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招娣给妹妹打电话确实是有事，而且是急事——招娣急需一笔钱。合伙人家里出了点事，急等钱用，想要把店面盘给招娣。如果招娣盘不下，就只好盘给外人。做了两年多了，做得顺风顺水，招娣怎肯眼睁睁看着店面盘给了别人，可是这笔钱一时之间如何拿得出。她给妹妹打电话也是万不得已。妹妹家的事她都清楚，但是除了妹妹，她还能找谁帮忙呢？退一步说，就算妹妹帮不了忙，至少有个人可以商量一下。可是一听妹妹略带哽咽的声音，招娣就把借钱的话压下了。妹妹正闹心呢。好好的，生下这么个孩子，多少钱砸下去了没听见一个响。唉，事情摊上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招娣除了安慰妹妹几句，什么忙也帮不上，自然也不能再给妹妹添烦。
　　可是怎么办呢，招娣焦虑得感觉头发都要白了。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白白溜走，招娣不甘心。只有一个人能拿得出这笔钱，可是……招娣左思右想，提起电话机又放下，最后还是拨通了这个电话。电话嘀一声又嘀一声，招娣握着电话机的手指有些发白。就像在跟某种力量抗衡，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不让电话机搁了。电话响了有一个世纪之久。
　　“喂！”电话被提起了，是个男人平和的声音。招娣暗吁了一口气，也没有猛兽狮子要吃自己，不怕。招娣给自己打气。
　　“克雄，我……我找你有点事……我……”招娣的话说得异常艰难，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克雄一定会帮她的。可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凭什么克雄要帮她。招娣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叶招娣与周克雄的相识纯属偶然。
　　开业初期，第一次上门求加工的叶招娣就像无头苍蝇。临近年底，合伙人相熟的那家小工厂活太多，不肯再接，让赶来催活的招娣另想办法。招娣哪有什么办法可想，提着自己的脸，一家家地问。临近年底，都打算歇工了，问了好几家都不接活。招娣打算再问一家，成不成都打道回府了。刚开口问，那屋里的男人不知是刚跟老婆吵过架，还是被上司克了，不等招娣把话说完，眼都没抬一下，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外面去！”双手虚拟地往外推人，就像打发一个叫花子。招娣瞬间脸红到了脖子后头，窘得无地自容，落荒而逃。匆忙中差点撞上一个往里走的男人，男人说：“小心，撞了，撞了！”迅速闪开了。招娣头都没敢抬，就要夺门而出。男人几乎是抢过她手里的毛线包，笑着说：“你这样也能做生意？”招娣脸上的烧还没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惊异地抬起头，不知道这男人要做什么。男人呵呵一笑说：“放这吧。几天要？”招娣这才回过神来，强抑制住的眼泪还是不听话地落了下来。男人转过头，假装没看到招娣打开包裹时顺势擦一下泪的动作。这是招娣与周克雄第一次相识。
　　熟识后，招娣问周克雄：“你们厂里根本不做这类加工单子，怎么那天忽然发善心了？”
　　周克雄呵呵一笑，说：“只因为那天我看到一个奇迹。”
　　“什么奇迹？”
　　“一个做生意的女人竟然还会脸红，且窘到这个地步，这实在是商场的奇迹。”
　　招娣又脸红了。
　　“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周克雄在招娣耳边轻声说。
　　招娣脸更红了，窘得低下头，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心跳。
　　周克雄哈哈大笑。
　　三十出头的周克雄不是很帅，但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眉眼分得很开，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学者。
　　从第一次认识周克雄那天起，招娣就觉得周克雄身上有魔力，很轻易地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叶招娣从来就不是个大胆的女人，可是在周克雄的感召下，招娣觉得自己身不由己。
