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叶瞳和钱东平带着儿子，亲亲热热地赶往乡下。钱书记已卸任在家，家里没有了往日的繁闹，书记大人像个真正的农民正在廊檐下剁猪草。刚卸任的书记就已开始了他的副业，家里喂了两头猪，几十只鸡。“卸任了书记，我还是农民嘛。”看到儿子儿媳回家来，已恢复成钱福根的前书记很开心，开着玩笑。看来卸任风波并没有给钱福根多大影响，到什么山砍什么柴，这是他多年做人的准条。
　　“程程，叫爷爷！”叶瞳说话的口气像显宝。钱福根停下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等着什么宝出现。
　　“妈——妈。”口齿虽然不是很清晰，但绝不会让人误解。
　　“叫爷——爷——”
　　“妈——妈——”孩子固执地把所有音都念成“妈妈”。
　　“孩子会叫人了啊。”钱福根并没有叶瞳高兴，孩子这么大了，早该叫人了，唉。
　　“怎么，程程会叫人了?”东平妈听见了，一脸激动地跑过来，“叫奶奶，程程，叫奶——奶——”
　　“妈——妈——”
　　孩子还是没能给东平妈一个惊喜。
　　“我们家程程会说话了，以后慢慢都会叫的。”东平妈倒是会安慰自己。
　　晚饭时，趁着大伙高兴，叶瞳慢慢把自己昨夜跟钱东平商量的话说了，东平妈竭力反对。
　　“这做生意本来就不是一步到位的事，那是要慢慢积攒人脉的，如今虽说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但是东平好不容易在那站稳了脚，以后可以慢慢发展，难不成丢了西瓜去捡芝麻。”东平妈有些急，“你们年轻人不懂，以为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男人就怕入错行，入了行，五年十年后就很难改行了。这入工厂难道比做生意有前途？”东平妈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他们家怎么说在华阳村也是有头有脸的，生个孙子已经被人背地里笑话了，老头子退休了，难道因此儿子落拓到要去工厂打工？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活人。
　　叶瞳当然明白婆婆话外的意思，其实叶瞳也并不真心想要丈夫去打工，真要去打工了，只怕落人耻笑，尤其是先前的姐妹们。只是钱东平的少爷脾气始终不改，花钱大手大脚，平日里出多进少，家里从不见余钱。如今儿子眼看见好，这病就有了奔头，只要有钱就行。公公退了下来，婆婆没有收入，东平再不拿钱回家，这日子怎么过？
　　最后商量下来的结果是，东平依然做他的生意。“以后过日子上心点，都当爹的人了，不能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东平妈这是教训儿子的话，叶瞳听着怎么像是抚爱。叶瞳要去上班，孩子就有东平爸妈带，当然东平妈坚决不去镇上新房子住，“商品房实在没有乡下家里宽敞，这住久了容易憋闷，我岁数大了，住不惯，再说，乡下既宽敞，空气又好，对程程的病有利。”看来东平妈是打定主意了。
　　叶瞳虽然不太乐意，却也不好反对。饭后，婆婆拿出一张单子，说是孩子如今住乡下，叶瞳他们镇上乡下两头跑，太辛苦，孩子来来去去也容易着凉，这点钱让他们去买辆合适的车，进出方便点。这是饭桌上，东平说高兴了，把昨晚兴头上叶瞳说要再生个孩子的话给说漏了，把他爸妈高兴的。东平妈在厨房洗碗时，东平爸踱进去，老俩口嘀咕了好一会。
　　钱东平兴奋得一蹦老高：“哈，太好了！我早就想买辆车了，没车，出去谈生意人家都瞧不起你。有了车，就有了底气，就算赊个账什么的也好说话了，如今这市场上一个个都是势利眼，你口袋里再怎么瘪三，只要走出去人模狗样的，人家照样把你当爷，生意自然也好做了。”叶瞳并没有钱东平兴奋，有辆车固然是好，可是买了车以后，开支又增加了，家里不见进账，光开支，面上好看，骨子里难受。但是有钱总是好事，叶瞳接过单子，甜甜地说：“谢谢爸爸妈妈！”
