紧锁的妻子竟然哼着歌在厨房忙碌。他不敢问,生怕一句不对,又惹叶瞳大发雷霆。可是今天的叶瞳看上去心情很好。
“东平,我做了几个菜,还买了瓶酒,我俩好好喝一杯。”
仿佛钱东平未曾几天不回,仿佛她一直在等待收工回家的丈夫。钱东平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妻子忙碌。
碗筷都摆好了,叶瞳又把儿子抱过来:“来,程程,叫妈妈,妈——妈——”
“妈——妈——”钱鹏程有些口齿不清,声音低沉而含混,但是绝不至于让人误会是别的什么音。
“程程会叫妈妈了!”钱东平又惊又喜,奔过来激动地叫,“程程,叫爸爸,爸——爸——”
“妈——妈——”
“叫爸——爸——”
“妈——妈——”
不管叶瞳和钱东平怎么教,孩子的嘴里只发出含混模糊的“妈妈”,似乎这个刚学会的新词让他玩味不已,需要一再咀嚼。只一会,钱东平就兴味索然,回到座位上,抓过叶瞳早就准备好的酒,倒了一杯,一人自斟自饮上了。叶瞳还在兴奋地教孩子“爸爸”、“妈妈”。这个家难得的欢声笑语。钱东平看着妻子的笑颜,听着儿子喃喃的话语,不禁多喝了两杯。
哄孩子睡着,躺进被窝,叶瞳偎进钱东平早已敞开的怀抱,又有了新婚的感觉。他们有多久没有这么水乳交融了,有多久没有夫妻之实了,甚至有多久没有说话了?叶瞳不记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两人亲亲热热地商量以后的事。叶瞳说,在家这么几年了,自己的心情越来越糟,也影响了家庭氛围。如今孩子长大了,能开口说话,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自己想出去找点事做,一来散散心,二来也贴补家用。钱东平赶紧也检讨,这几年,自己也因为家里的事,心里总窝着,所以跟朋友出去打牌,寻找刺激,没想到这牌桌上去容易下来难,以后自己一定也管住自己,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一定好好挣钱。叶瞳说,是自己不好,没有给钱东平一个好的后方,让他找不到归属感,把他往外赶了,以后自己一定也注意,做个好妻子。钱东平又抢着说,是自己没有尽父亲的责任,孩子这样了,压力都在叶瞳身上,也难怪心情不好。这场谈话说着说着就成了各自的检讨会,再后来延伸成了追忆会。钱东平说,当初第一次看到叶瞳时,那惊艳,那心跳的感觉,直觉得那女孩是他的,是他未来的妻子,一定是。
其实那也不算第一次见面,从小在一个村长大,即使不熟悉,也大致知道是哪个小队的人,只是儿时认识的都只是黄毛丫头和鼻涕小子,谁都对谁没多大好感。但是那一次,钱东平从上海回乡下休假,骑着摩托从家里出来,一贯的横冲直撞,与骑自行车下班的叶瞳差点撞到一块。叶瞳白了他一眼,绕过骑远了,钱东平却呆呆地在原地好久。那天的叶瞳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衣裙,骑着一辆紫色的女士自行车,皮肤白皙,身材窈窕。那横过来的一眼,钱东平没有品出责怪、不满,或者是恼怒,却只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黑黑的瞳仁让他顷刻掉了进去。他立刻回家放话,除了田家湾的叶瞳,他谁也不要。叶瞳对此毫无印象。那时的钱东平给人的印象就只是华阳村的太子爷,有着嚣张跋扈,横行乡里的派。钱东平大叫冤枉,他从没有仗着老子的势做过什么,踏上社会后的工作也是姨夫帮着解决的,这个“太子爷”的名号是别人嫉妒他们家,给恶意安上的。叶瞳安抚地拍拍他。钱东平有时就像个孩子,叶瞳乐意扮演母亲这个角色时,钱东平可以温顺得像只羔羊,比如此刻。叶瞳偎在东平怀里,说起东平给她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半夜接她下班。因为一直很抵触这桩婚事,所以一直跟钱东平保持着距离,钱东平也一直不敢造次。可是那天晚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叶瞳送到家后,钱东平磨蹭着不肯离去。叶瞳并不理会,取钥匙开门,准备进屋,钱东平忽然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叶瞳。叶瞳大惊失色,叫又不敢叫,挣又挣不脱,只好放狠话,再不松手,以后不用见面了。钱东平还是抱了一会才松开。钱东平走后,叶瞳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定下神,细细体会,发现除了慌乱,紧张,竟然还有一丝甜蜜。或许她骨子里还是喜欢男人带点进攻性。钱东平在黑暗中嘿嘿笑着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变的真理。“切!”叶瞳轻轻捶打了一下东平。
她和钱东平商量好了,结束门市部的生意。这几年生意做下来,家里并没有多出钱来,反倒是钱东平在灯红酒绿的应酬场上花了眼,野了心,还不如实实在在去工厂打几年工,磨一磨性子,有机会再入商场。叶瞳自己也打算找份工作,免得在家成了怨妇,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不开心,招致家庭不和睦。
欢爱中的钱东平觉得妻子句句在理,愿意听从妻子安排。两人甚至说到了再要一个孩子的事。程程慢慢会好起来的,但是总要人照顾,再生一个,将来也有个照应。叶瞳没意识到,这完全是婆婆和妈妈的思维。她满心憧憬着未来,程程都会叫妈了,只要自己坚持一下,生活就能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两人都很兴奋,有着说不完的话,似乎生活旧的一页翻过去了,明天就是新的一页。
这场谈话成了他们婚姻至今,甚至是后来都值得追忆的一场美好的谈话。很多年后,叶瞳都奇怪,两人都明白自己的不足,都清楚自己该怎么做,怎么到了后来还是往着相悖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