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一)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09-27 14:56:11 字数:3267
“二狗啊!我刚刚亲眼见了咱们楼下的那个阴阳脸姑娘自杀了!多好的孩子啊,说没就没了!可惜煞的哟!你说这人啊,还是得好生地活下去才……”
“够了够了!我才不管她呢!谁都不用来管我,谁的事,我也不想去管!”我义愤填膺,断了母亲的话儿,依旧是装作那副不理世事的样子。
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解释家的话,那便是“妈”。如今的这个家,也只有妈了,只有她还故作强态地硬撑着。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不过你自己的事儿你总得上点心吧?你在家这都憋了两个多月了,都有两个多月没有下去走走了,要不我陪你下去走走?你陪我下去走走也行啊!”言罢,母亲便是一个迅雷走近了我,一只手正准备如先前一般挽着我。
可我还是先她一步意识到了这个敏感的部位——手!我没有手。是的,我没有手。我就是没有手,一只也没有,我就是连一只手也没有!听了这话,谁也别想从我身上套出关于这件事儿的一个字儿!谁要是敢向我问关于我为什么失去了双手的问题!我就掐死,掐不死,也好弄死他,即便是拼尽性命,我也要用嘴咬死他!
我敏感地一个哆嗦,浑身战栗着,母亲即刻也是连着一个惊慌失措,半天都不再言语,这便是在这个家中,我与她最多的交流方式——沉默。
我从来,从那以来,从来就不曾与人谈论过我的手,因为我已失去双手!我虽还活着,却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有人劝过我——那你便因此成就了另一个自己啊!这话也是可笑至极,愚昧迂腐而近透矣!我连自己都不是了,还从何而谈这个、那个自己呢?这两年来,我所做的,从来都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不是我的我做过的事情。我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远离人群,习惯了一个人站在十七楼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些我见过的或者完全不认识的人从我的眼皮底下走过,嬉笑打闹着,假寐安详着,尽皆然天伦之乐着。越看越叫人恼火、狂躁、崩溃,可这就是我如今的生活,缺少了这个,就像缺少了粮食和水一样,我便什么也没有了!
站在这里,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让我可以时常一个人想一想这个问题: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无数次地列出各种合理的自杀理由,其中一种完全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是:那些双手健全的人都有不少厌倦生命者,那我一个没有手的废人又为何不能早点结束这一切呢?老实说,站在这里往下鸟瞰,目下的世人皆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地,一切的万态,似乎都在人的掌握之中——但这只对于那些有手的人而言,而于我而言,没有手,我辄无一物可以抓紧的。两年前的那场车祸以后,我没有抓住那双被碾压得血肉模糊的手,没有抓住背信弃义孑然一身脱离家庭的爸爸,如今,就连最后的那一丁点儿生意,也是一溜烟儿,荡然无存了!
我还是这样,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琢磨生死,既然我没有手,那便只有把全身的负担都转移到脚上——就这样一直站着!
比诸于我而言,母亲却是不忍这番吃人的沉默!
“我看,我还是陪你下去走走吧!长时间待在家里……”
“够了够了!下去?要我下去是吧?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好吗?”不及我动身,母亲便一个箭步奔到我跟前,金锁一般牢牢地抱住了我。
“下去干吗?妈,你说,我下去干吗?你难道想让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你有一个废物儿子吗?求你不要这样折腾我了好不好!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才甘心啊?”我失声痛哭着。这是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一直在做的事儿。母亲听见了我的哭声,我也感受到了她的哭声,不是我看见的,是我万分真实地感受到了母亲身体的战栗!
母亲还是不肯松开我哪怕是一个指缝的距离,却不遗余力地冲我大声癫吠着:
“那些活得痛苦的人,不一样还活着吗?”见我听了这话后略有平复,母亲这才松了锁在我腰间的双锁,继而双手拍上我的肩头,干劲有力地紧握着。
我感受到了肩头的压力,也明白了,原来我竟是可以承受住这一切的,虽然没有了手,虽然我的身体还在微倾。
我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幸的人!即便事实不是如是,可于我而言,我就是这样以为的。有一句听起来似乎矛盾却又不全错的话儿,我也是一直记着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却有更多活得不易的人!
末了,我实在是想倾尽全力好生地抱紧母亲——可我不能!若是此刻与她相拥,那也只是我倒在了她的怀里,她抱着我!