　　“自家人，客气啥，有了程程，你们遭的罪我和你爸都看在眼里，程程的病继续看，二胎咱也生，你爸虽然退下来了，可是还没老呢，我们还能搞副业，还能挣钱，叶瞳要出去工作，我们也理解，年轻人老在家带孩子，容易有情绪，也容易跟社会脱节。程程我们帮着带，你们仍旧过你们的小日子，将来再生一个，我们四个人，八只手干活挣钱，还怕养不活？”东平妈说得头头是道。钱东平这会不管说什么都应承，他的车子已经从天上落了地，就等他去开了。
　　车子终究还是买回来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打开车门，皮革味都沁人心脾。对于买车叶瞳并没有钱东平上心，再说对车子也外行，看车，比对，购车，都是钱东平在操作，叶瞳只给他定了个价位。可是最后买车的时候，还是超出了预定价位，叶瞳有点不开心。看钱东平忙前忙后，放鞭炮，给看热闹的人散烟，叶瞳忍着没动气，勉强给人个笑脸。镇上放了鞭炮，赶紧赶往乡下。钱东平提前给爸妈打了电话，钱福根早早就在家门口摆放好了鞭炮，车子还没停稳，鞭炮声已经惊天动地响起来了。钱东平和叶瞳躲闪着飞溅的火星，抱着头从车里出来。东平妈大声抱怨着老头子，也不离新车远一点放，要是火星溅到上面可不是小事。
　　鞭炮声响了好久，邻居们都循声过来，不一会儿场地上就聚了很多人，钱东平忙着散烟。鞭炮声刚停，东平妈穿过还没散去的硝烟，给车子两边的反光镜上系上红绸子，为避邪的意思。
　　“这小子，这几年做生意到底还是发了财了！”
　　围观的人啧啧称赞，不时有人伸出手去摸一摸锃亮的车身，更有人打开车门，坐进车去体验一番。
　　“这车真阔气，还能听歌……这还带空调……”
　　于是没进去的也轮流进去看了看。
　　“有车真是好啊，以后不怕风吹雨打了……”一句句羡慕加嫉妒的话像一阵阵暖风把叶瞳的那点不愉快吹到了九霄云外。这华阳村有几家是有车的？车就是身份的象征。就是说他们钱家并没有没落。
　　田大梅早接到女儿的电话，早早备好了一篮糕，一个大红包，来给女儿家贺喜。糕，取“步步高升”的意思。随着糕点带来的也有鞭炮，于是又是一场热闹。两个亲家母各自称对方“亲家母”，相让着往屋里去了。聚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钱东平带来的烟不够发了。钱福根赶紧把家里藏的好烟拿了出来。有为了再抽一根好烟迁延着不肯离去，嘴里自然还得奉承几句好话。
　　叶瞳背过人数了一下母亲给的红包，两千元整，于是又给钱东平看了一下，少不得又把“这车虽然是你买的，我也妈也跟着荣耀，也赶了份子。嫁了女儿，还赔钱，我妈这生意做得……”的车轱辘话说了一车，意思就是你要对我妈孝敬，我们荣耀她边都摸不着，也跟着填补钱，你要懂得感恩。买了车，万事遂心的钱东平，你说啥就是啥，这会让他去跳华阳河，估计也是眼都不眨一下。
　　田大梅挡不住亲家的盛情，只好留下吃午饭。两亲家母从车子说到孩子，又从孩子说到养的鸡子，这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生活有着无限奔头。叶瞳插不上话，逗着儿子玩。儿子不时地叫一声“妈妈”。猛然想起前几天的那个念头，叶瞳心抖了一下。觉得有点不真实。恐怕不是真的，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吃过饭田大梅就要回家去，钱东平赶紧殷勤地表示开车送一下。其实不过是三五里路，步行也不过十一、二十分钟。但是有车了不是，有车了怎么可以不送一下。于是钱东平开车，叶瞳抱着程程与母亲一块坐后座，一路敞着车窗往田家湾驶去。钱东平在每个路口都摁一下或者几下喇叭，有人经过时也摁一下喇叭。眼睛虽然一直注视着前方，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路人是不是在看自己的车。要说钱东平的开车技术还是蛮不错的，前几年就考了驾照，姨夫的车他也摸过好几回。但这样的小路还是开得有点紧张。田家湾的路更是坑洼不平，叶瞳一直提醒他开慢点。不仅是担心钱东平的开车技术，也心疼自家的新车。车子并没能停到田大梅家门口，因为路还没通，只有一条自行车路。于是钱东平把车停在路口一户人家场地上，再一次散烟，再一次接受村人的注目礼。同村的小姐妹都上来围着叶瞳，问这问那，有羡慕，有嫉妒，叽叽喳喳。叶瞳像召开记者招待会一般，八面玲珑，小心谨慎回答小姐妹们的问题，谦虚却又抑制不住的优越感，这十里八村有几家能买得起小车。钱东平则在另一堆人群中心神采飞扬。田大梅早已抱着程程走远了。