　　记得上学时，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走过窗前时，招娣总是用目光迎送，即使看不到身影了，她还望着那个方向好久。当在校园中迎面遇上，招娣却又竭力避免与对方目光接触，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做得过于用力了，脸上反而有些不自然。其实那个男生毫无所觉，可是招娣身不由己。那个男生高大，英俊，虽然年轻，脸上却已初显几分坚毅，在招娣退学后的好几年，一直走进招娣的梦里。招娣从梦中醒来，叹息都不曾有，她很现实地明白那些都离自己远去了，很认命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给她一个陈水生，她就安静地接受了陈水生，目光都不曾斜顾一下。招娣相信这就是母亲说的“命”。命里早已安排好了，哪怕你蹦跶再高，也只是拖延一下时间而已，所以招娣蹦跶一下都不曾，就一头栽进自己的宿命中。哪怕水生半夜摸进她的房间，她也认为这是命。周克雄的出现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呢？招娣解释不了。
　　“我……我想跟你借笔钱。”说完了招娣觉得其实也没那么困难，却又觉得口干舌燥，声音发紧。有求于人不是那么好受的。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忽然哈哈一笑：“招娣，你是不是又脸红了？”
　　招娣窘得差点把电话合上。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透视她。
　　“我的小招娣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美丽。”周克雄在电话那头无视招娣的窘迫感叹着。招娣又一次心跳了。
　　“你说吧，要多少，尽管开口。”周克雄瞬间又恢复了正经，“你可别以为我会向你索取什么，我欣赏你的美丽，但生意是生意，这是两码事。”
　　这样一说，招娣就放松多了，也能开口了：“先谢谢你……我……我一定会连本带利尽快还给你的。”
　　“连本带你一块还给我？那我可消受不起啊。”周克雄又开始不正经了。招娣却在电话这头红着脸无声地笑了。周克雄的幽默与调情分不清界限，他可以正经得像个大哥，或者像个长者，下一瞬间又可以像个无赖，像个色鬼，可是都拿捏着分寸，都在招娣可以接受的范围内。长者也好，无赖也罢，这都是周克雄。在旁人眼里的一个成功男士，却对招娣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青睐有加，每每想到这点，招娣就不由耳热心跳。女人都是虚荣的，没有一个女人会拒绝一份真挚的欣赏及爱慕。
　　周克雄第二天就把钱带来了，没要招娣打欠条。招娣也没再说谢谢之类的话，只说我会尽快还，说话时快速抬头看了周克雄一眼。
　　说实话，招娣长得确实还过得去，但是招娣长年把自己包裹在一种暗沉的色彩中。从着装到形态，招娣的枯索看得见摸得着。然而此刻，瞟了一眼，抿嘴一笑，又快速低下头去。低下头的瞬间，招娣的全身都亮了。此刻的招娣是灵动的，美丽的。招娣的美丽或许不自觉，周克雄却感觉到了。微微一震，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似乎踌躇着不知往哪放，终于落在了后脑勺上，有些不自信地揉了两下。
　　周克雄不是毛头小子，在商场上也历经了一些世故，也经历过几个女人。他的理论就是女人要适当距离欣赏，太近了，跟家里的没啥两样，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有缺点有优点，所以他对那些在这些事上动情的男人很是不屑，外面的女人玩玩可以，千万不可动真。当然外面的女人也不会对你动真，她们对你感兴趣的只有钱。招娣却给了他不一样的观感。当初为招娣解围只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窘态让他有些不忍，做生意的女人还会脸红，真是稀罕动物。几趟接触下来，他完全看透了招娣，这实在不是个做生意的女人，是什么阴差阳错地让她跨进了生意人的行列。即使是小本生意，也是需要一定的应付世事的素质的，说白了就是需要一定的无耻。可是这个单薄的女人，这个像未发育完全的女生般的招娣要跟无耻挂钩，实在有点难为她了。可是招娣仍旧一天天把生意做下来了，或许因为有合伙人的支撑吧。周克雄这么认为。招娣打电话来借钱想扩大生意时倒是让他另眼相看，这个女人要干什么，她以为一个人能把生意撑下来？可他不忍拒绝，这个招娣一定鼓了又鼓勇气才打的这个电话吧。他不知道招娣为什么会想到跟他借钱。大概这就是信任，只是不知招娣凭什么这么信任他。是因为一个陌生人不问缘由地帮她解了围？呵，招娣是不是总是这样很容易就相信了一个人？但是周克雄很享受这份信任。这个纷繁的世界还有这样一个纯粹的女人，让周克雄感觉新奇，也有些许感动。