我开始渐次想起来自个儿是因为什么而苟延残喘到了现在:我不害怕死亡!可我惧怕!我惧怕在我死后,母亲又该如何生活!想必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我要是寻了短见,我这残疾的儿子可怎么办啊!我们就是这般相互惦记着活下来的。
如前此这般的鼓励,母亲时常对我说。我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才这般不遗余力地鼓励着我活下去,就像她鼓励自己活下去一样!
我转过身,再一次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才刚满五十岁便满头银丝的母亲。这个面容憔悴至极,重皱急眉的女人,在许久以前,她便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岁月在她身上,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速度。在往常我还小的时候,那些不大见过面的人,大抵都以为我是她的孙子。直到现在,岁月让我也在须臾之间白了少年头,两鬓苍老之下,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她的儿子了!
即便还是沉默着的,但寻着时机见我眉头稍缓,母亲即刻抓住时机冲我问道:
“怎么!不答应就是默认了!一起下去?”
“嗯!”即便只是一个字,对于惯于沉默的我来说,也是一个极顺的表态。
听罢,母亲便像个孩子一个大摇大摆地去为我拿了皮鞋过来,随即一个不留神又是一句锥心的话:
“我去帮你把皮鞋拿过来!”见干站在阳台的亦为尴尬的我,母亲即意识到了语出之突兀,随即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内。
而我知道,这种生活,这种对话,我要习惯,至少也得先于母亲之前习惯。我也知道,母亲哪里会先于我之前习惯呢?
坐了电梯下了楼,在这间隙,我还在想,往前的我,该是何以的不甘平凡!我素来就一直以为,人之平凡,本就与平庸无异!你若是平凡,便引不起人的注意,活不在别人的眼中。可你如今若如我一般被人当个怪物一般凝神刺对的话,你便会明白平凡的真正意义便在于,你生活在人群之中,又远离着人群,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总是以为自己如常人一样,至少在这点上我们还是一样的:我们都自卑且自负着。没有人看得起我们,我们也看不起任何人,所以此刻,我才可以如此勇于站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楼下。
“二狗,咱们走吧!你在想什么呢?”母亲凑过来问着,如二十多年前一般问着:
“二狗,你在想什么呢?咱们快走吧!”母亲在前边走着,我却在后边伫着不动——身体且同着眼睛。我眼及之处,正是方才那个语出不敬的孩子,因为他要比我长两三岁,所以面着他的奚落,我也只是怒目以视罢了。
“还说是你妈妈!我看她就是你奶奶!那么老的样子,不是奶奶是什么!”那孩子复次挑衅道。
“我日你先人的!你妈才是……”还未及我语毕,便是受了母亲“啪”地一大巴掌。这是我记忆之中第一次记得起的流血事件,那年方才七八岁而已。
“谁允许你骂人的?我不是经常教你吗——不许骂人!你在外面这样说话,人家要说我这个做娘的没有教好你!”望着那大孩子小人得志终隐去,我却还不觉自个儿彼时被母亲打得鼻血直冒的鼻子,只是突然发现了母亲那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我才倏然怵目,一个傻劲儿地冲着母亲嚎啕着:
“妈妈可怜,妈妈可怜!妈妈流血了!”
“你给我过去,我不想管你了!”母亲强忍着倔强推开我,却又一个劲儿地斜睨着我。
“妈,刚才是他先说我的,他说你是我奶奶!后来我就打他,打不过,又被他扇了两耳光,到后来他还在骂,打不过他,我就只能骂他了!妈,你别不管我,我要是被人家打死了你也不管我了吗?”我顾不得流淌着的鼻血,一头栽入了母亲的怀抱。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童言无忌:孩子说的都是大实话!都是大人们隐匿在心中不敢说的大实话!
我记得那日母亲终是无语,只是没完没了地为我取来纸巾擦拭鼻血,直到我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自己的鼻子之上,也便不再记得母亲究竟是哭了几回。
“妈,别不管我!”我望着母亲的身影又一次默念着。
“走吧!”母亲穿过人群,在许多双眼睛的斜睨下抱着不能被牵着的我,隐隐退去了人群。
这或许便是人一生的绝境——你跳出了一个困境,然后,再栽倒在另一个困境之中。