　　放学回家的有根缠着姐夫一定要让他坐一下新车，钱东平带着炫耀的心情，让有根坐到副驾驶座上，把车开上了大路。边开边跟小舅子解说开车技术，油门踩这边，轻轻踩一下车子就动了，刹车踩这个，一脚下去车就停了。车子在大路上停停顿顿转了个圈，收获一路艳羡的目光。看到开车这么简单，有根缠着也要开一下车，正兴头上的钱东平没有多加考虑就挪到了副驾驶位上，有根兴奋地坐到驾驶座上，努力抬起头，挺起胸脯。钱东平在旁边教导，慢点，慢点，慢点踩油门，轻一点，轻一点，眼睛看前方。有根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踩下油门，车子怎么没动？他稍稍加了点劲，车子似乎动了，很慢地往前挪。他脚下又加了把劲，车子忽然就往前去了，出乎他意料的快，有根急得赶紧去掰方向盘，似乎想要把车子掰停。钱东平大叫，踩刹车，踩刹车！有根用力一踩，车子如离弦的箭呼啸着冲进了庄稼地。
　　这天的田家湾可真谓轰动一时，钱书记的儿子把车开进了丈母娘家的庄稼地里，来了个杠头开花，真是出尽了风头。
　　车子幸亏只是开进了泥地里，没有撞到什么，也没有翻车。钱东平和小舅子爬出车时，两人都满脸是血，把田大梅唬得差点晕过去。田有根拉着嗓子大哭开了，反倒让人松了一口气。田大梅把儿子抱进怀里，上上下下检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请村里人帮忙把郎舅俩送到医院检查。万幸，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田大梅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又心啊肝的把儿子搂在怀里。叶瞳抱着儿子搀着丈夫，心里很不痛快。刚放完鞭炮迎回家的新车，转眼面目全非，母亲没有一点表示，只顾着自己儿子，女婿的死活、女儿的不痛快都看不见。
　　“妈……”叶瞳很不满地叫了一声。
　　“哦……程程，来，外婆抱。”田大梅看出了女儿的不满，讨好地接过孩子。
　　车子找吊车吊了出来，还好没什么大碍。这个话题却延续了一年又一年，若干年后每当村里谁家开回来一辆小车，必定提起“当年……”叶瞳家的车也算是华阳村经济发展里程碑似的开端。
　　叶瞳到底还是没有去工厂上班，因为小姐妹的一句话：你一年累死累活的上班，还不是你老公的一年的油钱，那还不如不买车呢。
　　其实叶瞳真心不愿意去上夜班。想起要去上夜班，叶瞳心里就发怵，夏天蚊子叮咬，冬天冷得满手冻疮，这不是人做的活。她只是基于美好的愿望，夫妻俩夫唱妇随，吃点苦，受点累，然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然后夯实了美好生活的基础，然后将来也有了“我们当初也是苦过来的”的谈资。就像婆婆经常说的那样。但这只是叶瞳的美好愿望，想到自己累死累活，白班夜班连轴转，熬成黄脸婆，老公却小车进进出出，潇洒自由，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笑自己贱呢。
　　叶瞳没有进工厂，也没有把儿子交给婆婆带。叶瞳重又跟着钱东平上门市部了，带着儿子。每天一家三口车子进进出出，外人看着风光无限。
　　门市部已不是当初的景象。最近市场低迷，不仅仅是这个市场，也不仅仅是国内市场，整个国际市场丝绸行业都不景气。原本大车进，小车出的市场，如今空落落的，几个门市部的小老板聚在一块打打牌，喝喝茶，老板娘们也闲了，串东家，走西家，说谁的发型不好看了，谁脸上的脸粉搽多了。钱东平一天到晚不知钻哪了，不到太阳下山看不到人影，说是去外面想想办法，不然就是等死。叶瞳守着门面，守着儿子，不跟人来往，也没人过来。儿子很安静，叶瞳同样安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跟儿子说说话，在儿子睡熟后看看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