　　招娣很顺利地接手了生意，店里只留一个工人，自己尽可能包揽了所有杂事。她没时间，不，是她根本没想过周克雄想的——自己能不能把生意撑下去。她只是很简单地盘算，既然借了钱把店面接下来了，就该赶快把钱还上。等把钱还了，这家店就是自己的，然后自己和女儿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万事开头难，目前阶段自然是困难，挺过这阵就好了。招娣不复杂的人生经历让她把事情想得都很简单。所以她每天早早地来开门，一日三餐在店里解决，店里没有搭个床铺的空间，不然招娣恐怕晚上都不会回家了。这几天她孩子都顾不上了，也不知是有她爸接还是她爷爷接送，晚上回家时，女儿总是已经独自睡在她们的大床上。她爷爷说，孩子不肯跟爷爷睡，非要睡在大床上等妈妈回家了，说完叹了口气。看来老人已经知道了儿子和儿媳之间的状况。可他也理解。当然他的理解是儿子做了不好的事，儿媳自然有理由生气，有理由分床睡。看着熟睡的女儿，招娣忍不住流下泪来，对着女儿说，等过段时间就好了，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以后妈妈天天陪着你。水生换了一家工厂仍旧做机修工，上两班倒，十二小时制。这些都是公公跟招娣说的，招娣只是嗯嗯了两句，这个人的长长短短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偶尔会在家里遇见，谁也不招呼，也没觉得尴尬，就像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招娣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店里，让这家店正常运转起来。要是运行的好的话，再聘一个工人，然后自己就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女儿。她相信会在不远的将来实现。
　　叶招娣的愿望是美好的，可她却忘了做这个生意是有季节性的，很强的季节性。她的心正热，天气也跟着一天天热起来了，前来加工羊绒衫的人越来越少。应该说在这行混了两年了，季节性的问题，招娣不是不知道，只是急切的心让她忽略了这因素。到了六月，几乎没人再跨进店门了。这样的时间大约会持续到十月左右。就是说有近四个月的时间，招娣白白付房租、付工人的工资却没有收入。负担的债务还得往后拖延。招娣焦灼得嘴角燎起泡了。每天望眼欲穿地盯着店门，偶尔进来一个客人，招娣都热情相迎。来的人不是来咨询价格的就是来缝补旧羊绒衫的，没人做新衣！
　　招娣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考虑怎么安排接下来几个月的淡季。工人可以放假，难道她也要呆在家放假？周克雄一句玩笑话点醒了她。周克雄说，你实在太闲的话就来我这帮忙吧。
　　对呀，趁着淡季，她何不去克雄那里学点技术。说干就干，招娣没有过多考虑就去了。她让周克雄给她安排一个师傅，准备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系统地学一下羊毛衫制作的全部程序。
　　招娣的生活一直都很简单，所以她也没有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既然决定要利用这几个月的空闲学点技术，她就一头扎进了这学习生活中。虚心求教，活抢着干，累争着受，延长上班时间，放弃休息日，甚至没有注意到工人们的挤眉弄眼。招娣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一看自己苦命的妹妹。
　　想到留弟，招娣觉得自己亏欠了妹妹。想当初是自己竭力劝妹妹嫁到钱家，是指望妹妹过得比自己幸福。可是妹妹的生活幸福吗？听母亲说，妹夫经常夜不归宿，也不知忙什么，既不管孩子，也不往家里拿钱。唉，不知道留弟的生活究竟怎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